第20章 羽蒙(2)
老式的黑色大雨傘 「砰」地用力張開,撞向了王燦的臉,王燦被雨傘一推,連人帶椅子摔在了地上。
桌上的杯子稀里嘩啦地被掃了下去,周圍的客人紛紛看向我們,但四周也就只靜止了一秒,大家習以為常地接著聊起天來。
王燦在地上躺著發愣,我站起來,蹲在他頭頂上方,踩著椅背,看著他的臉。
「咱倆是誰太把自己當回事兒 ?是你吧 ?你憑什麼,覺得我就可以陪你找樂子 ?我臉上寫著 『好勾搭 』三個字 ?我看著像是賣笑蹭飯吃的那種人 ?是,我是窮,我是賤民,我一年掙的沒你一天花的多,我出來玩兒都被人瞧不起 !我們擠大公共的時候,你們正開著跑車到處撞,我們攢首付的時候,你們用麻袋裝著錢在網上炫富,我們為了一個小職位忍氣吞聲笑臉迎人,你們到處拜佛捐廟,要找人生的意義,還他媽要聽內心的聲音,你是不是看我特假 ?你看我後背是不是彎的 ?那是因為直起腰來,就得撞著天花板!我們的天花板為什麼這麼矮 ?因為沒錢,沒錢把它堆高一點兒,那我的錢去哪兒了 ?把腰挺直的機會又去哪兒了?都他媽的被你們這種人給搶走了 !搶走了你們變著法兒地嘚瑟,現在,還要從我身上找樂子 ?是,這個社會,誰有錢誰就有資格耍渾蛋,一條狗混到首富的位置上,都能叫人四條腿著地,趴著走,但是,王燦,你丫也該醒醒了,你吃穿不愁,活得青天白日,想過錢哪來的么 ?是我們這種人被迫捐給你的 !說句不好聽的,你們丫這種人,得管我們叫媽 !我們一直供著你,讓你丫斷不了奶呢 !你還想在我身上找樂子么 ?」
王燦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雖然處在暴怒中,但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一長串話,不打磕絆地發泄完了。
王燦臉色僵硬地把我指著他的手推開,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起身想走,但走了兩步,轉身又回來了。
「程天爽,你真想多了,在我眼裡,你就是個女的,我沒想過你窮不窮,是幹什麼的,只是覺得你這人挺有意思,想跟你多聊聊,我不知道我是哪種人,我沒那個閑工夫往自己身上貼金,我也沒想到咱倆都是人,但你身後能站著一個隊伍,卷著階級矛盾來跟我單挑,那咱倆就這樣吧,接著裝不認識,行么 ?你就當我剛剛放了個屁,行么 ?痛快么 ?階級矛盾我惹不起,你自尊自愛,就是社會對不起你,社會一直侮辱你,您這氣節我比不起,我走,行么 ?」
王燦又走了兩步,但氣還是沒忍住,轉身回來 :「我們這種人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么 ?一棍子掄死一片 ……我們來錢就特容易是吧 ?也得拿命掙 !我爸年前,陪當官的喝酒,回了家先吐綠的,再吐紅的,綠的是膽汁,紅的是血,洗胃洗了三天 ……」
「還不是為了錢么 ?不就為了多掙幾百萬,命都不要了么?你們這種人,活著不就是奔著錢去的么 ?」
王燦一噎,吐出一口氣 :「行,我們這種人,要錢不要命,只要錢攥手裡,心跳就不會停,行了么 ?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又瞧不起錢,也瞧不起我們這種人,那你現在活得這麼擰巴,又是圖什麼呢 ?你連爹媽給的名兒都換了,你自己給自己愣編出來一個假人,什麼去托斯卡納摘松露,什麼小島上曬太陽,你不也裝得自己吃喝不愁么,那你又是演誰呢 ?還不是在演我這種人 ?」
王燦冷眼看著我,酒意漸漸散掉了,四周的世界在我耳邊安靜了幾秒,我只能看到喝得醉醺醺的遊客們,在草棚里相互擁抱、勸酒,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推心置腹,就算世界為我靜止了片刻,讓我用最惡毒的語言說出那些話,但我攻擊的卻不是王燦一個人,而是站在他身後的,一大群面目模糊的假想敵,我恨他們恨了很久,久到忘了自己最初的恨意起源於哪裡。
在我和王燦相互仇視的世界外,草棚里依然是彩燈旋轉,歡歌笑語,馬照跑,舞照跳。
「我改名字,是我做不了程天爽,我爸媽一開始想給我起名叫天驕,但怕這名兒給我壓力太大,但後來我才發現,我連天爽這麼簡單的願望,都替我爸媽實現不了,你可能不知道羽蒙是什麼意思,這兩個字,就是現在的我,我一直清楚我自己是什麼。」
我先離開了那個草棚,雨還在蒙蒙地下著,衣服不會被濕透,只是一點點地變潮,身後那片燈光離我越來越遠,在那燈光里,程天爽曾經短暫登場過,但很快地,就被現實的雨滴打得發潮,那影子逐漸發黃,變脆,然後碎掉。
獨自穿過草坪時,雨漸漸停了,但不知道是霧水還是眼淚,我的臉上卻依然濕漉漉的。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KC追了上來。
「我送你回去。」
我和KC沉默地並肩走著,KC也不出聲,只是拿著手電筒,幫我照著腳下的小路,我們穿過草坪,沿著河堤走向酒店,四周一片寂靜。
河面上,不時有動物的叫聲傳來,我忍不住問KC,是什麼動物在叫。
KC走到河邊,用手電筒照向遠處,光束筆直地穿過霧氣,打亮一小片河面,河面上,一群鴨子叫著,緩緩地順水游過。
身上所有的能量,好像都在剛剛的小酒館里消耗掉了。
我疲憊地在河堤上蹲下來,默默地看著鴨子消失在視線中。
「Why the ducks go home so late(為什麼鴨子這麼晚回家)?」我隨口問KC,
KC想了想,也在我身邊蹲了下來,「For the food (為了食物 ) 。」他說。
For the food .
因為KC的這個答案,我把眼睛里的霧氣擦乾,重新站了起來。
我把名字改成 「程羽蒙」,是在兩年前,其實在那時候,「程天爽 」已經是苟延殘喘了,那時候的我在一家小公司里做廣告文案,公司派我給一家準備開業的餐廳做創意策劃。
那家餐廳的老闆一上來就告訴我 :「我們的餐廳,要打文化牌,從logo到裝潢,包間名字,菜品介紹,都需要有歷史沉澱感,我現在有個想法,我想把中國的名著《山海經》用上來,你看過 《山海經 》么?」
我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哎呀你們這代人,沒有底蘊,不行的,你回去把 ,山海經 ,好好看看,然後我們再來談。」
我回去抱著 《山海經 》死磕了一個月,終於琢磨得差不多了,再和這老闆聊的時候,我發現他可能也沒讀過,只是大概翻了翻,又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出創意,出了四個版本的方案,再小的細節,我都不放過,那段時間,做噩夢夢到的都是蠃魚窮奇,,山海經 ,里的各種異獸,這老闆聽我聊了兩次,開始還很滿意,讓我放手去做,但後來他忙了起來,就把這事兒交給他女兒管了。
他女兒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第一次給她看構思,是在一家寵物美容店裡,她一邊看著自己的泰迪狗修毛,一邊聽我給她講方案。
「《山海經》,那麼老土,誰會喜歡啊 ?」
「您父親想用這個創意點 ……」
「我覺得不行,應該用有意思一點兒的,你再好好想想吧……哎,你覺得我要給我們家coco身上的毛染個色的話,染什麼顏色的好 ?淡藍還是粉黃 ?」
「淡藍吧 ?」
他女兒點點頭 :「行,那我選粉黃了。」
我和他女兒僵持了很久,直到老闆出差回來,最後一次開會,老闆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我做的第六版方案,我心裡已經開始覺得不妙,果然,老闆抬頭笑了笑,開口說 : 「我最近想了想,,山海經 ,做主題,恐怕不合適 ……你看過穿越小說沒有 ?」
我再次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這個我也沒看過,不過女兒給我提了個好建議,說這個主題搞成穿越風格,應該不錯,比如大廳是現代的,走廊是穿梭機,哎一進包間,回唐朝了 !應該有意思,你回去好好找幾本穿越小說看,看完我們再談。」
後來,這個餐廳的案子我沒有再跟下去,公司覺得我能力不夠,派了別的同事去,我頹了很久,整理厚厚的 《山海經》資料時,我發現了 「羽蒙 」這兩個字。
羽蒙,是《山海經》里的一種怪物,長著人形,卻又生著一對很短的翅膀,能飛,卻飛不遠,羽蒙住在羽民國,靠近高山,它們終日站在山邊,試著用翅膀飛遠一點,再飛遠一點,但總是摔下來,總是慘敗。
這不正是我。
回到酒店后,我穿著潮乎乎的衣服,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看著對面鏡子里,作為程羽蒙的我,我知道這個名字的矯情和做作,但我卻對它一見鍾情,這麼多年裡,當我離開了規劃路線,當我一次次地調低底線,當我裝模作樣只為了讓別人高看我一眼,當我成為了自己年輕時瞧不起的那種人時,我需要有人喊我一聲 :哎,程羽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