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果焦灼感可以取暖(2)
我們吃餅的時候,老頭又恢復了之前的神態,一臉冷漠,腦門上重新出現了 「別煩我 」的警示標語,王燦也只是埋頭吃不說話,搞得我都好奇起來了。
「哎,想什麼呢 ?」
王燦想了一會兒,抬頭,眼神直愣愣的 :「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爸沖我這麼樂啊?」
我被問得一愣 :「這個 ……你們這種豪門父子情,我實在沒什麼發言權。」
王燦臉色黯然地瞪我一眼,一張餅被他吃得苦大仇深的:「我最怕跟我爸吃飯了,尤其是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哪怕是一司機,他也能把那司機當他兒子,跟人家聊得特美,恨不得吃頓飯的工夫,替人家把媳婦兒都娶了,唯獨不搭理我,一頓飯從頭吃到尾,跟我一句話都沒有。」
「你想多了吧 ?一家人吃飯,是沒什麼話啊,寢不言飯不語,這是家教。」
「真不是,我活到這份兒上,總算明白了,我和我爹的關係,就是一襯托關係,我用我的窩囊,來襯托出他的偉大。」
「是你想多了吧 ?」
王燦搖搖頭 :「我一開始沒這麼想過,直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回家了撒酒瘋,爬到我們家那三米長的大吊燈上,把著吊燈死活不下來,嚇得我在燈底下一層接一層地鋪被子,他摟著燈詩朗誦,你知道他念的什麼么 ?」
我光想象那個畫面,嘴角就無法抑制地上揚 :「什麼 ?」
「他跟一猴子似的摟著燈,一邊晃一邊嚷嚷 :『烏鵲難歸……何枝可依 !』 」我站他底下仰頭求他,「爸,爸!您有我呢,您趕緊下來吧我求您了 !」
「然後呢 ?」
「我還不如不喊這句呢,喊完,他摟著那燈,低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看得我心裡都發毛了,然後他接著在燈上晃,喊得更大聲了 :『何枝可依,何!枝!可!依!啊!』 」
我知道這是一幕家庭悲劇,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象到那個畫面,就得花很大力氣才能不笑出來。
「……老爺子還是挺有情懷的。」我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了這麼一句。
「他喝了酒是這樣,不喝酒的時候,更直白,和未婚妻那事兒剛折騰完,我準備來尼泊爾的時候,我去他辦公室找他,我爹又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說我是人渣,說我愛去哪兒去哪兒,就是他挺過意不去的,覺得把洋垃圾輸送到人家國家裡來了,你說,有當爹的跟孩子這麼說話的么 ?你爹這麼跟你說話么 ?」
這一點,我安慰不了王燦,我爹不光不會這麼跟我說話,反而是把我當成一個寶,不管到哪兒,跟誰都提,說我在北京當作家,我們家祖墳風水好,我爸把我高看得就差拿我去申遺了。
「可能我就是個人渣,我爸那點兒好的遺傳,當時接生的時候,肯定被護士當臍帶給剪了吧。」看我半天不說話,王燦默默地塞下最後一口餅,絕望地自我總結了一下。
看著終於不那麼歡樂小二逼的王燦,我覺得還挺不適應的,絞盡腦汁地想出一句話來安慰他 :「我覺得吧,你現在這個階段,當你爹需要過程,當渣也需要過程。」
王燦抬頭看看我,反應半天,像是沒反應過來,但也沒再說話,只是獃獃地看著不遠處,不遠處的小路邊,老頭搬了把椅子,靜靜地坐在路旁,看著兒子會回來的方向,背影一動不動,像是可以花一下午的時間,用來等兒子回家的身影,在路的盡頭出現。
寫完了稿子,我們就離開了這個小小的加油站,路上的氣氛很沉默,王燦也不嘚瑟了,只是像海參一樣軟攤在車門邊,任由風夾雜著樹葉,把他的頭髮點綴得很斑斕。
我也沒心情安慰他,車開回公路入口時,路還堵著,上午離開時等在原地的車,一輛都沒少,主編給我的四個小時的時限很快就要到了,可我四周連個電線杆都沒有,更別提穩定的wifi網路了。
就這樣,車上載著焦躁的我和喪屍一樣的王燦,又困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從火急火燎順利過渡到了自暴自棄,這時電話響了,我的手一抖,以為是主編又來催命,但電話那頭,卻是拉辛。
「程小姐 !你現在安全嗎 ?你在哪兒 ?知道發生暴亂了嗎 ?」
聽到久違的拉辛的聲音,我心裡一暖。
「我挺安全的,現在被堵在路上了 ……」
「你是自己一個人嗎 ?一個人堵在路上嗎 ?」拉辛擔心地問。
「沒有,我和王燦在一塊兒呢,我們在奇特旺遇到的,他租了一輛車,我們堵在準備上公路的入口這裡了。」
「哦,你和他在一起啊,沒有問題吧 ?」
「沒事兒。」我看看身邊的王燦,他現在正困在自己的糟心事兒里,沒能力添別人的火兒了。
「那這樣,程小姐,我們今天早上從博卡拉出發,本來準備去蘭吡尼的,但是也被困在路上了,我們準備晚上走夜路回博卡拉,你也來吧,暴亂到了天黑就會結束的,你快來,我們會合,從博卡拉坐飛機回加都,好嗎 ?一起走最安全,一定要一起走。」
拉辛著急地說完這些話,聽得我很感動,雖然離開加都以後,我和他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的僱用關係了,但出了事兒,他還能惦記著我。
「好,我們本來就準備去博卡拉的,大家都在博卡拉嗎 ?」
「對,我們都在,快回來吧。」這一句 「快回來吧」,讓我恨不得現在就飛過暴亂現場,站到拉辛身邊,抱他一下。
掛斷電話,我轉身對王燦說,拉辛叫我們去博卡拉和他們會合。
王燦露出了一臉糾結的表情 :「幹嗎非跟他會合啊 ?見了面兒又得打起來。」
我認真地盯著王燦,問他 :「你真想做點兒什麼事兒,讓你爹對你高看點兒么 ?」
王燦點點頭。
「好,那就先從話說出來以後能不挨打做起吧。」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天色變暗后,路也真的通了,前方暴亂的鬥士們也都成群結隊地往回走,我們按照拉辛的指示,重新上路了。
跟著一起上路的車並不多,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沒有路燈,只有遠遠近近的車燈,右邊是朦朧的山壁,陰森森地聳立著,左邊就是懸崖,能聽到懸崖下的水流聲,但河面是一團漆黑,我們的司機一邊開一邊罵罵咧咧,轉彎的時候全憑直覺,一點提醒都沒有,沿著山崖邊就甩了過來。
進入山區后,氣溫驟降,風也越來越大,上午淋的雨本來就還沒幹透,現在被風一吹,從頭到腳泛起又冷又潮的濕氣,在寒冷的基礎上,我還害怕司機一個不留神,在某個轉角的地方衝下山去,當聽到上下牙打架的聲音從我右邊傳來時,我才意識到身邊的王燦和我一樣緊張。
「太他媽冷了,程天爽,你的衣服借我一件。」王燦打著結巴對我說。
我拽拽自己的短袖背心和牛仔短褲 :「你是要上半身的,還是下半身的 ?」
「沒,沒跟你要你身上的,你行李里有沒有衣服 ?我連件長袖都沒帶。」
凍得快要半身不遂的時候,我們終於把車停在路邊,從後備箱里拿出行李,舉著手電筒,開始翻能往身上穿的衣服,王燦只有兩件短袖背心,一條運動褲,就算全穿身上,也於事無補,我的情況也差不多,來的時候,一是沒想過尼泊爾是海拔分佈不均勻的地區,有的地方是熱帶,有的地方又是高寒,二是沒想過會遇到暴亂,大晚上的還要在敞篷跑車裡兜風。
我們看著這堆衣服發獃,王燦從我的行李里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 :「程天爽,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
我想把手套搶過來,但沒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爾區的時候買的,用毛線織的連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後,就成了兩條長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縫著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張一合,總之是一副戴出門會被人當成神經病,但自己看到就會很開心的手套。
我看到這手套的時候,就想給我媽買回去,讓她按這個路子織著玩兒,我媽退休以後,每天在家從事編織工作,成天在街上溜達,看我們那個小城的當季流行款,自己琢磨著織,然後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給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里,有一個抽屜,是專門用來放我媽給我織的圍巾的,那些圍巾我一個禮拜換一條,都能讓我不重樣地圍上三五個冬天,我媽選的顏色,都是艷紅嫩粉,比較符合小城的審美觀,但在北京這座暗灰色的城市裡,圍起來總顯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這樣,每個冬天最冷的時候,我都圍著她織的圍巾出門,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燦把手套掛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們的行李,然後點點頭 :「我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 ?」
王燦沒說話,只是動手拎起箱子,稀里嘩啦地把我們的行李倒在了後車箱里。
十五分鐘后,山路上出現了這樣的一輛車,車後座上的一對男女穿著層層疊疊的短袖衫,身上,各自蓋著一個行李箱,一個完全打開的行李箱,兩人就這麼哆哆嗦嗦地蜷縮在行李箱里 ———這兩個人,就是我和王燦,王燦說的辦法,就是這個 :蓋箱子禦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來。
每當司機往死里轉彎時,我們身上的箱子就會撞在一起,王燦的鋁合金箱子就會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山路上聽起來格外蕩氣迴腸。
縮在箱子里發抖,看著手邊深不見底的懸崖,感受著腳底傳來的涼氣,風吹在臉上,感覺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邁,天時地利人和,我終於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絕望了。
「王燦。」我看看整個身體都藏進了箱子里,只露出一顆頭在外面的王燦,「我是怎麼混得這麼慘的啊 ?」
王燦勉強扭過頭看看我 :「嗨,再撐幾個小時就到了,要不然你睡會兒。」
我焦躁地搖搖頭,精神高度緊張的我,除非現場拔出幾根腦神經,才能在這麼危險的山路上睡著。
「我說的不是現在有多慘,你看,四處漏風,路況危險,裝備不夠,還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難受,其實和我在北京過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燦看了我一會兒,身上掛著箱子,平行著往我這邊挪了挪 :「我爸有一個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個導演,我特喜歡我這叔,因為我覺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經常跟我說,我覺得說得特別對,特別有內涵,我把這句名言送給你吧。」
我看著王燦,等著他的下半句。
「這句格言就是 :別瞎折騰,沒什麼用。」
「什麼 ?」
「別瞎折騰,沒什麼用,每次我特喪特心煩的時候,一想起他這話,心裡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著王燦 :「這八個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這也能點化了你 ?那你看見 『少生孩子多種樹 』那種大橫幅,是不是還熱淚盈眶呢啊 ?這什麼導演啊,拍過什麼片兒啊 ?」
「你別侮辱我叔啊,我這叔叔特別有才華,你沒看過那個火腿腸廣告么 ?就是他拍的 !一群火腿腸打架的那個,影史經典啊 !」
如果焦灼感能用來取暖,我現在應該已經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轉過頭,決定終止和王燦的這種無意義的人生談話,開始緊張地盯著前面的路寬。
突然,兩隻蛇形手出現在我面前 ———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王燦戴上了。
王燦的左手開始一張一合 :「天爽妹子,別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髒東西喲。」
王燦的右手跟著說 :「對呀,大姐,別瞎折騰,沒用,僧活,不就一個七日接著又一個七日嘛。」
我一把把這兩隻蛇形爪子撥拉開 :「手套還給我 !」
「借我戴會兒,哎,程天爽,我讓我這兩個小弟,給你唱首歌兒吧 ?」
「別,你再把狼從山裡招來。」
王燦根本不搭理我,把兩隻手擺好,左手的蛇張嘴說 : 「好!下面我們霸王蛇姬組合,給活不明白的程天爽小姐,獻上一曲經典老歌 :《愛拼才會贏 》!」
我剛要出聲制止,王燦的兩隻手已經開始左右兩個聲道地唱起來了。
左手 :「一時失志不免怨嘆。」
右手 :「呦!呦!」
左手 :「一時落魄不免膽寒。」
右手 :「哦哦哦膽寒 ……」
我一把攥住那兩隻套在王燦手上的毛線蛇,然後瞪著幕後歌手王燦。
「閉嘴行不行 ?你凍得精神分裂了吧 ?」
王燦把手從我手裡掙脫出來 :「不好聽 ?不應該啊,你聽我這閩南語發音,多准啊 !我當年去新加坡玩兒,就憑這一首歌,愣是把那兒一老華僑給唱得鼻涕眼淚齊下 ……」
「你去一邊兒逗自己玩兒去,別出聲就行。」
王燦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兩隻手又演了起來,
左手 :「怎麼辦 ?失敗了 !」
右手 :「咱換首抒情點兒的 ?」
左手 :「走著 !」
我還沒來得及捂住耳朵,王燦又代表兩隻毛線蛇唱起來了,這次的難度更高,還要反串女聲。
左手 :「嗨嗨嗨 ———」
右手 :「嗨嗨嗨 ———」
左手 :「西湖美景 ———」
右手 :「三月天哪 ———」
左手 :「春雨如酒 ———」
右手 :「柳如煙哪 ———」
唱到這兒,王燦還給兩隻手安排起了動作,變化起了隊形,毛線蛇開始在我眼前上下翻滾,歌聲還繼續著。
左手 :「有緣千里來相會 ———」
右手 :「無緣對面手難牽 ———」
左手 :「十年修得同船渡 ———」
右手 :「那個百年修得,滾床單喲 ———」
我看著眼前兩隻毛線織成的蛇一唱一和,王燦唱得格外賣力,但歌聲確實慘絕人寰,山裡的動物們聽到了,估計都要集體遷徙到安全地帶,我的目光無處可躲,只好越過面前的怪異舞蹈場面,躲開這歌聲,抬頭仰天長嘆,剛下過雨,正刮著風的夜晚,天空顯得特別高,星星也都全體出動了,亮得密密麻麻,很耀眼。
王燦的歌聲持續了很久,那歌聲荒腔走板,一路裹著我們這輛孤零零的小車,和車上凍得哆哆嗦嗦的兩個人,闖過了一個又一個危險的急轉彎,一直到快要下山時,我的睡意終於洶湧而至,王燦也終於聲嘶力竭地睡著了。
馬上就要睡著時,我向身後的山脊看了看,總覺得王燦的歌聲,還在山深處的小路上,讓人心裂地迴響著,那聲音雖然討人嫌,卻也真的能讓人輕鬆那麼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