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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脫胎換骨

  心一已飛身上前,將將要出手時,卻見狼子夜竟只是要為她診脈,便收了手:「施主既懂醫理,便該知曉她心脈受損,需要靜養。你既出自善意,便不該來強行打擾。」


  狼子夜探著她的脈,露在銀甲外的下顎緊了緊。他盯著她,恨鐵不成鋼的口吻:「你就這麼不濟事?不是想取仇人首級嗎?自己命都沒了,還拿什麼報仇?」


  芷歌也恨自己這副破敗的身子。這幾天,她一直被浸泡在仇恨的汪洋里,窒得她無法呼吸。她看著他,銀甲映在她的眼眸里像兩輪殘月。她的下巴,沾著血漬,像一朵荼蘼的彼岸之花。


  狼子夜的目光有一瞬失神。


  「別再刺激她了。」心一把手中的菩提珠纏在腕上,已然是即將出手的架勢。


  狼子夜收手那刻,收回了目光。他從墨黑的腰封里掏出一個紙封,颼地扔向身後。


  心一瞬即接了去,聞了聞,竟是上好的護心丸。


  狼子夜微微俯身,伸手用袖口拭去她下巴的血漬:「徐芷歌,你死,那兩個人只會更快活。活著,才能礙他們的眼。好起來,才能回京城討債。」


  芷歌只冷冷看著他,由著那帶著晨曦青草澀味的袖口掃過下巴和臉頰。忽的,她逮住間隙,張口咬住他的手。異樣的血腥漫在唇齒間,她只死死咬住不鬆口。


  狼子夜的下顎緊了緊,卻既沒出手傷她,也沒縮手,只任由她的齒嵌進他的皮膚。深邃的眸,因為隱忍疼痛似乎掀起几絲漣漪。


  「徐施主!」


  若非心一開口,芷歌不知她是否會鬆口。只是,他不過就是一把刀而已,殺他,也不見得能讓她暢意幾分。她有些厭惡地吐開他的手,自惱地閉了眼。


  狼子夜是幾時走了,芷歌並不清楚。好像他即刻就走了,又好像他守在院牆上守了很久,她的清明再次墮入無盡的黑暗。


  心一是大宋朝聞名遐邇的得道高僧。他之所以年紀輕輕就掌了金閣寺,全因一手妙手回春的好醫術。


  徐羨之到底還是心疼女兒。若送女兒去家廟,她多半是會熬到油盡燈枯,而在金閣寺,不單能為母守孝挽回一點聲名,有名僧醫治,將來也不至於落下病根。


  如此,芷歌在金閣寺的日子,便在煙熏繚繞和藥石湯羹中悄然而逝。


  明嬤嬤雖不曾提起,心一也不曾明言,但芷歌知曉,狼子夜每隔七日便會來一趟金閣寺。他雖未露面,但夜半響起的塤音,應是他吹奏的。


  她在狼人谷聽過,聽說,這塤音可以馴狼。


  她吃的葯里,也似乎間或摻雜了心一所說的那種狼人谷的護心丸。心一說,醫者無疆,只要對她病情有益的,不該過問那葯的出處。


  芷歌知道父兄曾出手圍剿狼人谷,可方才圍谷,就傳來招安上諭。狼人谷,搖身一變,竟成了大宋天子的私兵。她的父兄再是權傾朝野,也無法公然抗旨,為她報仇。哥哥為此,借酒澆愁了數日。


  芷歌卻早不計較這些了。甚至連母親離世的傷痛,也成了心頭荒蕪的疼痛,一日麻木過一日。除了午夜驚醒時痛徹心扉,她清醒時竟有些刻意忘卻了。她如今只想快快養好這副身子。她的腦子,還有好多事要想。


  父親說她沒資格死。其實,她連傷悲的資格,也沒了。


  一晃,將養已近三個月。她的身子算是大好了。


  「心一,像我這樣的年紀,若想習武,可有速成的功法?」芷歌一身素縞,立在練功場的木人樁前。


  「徐施主,這裡是寺廟後院,不是施主該來的地方。你如此作為,讓寺里的師兄弟很是為難。」心一老成持重模樣。


  芷歌回眸:「我記得幼時,你還在我家府上時,你是隨父親母親喚我幺兒的。」


  心一的俊臉幾不可察地紅了紅:「貧僧那時年幼。」


  「還是年幼好啊。」芷歌喟嘆,「心一,你後悔入佛門嗎?」


  心一不答,只頎長的指,很有節奏地慢慢撥著菩提珠。


  芷歌問:「你恨我父親嗎?那樣草率就決定了你的一生。」


  「貧僧最幸運的就是遇到師父。」心一口中的師父,正是聞名於世的天一大師。


  「我恨父親。」芷歌微仰著頭,望向日光大盛的天際,八月盛暑一過,就是九月,她的生辰快到了。她的大限之期也近了。


  「可是,我挑不出他的錯處。錯,全在我。」有淚光在她眸中閃耀,「這世上我所愛的人,到頭來都成了我恨的人。我甚至——」她捂著心口,一滴淚墜落,啪嗒落在她的手背,似她的聲音輕落在塵埃里,「恨我娘。她為何要替我去死,獨留我在這無邊無涯的額鼻地獄?」


  「人世三毒,貪嗔痴。於順境,生貪念,於逆境,生嗔恨。諸煩惱生,必由痴故。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施主,你該修的是心。」


  芷歌閉著眼睛,深吸一氣:「我不懂佛,也成不了佛。心一,我著了魔了。這三個月,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殺人,如何報仇,我成魔了。」


  心一暗嘆一氣,俊逸脫塵的面容添了几絲哀憫。他踱近她,伸手遞過手中纏繞的菩提:「靜不下心時就數數這個。」


  芷歌睜眸,霧氣迷濛了她的眼。她垂眸,接過那串菩提,掌在手心:「父親說,你會渡我,哪怕我遠走天涯。是嗎?」


  「這是我欠徐大人的。」


  芷歌緊握著那串菩提,抬眸看向少年和尚:「你還是叫我幺兒吧,芷歌也行,或是隨便什麼。我不喜歡你叫我徐施主。」


  她說著便走,最後那句「我並不想姓徐」聽著有些不真切,心一卻是聽清了。


  ……


  九月,終於還是來了。


  九月初六,是芷歌的十六歲生辰。


  她一身素縞,立於金閣寺佛塔之巔,遙望京城建康。分明什麼都看不清,她卻好像幻見那延綿數十里的紅妝和那片海誓山盟的焰火。


  這一切原是他許諾她的。


  她的封后大典,她的十六歲生辰禮。如今,他悉數給了那個女子。應該就是她在承明殿見到的那個碧衣女子吧?


  眼眸被那片妄想的紅芒刺傷,水霧迷了眼。她好像幻聽到京城的禮樂炮竹和叩拜帝后的喧天朝賀。那些纏繞耳畔揮之不去的道喜,震得點漆眸子好似隨時都會皸裂。


  秋夜嵐風,揚起她的衣袂,拉拽得不盈一握的身影搖搖欲墜。她不知她在遙望什麼,又在等待什麼,她的人生早已是一片虛無。


  直到身後傳來鬼魅似的嘲諷,她驚得繃緊了身子。


  「你竟然沒回京城?」


  芷歌稍稍偏過頭,便果然瞥見那張銀甲,在微弱的燭火下泛著凜凜幽光。她是在等他,還是在等一個真相?

  「你果然來了。」她的聲音很平靜。


  「你的氣色大好了。」狼子夜,依舊是那襲如墨的黑衫,完全融在黑黝黝的夜裡,只剩銀甲和鑲嵌在銀甲面具下的深邃眼眸泛著幽光,「今日,你竟然沒回京,倒在我意料之外。看不到徐司空府的掌上明珠大鬧金鑾殿奪夫,京城不知多少人在失望。怎麼?你的心病真叫那個和尚治好了?」


  芷歌側著身,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他的話是利刃,戳著她最深的傷痛。她卻像失了痛覺。


  「當日,買你的,是劉義隆?」問出這句埋在心底,翻來覆去千百回,回回都無異於剝皮抽筋的話時,她甚至帶了幾分諷刺的笑意。


  狼子夜微怔,這樣的質問,不,幾乎是肯定的陳述,顯然在他意料之外。他卻下意識地搖了頭。


  芷歌倒有些訝住:「那是袁齊媯?」


  這回,狼子夜沒再否認。


  芷歌卻笑得愈發諷刺:「帝后同心,有何不同?」


  狼子夜清冷地看著她,深邃的眼眸掀起一絲漣漪:「徐芷歌,人該朝前看。」


  「你來就是想對我說這個?」她勾唇,絕美的容顏綻著輕嘲淺笑,「你夜夜守在金閣寺外吹塤,就是想對我說這個?」


  狼子夜冷眸驟寒,周身散著殺氣:「離彭城王遠點。你們真以為弒帝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他既買了你守在寺外監視,你便該知曉,我並沒招惹劉義康。是他死乞白賴,求我相見的。」


  芷歌的口吻,帶著刻意的輕佻,直聽得狼子夜殺氣愈甚:「彭城王絕不可能背棄皇上,你還是勸勸徐羨之別枉費心機了,免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彭城王劉義康,與當今聖上雖非一母同胞,卻從小感情深厚。那個從小被她「阿康阿康」喚著的少年,打小就是新帝的跟屁蟲,要策反他,無疑是痴人說夢。


  可芷歌就是要膈應他們,語氣愈發輕飄:「那你不如奏請皇上勸勸阿康,叫他莫再向我提親了。我重孝未除,三年都議不了親事,叫他莫說等我之類的傻話。」


  「徐——芷——歌——」狼子夜咬牙切齒地喚出這聲,人已幾步騰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的雙臂,「這就是你在寺廟為母守孝,修身養性?!」


  芷歌被他掌得近乎雙腳離了地。她努力踮腳穩住身形,挑釁地回道:「是,我已脫胎換骨。負我欺我辱我者,我統統都會還回去。你——」她微仰著下巴,恨聲道,「我終有一日會將你碎屍萬段!」


  見她如斯模樣,狼子夜身上的戾氣反倒散了去:「你若放不下,雖不能為後,卻還是可以進宮為妃的。」


  「呵——」芷歌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笑著笑著,眸里閃出淚光來,「我今生嫁豬嫁狗,哪怕是嫁你狼子夜,也不可能嫁他劉義隆!」


  狼子夜的手緩緩釋了開。


  芷歌趁機一把推開他,一扯脖頸,帶出一團綠色幽光,嗖地扔向他。


  狼子夜警覺地接下那綠光,是枚帶著體溫余香的古玉,隱隱灼了他的掌心,也分了他的神。只一霎,眼角餘光捕捉到一陣雪浪。


  不好!


  他回神飛衝過去,卻只見雪白衣袂早已躍過塔窗,飄墜而下。


  塔外,她的聲音被蕭索的秋風撕得粉碎:「替我還給劉義隆!」


  狼子夜踮腳越過塔窗,急追而下,卻嗞喇——只拽下一截雪白的衣袖。


  佛塔不過數十丈,眼看那白影就要飛蛾撲火般砸碎在青石磚上,「小——幺——」低沉的疾呼像道閃電劃破夜幕,撕裂耳膜,轉瞬卻像一場平地驚雷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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