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迷在局中
義隆到深夜才見到秋嬋。
偌大的內殿,只主僕兩人,隔開數丈遠,一坐一跪地靜默著。
秋嬋見主子半晌都沒動靜,只得低埋著腦袋。
不知過了多久,義隆才問:「你——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都不信,又問:「檢查過嗎?不是替身?」
秋嬋點頭又搖頭:「奴婢一直守著小姐,奴婢所說的都是親眼所見。奴婢伺候了小姐——」她頓住,嗓子有些發哽,「整整七年,若是替身,奴婢一眼就能看得出。」
義隆閉目。他覺得太陽穴發脹,便抬手捂著額狠狠揉了幾下。眼前的這個婢女,是他在芷歌九歲那年安插在她身邊的。
那是那年的上元節燈會,他們一同逛夜市,他特意領著那個傻丫頭穿過花柳巷。他派眼前的婢女做了一場戲,如今看來,並不高明,卻足以騙過那個天真爛漫的傻丫頭。
他特意從暗衛營里挑中秋嬋,不過是看中她年紀小,才十二歲,生得又瘦小,謊稱是被家人賣去青樓的,不會引人懷疑。
師父訓練的暗衛,果然了得,不過一個小丫頭,卻把落入風塵的貧家女演得惟妙惟肖。
被老鴇強逼,羞憤之際從三層的花樓跳下,摔斷了腿還在奔逃,直被一幫龜奴追捕……一舉一動都惹得記憶里那個天真到近乎傻缺的丫頭,義憤填膺。
不肖他主動出手,那傻丫頭已推著他和一眾護衛,嚷嚷著救人了。他順勢救了人,成功地在她身邊安插了一根眼線。
只是,他並未想到會有意外的收穫。那年,他十四歲,其實早隨著師父習得一身好武藝,未免惹人懷疑,他其實並沒使出全力,卻已叫那丫頭看痴了眼。
他至今記得那個傻丫頭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兩顆瑪瑙珠子里種下了摧殘的星光。
就是那一夜,他入了她的眼。
在此之前,他雖然刻意接近徐家的人,卻並沒想過要謀情。
那夜,只是一場意外。而後,才是蓄意。
這根眼線,他一直留著,從沒用過,直到金閣寺——
他的呼吸有些窒住,清曜殿的相見,他其實很忐忑,他怕她會問他,金閣寺的那場擄劫他有沒有份。
身為人君,使出如此齷齪的手段,即便並非他主使,只是縱容,也是卑劣的。
他只覺得心亂,竭力逼迫著理智回籠,抽開手冷看著底下的女子:「你可有暴露?她可曾懷疑你?還有,你是怎麼出徐府的?」
秋嬋猛地抬眸。
這一眼對視,義隆才發現她的眼睛很紅腫,明顯是哭過的。
秋嬋咬唇,搖頭道:「應該沒有。」
義隆不知為何看著她的眼睛,就來火:「什麼叫應該?這就是你在絕命崖學的本事?」
絕命崖,是宜都王暗中蓄養暗衛的集中營。秋嬋在那個人間煉獄般的地方,待過兩年。如今再聽到這個名字,她只覺得遙遠而可怖。
這次,她篤定地搖頭:「不曾有人懷疑奴婢。狼人谷的布置很嚴密,徐府無人懷疑奴婢。奴婢一直留在徐府養傷,直到小姐從金閣寺回京,才回到小姐身邊。小姐除了比從前性子冷了一些,對奴婢並無不同。而且小姐不是能藏住心事的人。她若懷疑我,就不會……」
她深吸一口氣,才道:「她在臨走前,把賣身契還給了奴婢,還給了奴婢一筆銀子。是小姐放奴婢出徐府的,一起放出來的還有明媽媽。」
義隆其實並不信,可眼前種種竟讓他有些懷疑和動搖:「真的是……香囊?」
秋嬋篤定地點頭。
「那香囊呢?」
「在心一手裡,奴婢是想偷出來的。可心一說,那毒狠辣,專往活物的血脈里鑽,他封得很是嚴密。而且,我聽他與徐羨之和彭城王說,這毒一遇到活物就不會再吸附在死物上了,即便是把香囊交給京兆尹衙門,恐怕也驗不出什麼。」
「呵,天下還有這門子的毒藥。」 義隆輕嘲,「這香囊不是張嬤嬤遞給她的嗎?經手那麼多人,怎麼就她出事了?」
秋嬋皺了皺眉,對主子的語氣,她很是膈應,只是不得不忍耐:「心一說,事先在手掌塗蠟便可。那個香囊是奴婢為小姐繫上的。」她攤開手,舉在頭頂:「奴婢雖只碰了一下,可回府後也吐了一口血,心一和歐陽不治為奴婢診脈,都說奴婢是大難不死。因著接觸時間短,滲入身體的毒液微弱,加上奴婢習武,能用藥和用功逼毒。小姐卻是中毒已深。」
義隆冷冰冰地看著眼前的婢女,又重複之前的那句,「不可能。」他起身,快地踱近幾步,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徐羨之的女兒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死?不可能!」
秋嬋嚇得縮了縮:「奴婢不敢欺主。奴婢說的句句都是實——」話未落音,手已被人奪了過去。她嚇得整個人都微微一彈,卻見主子竟是在給他把脈。她耳根子嗖地紅了,低埋下頭去。
的確是中毒后的癥狀。義隆鬆開她的手,微眯著眼,仔細地打量著她。
秋嬋愈發低埋下頭,耳根子紅得都快要滴血了。
「是你為她換的——」義隆說不出「壽衣」二字,她還那麼年輕,何來壽終正寢?他有些透不過氣,「你親眼看著阿康抱著她放上柴堆的?」
秋嬋嗯嗯點頭。
「沒有人皮面具,沒有替身,真的是她?」 義隆還是不信,他絕對不信!可是他卻越來越透不過氣,當秋嬋的話響起,他錯覺他的全部呼吸都被奪走了。
「奴婢確定。奴婢為小姐換衣裳的時候,趁著明媽媽沒發現,奴婢探過小姐的鼻息和脈搏,確實是——沒有了。而且,點火之前,奴婢和明媽媽又為小姐整理過衣裳,奴婢碰到小姐的手。」她咬唇,眼淚在眸里打轉,「已經涼了,硬了。」
義隆的喘息漸重,他竭力壓下心口越涌越烈的窒悶感,「一派胡言!」這麼拙劣的騙局,他十歲就會布了,怎麼可能被騙了去?
「自負如徐羨之,絕不可能允許自己的女兒這麼輕易就死了。不可能!」他努力喚回理智,「滾回絕命崖,什麼時候想起是哪個地方出了錯,什麼時候再滾回來!」
秋嬋叩首:「奴婢遵命。奴婢告退。」
殿,寂靜。
義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腦子在飛速運轉,盤算著,排查著,這個局的機巧到底在哪裡。可他的血液卻齊齊在往心口翻湧。他覺得腦袋缺血,轉不動,更有點疼。
他捂著腦袋:「傳到彥之。」
……
到彥之領命秘密監視徐府的一舉一動,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他趁著夜色,拾階而下,便要出宮,卻看到侍中大人王曇首還執拗地跪在中庭。
主子登基以來,處處受輔政大臣掣肘,連任命官員都不能隨心所欲。侍中一職,便是主子在夾縫中想到的折中之策。侍中是散職,並無品級,卻可入禁中受事。
王曇首出生於琅琊王氏,是前朝丞相王導的曾孫,年紀輕輕便素有才名。主子三顧茅廬才請了他入仕,可見是極為看重的。
可今日,為了是否扣押彭城王在京,君臣頭一回發生爭執。
王曇首執意請旨,幽禁彭城王在建康。主子卻堅決不同意。
「眾多手足里,與朕一心的,唯有四弟。他不過是一時受人蒙蔽,並無不臣之心,幽禁在京,只會讓他對朕心存嫉恨。此事不必再議。」
「皇上,您新登大寶,百廢待興,此時萬萬不能禍起蕭牆吶。彭城王過去是對皇上忠心耿耿,可如今出了這等事,他公然割袍斷義,便是生了二心。若放他回彭城,無異於放虎歸山,養虎為患,將來恐怕會引出大禍患!彭城王一行已出建康,臣求皇上立即下旨,追捕彭城王押解回建康!」
到彥之看著那道跪得筆直的身影,搖了搖頭,到底走了過去:「王大人,您還是回去吧。皇上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便不會更改。」
王曇首紋絲不動:「進諫是臣子的本分,君主聽與不聽,是君主的英明。我既知此中利害,就有義務勸阻皇上。勸阻不成,便是臣子失職。皇上若不收回成命,我便長跪不起。」
「你這是何必呢?皇上對您是極為信任的。若換旁的王爺,皇上便會允了。可彭城王,」到彥之弓腰,壓低嗓音道,「皇上和他是過命的情意。」
「此一時彼一時。你是隨著皇上去徐府的,那邊的動靜,你比我更清楚。以彭城王目前的情勢,恐怕反是遲早的事。分明知曉,如何能毫不作為?」
到彥之輕嘆一聲:「舊年皇上在平坂遇刺,彭城王前往救駕,並護著皇上一路回京登基。大人你要皇上追捕他,押解回京,豈不是陷皇上於不義?皇上是不會允的,你還是回去吧。」
王曇首還是不動,甚至都懶得再搭理他了。
到彥之只得討沒趣地離去。
……
翌日,朝堂鬧翻了天。
徐羨之幾乎發動了所有的御史、言官輪番彈劾轟炸,請求天子下令徹查香囊中毒案。朝堂上,他連叩三記響頭,帶著哭腔喊了三句:「求皇上為微臣做主,還小女一個公道。」
接著,金鑾殿上一大半的文臣武官都隨之下跪,附和著徹查香囊中毒案。
義隆本該生氣的,卻莫名地心安和舒泰了許多。他就知道那個老匹夫是在做戲,只要他是在玩把戲,便證明那個人還好好地活著。他陪他玩玩又如何?
殿上,天子不過寥寥一句「責令京兆尹衙門徹查此案」便了事,更將椒房殿保護得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