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北鴻夕會
營帳,劉義隆舉劍橫在邱葉志的頸前,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邱葉志,是誰給你的膽子,在背後放暗箭!」
邱葉志面不改色:「阿車,舅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徐沅之非死不可。徐洵之若是識時務——」
「給朕閉嘴!」劍鋒嵌入他的脖子,劃出一道血痕,有鮮血涌溢,劉義隆一手比著劍,一手揪住邱葉志的後腦勺,「別以為朕不會殺你!」
邱葉志依舊面不改色,反倒是露出一絲笑意:「你的劍法是我教的。若你當真能手刃我,便算是衝破世俗的所有枷鎖,也不枉我教導你一場。阿車,你天分極高,謀略上乘,唯一的缺點便是婦人之仁。」
「閉嘴!」劉義隆加重了手中力道,他當真恨不得殺了他,「徐沅之哪怕再可惡,也是朕的守將。他征戰胡夏,是在為朕賣命。你下這種暗手,置朕於何地?叫朕有何面目統領三軍?!」
邱葉志直搖頭,嘆道:「陛下,您錯了。徐沅之是為他徐家賣命。北伐若是不利,還好,陛下可趁機收了他的兵權。北伐有功,陛下該如何是好?」
劉義隆甩開邱葉志:「朕自有主張!」
邱葉志跌退兩步,撞翻案几上的茶盞,噼里啪啦碎了滿地。他抬手捂了捂傷口,搖頭道:「陛下多慮了。狼人谷的死士至死咬定了是受赫連勃勃指派。沒人會懷疑到陛下身——」他話音未落,肩頭已被刺一劍。
劉義隆執劍,殘忍地攪動劍鋒。
邱葉志的面色因疼痛而扭曲,卻連悶哼都不曾有。
「朕最後一次警告你。若你再敢擅作主張,休怪朕不念師徒情誼!」劉義隆拔劍,邱葉志悶哼一聲,單膝跪地。
是夜,蕪歌領著十七偷偷溜出魏國軍營,飛奔新平。她不能坐視三哥殞命。可惜是心一不在。不過,去年,她中杜鵑紅之毒后,一直有服用心一配下的清毒藥丸。她不清楚那清毒藥丸能否有奇效,但身上既然帶了一些,便總要試試的。
蕪歌是第三天拂曉抵達新平的。十七早差了蕪歌帶去魏國的兩個暗衛先行到新平,聯絡徐六郎。
三郎被安置在新平的徐府。府門前,徐洵之見到死而復生,做男子裝扮的妹妹,淚霧花了眼。
「六哥,三哥在哪裡?快領我去!」蕪歌跳下馬,便直奔入府。
洵之隨了上去,並給老管家遞了眼色。如今新平城,遍布了新帝的眼線,妹妹的行蹤是萬萬不能暴露的。
「三哥如今如何了?請的是哪裡的大夫?」蕪歌邊走邊發問。
「最初是軍醫。後來。」洵之頓了頓,心有不平道,「陛下召來了毒聖歐陽不治。」
那個糟老頭子?蕪歌不由頓了步。
「昨夜才到的。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人,便只好把他安置在府上了。」洵之警惕地推開三哥所在的院門。
「那個老頭解毒確實是有幾把刷子。」蕪歌不由有些後悔貿然前來了,若早知歐陽不治來了,她也不至於揣著那幾顆藥丸急匆匆地就來了。
「嗯。三哥喝下他的葯,總算是退熱了。」洵之推開房門,天色還暗,一行人並未掌燈。
守在睡榻前的小廝聞聲站起,見六爺領著一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少年進屋,只覺得那少年眼熟,卻怎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不由摸了摸腦袋。
「你出去吧。」洵之吩咐。
待屋裡只剩下三人,蕪歌才緩步踱去榻前,只見徐三郎面色淡青,雙唇乾枯開裂,竟是一副將死之兆。
淚瞬時噴薄而出,她捂住嘴,隱忍片刻,才道:「歐陽不治怎麼說?」
「毒太霸道,治晚了。」洵之嘆氣,「保命或許可以,但再帶兵打仗。」他搖了搖頭,「怕是不可能了,便連壽數——」
蕪歌牽起三哥的手,打斷道:「能保住命就好。只要命在,總是能慢慢治的。」
「嗯。」洵之點頭。
沅之醒了過來,緩緩睜開眼,看清來人,眸光一亮,近乎彈起身來。
「三哥,你躺著。」蕪歌連忙摁下他。
沅之一臉驚詫地看了看蕪歌,又看看洵之。
「我不能逗留太久。」蕪歌從腰封里掏出一個蠟紙包,「這是心一給我配的清毒藥丸,配合歐陽不治的葯,應該是可以事半功倍的。」她遞給洵之,「六哥,為了保險起見,你給三哥服用時,先給那老頭瞧瞧,就說是建康那邊趕著送過來的。」
「幺幺……妹。」沅之虛弱地開口,「你……你……」
「我的事,回頭讓六哥告訴你吧。」蕪歌抓住沅之的手,「你要保重身體。如果實在不能帶兵了,就回建康吧。別勉強自己。」
沅之的臉色變了變:「只怪我……不爭氣,父親最需要的時候卻——」
「這事如何能怪你?」蕪歌打斷他,「你別多想了。」
「是啊,三哥。」洵之幫腔,「新平還有我,我雖然不才,但總能頂點用的。」
眼見著窗欞里透出來的日光越來越亮,蕪歌深吸了一口氣:「三哥,見你熬過來了,我也放心了,我得走了。」
「這麼快?」沅之反手拽住妹妹。
洵之道:「幺妹確實不能久留。這裡四處都有眼線,加上歐陽不治還在。」
沅之輕嘆一聲,鬆開了手:「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見。」自從他中毒,便覺世事無常,對親人便格外依戀。
蕪歌笑了笑:「總有機會的。三哥保重。」
洵之領著蕪歌和十七從後門離去,可就在快要出門時,歐陽不治竟不知是從何處竄出來的。
「你……你……」歐陽不治活像見了鬼似的指著蕪歌,「你……竟竟……還活著!」
蕪歌頓覺不妙了。她跟六哥互換一個眼神,洵之眼中現了殺機。
歐陽不治卻不知死活地奔了過來:「真是你啊?你,不不可能啊。」
「三哥如今少不得他。」蕪歌壓著嗓子對洵之說,這便是提醒他萬萬不可輕動這老頭子的意思。
歐陽不治已奔來,一把拽過蕪歌,上上下下地打量:「誰?是心一嗎?」
蕪歌無力地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天際。她撥開老頭子的手:「對,是你技不如人。」
這老頭就是個毒痴,聞聲都有些痴了:「這這——」
蕪歌沒空跟他浪費時間,又想堵住他的嘴:「你若想知道為什麼,今日見到我的事就吞進肚子里,對誰都不能說,尤其是那個人。」
老頭子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個人指的是誰。他道:「那小子找你找得好苦,你倒好,你——」
「你給我閉嘴!」蕪歌一把拎過老頭子的胳膊,逼近他,兇巴巴道,「什麼藥引,全是你作古作怪!這世上根本就沒那一味藥引!」
老頭子摸著腦袋,很不好意思地嘿嘿兩聲:「這,我這不也是為了撮合——」
「你給我閉嘴!」蕪歌又打斷他,「你為老不尊,這輩子都欠了我的。」
老頭子更不好意思了,理虧地摸著腦袋:「唉,老頭子我也沒想到你們會。」不等蕪歌再說閉嘴,老頭乖乖地捂嘴,一個勁點頭:「老頭子懂,今日之事,我絕不泄露半句。」
「不夠!」蕪歌鬆開他,蠻橫道,「你必須治好我三哥,三哥要是不能長命百歲,你就還是欠了我的!」
歐陽老頭這輩子都問心無愧,唯一愧對的就是眼前這丫頭了。他無奈地嘆道:「老頭子我一定儘力,只是你哥原本就不一定長命百歲——」
「我不管!」在平坂時,蕪歌就對這個老頭子的脾氣摸得透透的了,「必須治好。」
老頭子唉聲嘆氣地點頭:「好,好。」
蕪歌轉對目瞪口呆的洵之道:「六哥,我走了。」
「這裡我走不開,只能讓冷伯護送你了。」
「嗯。」
蕪歌和十七要出門時,呆愣愣的老頭子又追了上來,「喂,丫頭,我想知道杜鵑紅是怎麼回事,如何找你?」
「我需要你時,自然會找你。」蕪歌甩下這句,便一記揚鞭,疾奔而去。
義隆接到新平的飛鴿傳書時,正是那天下午。他簡單交代后,便領著一群護衛疾奔北鴻邊界。
胡夏的夏康城,距離北鴻,抄近路也不過是兩百里。他要趕在那個女子出北鴻前攔住她。
再翻過一個山頭,就是魏國邊境鴻野。
蕪歌作別新平徐府的管家和護院,領著十七和兩個暗衛策馬疾馳。就在他們經過山谷時,忽然跑出一隊騎兵,將他們團團圍住。
是宋軍的裝扮。
「小姐。」十七警惕地靠近蕪歌,手中的長劍已然出鞘。
蕪歌倒不是很慌亂,只靜默地看向山谷那邊的林蔭道。果然,一匹單騎緩緩地叢林中走了出來。
是他。
不過年幾未見,已覺隔世。他還是宜都王時,就有公子美如玉的美譽。登基為帝后,舉手投足更平添了皇者獨有的氣度。
他今日的穿著,是他還是宜都王時,最喜歡的月白色。那曾是徐芷歌最喜歡的顏色。
如今看著,蕪歌只覺得那是一片蒼涼的荒蕪。
她的心跳在加速,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仇恨。她默默地從馬鞍里抽出防身的軟鞭。
義隆一眼就捕捉到了她的動作。他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白鬃馬緩緩踱近,他勒停在她五步開外。「小幺,好久不見。」他的語氣聽上去,好像還停留在久遠的十年裡,好像他們只是三五天的別離。
可是,他們之間早已隔了好多重仇怨,負心之恨、殺母之仇,還有楓兒、二嫂、三哥……這一樁樁的禍事,與他脫不了干係。
蕪歌沒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他。
義隆比手,攔在山谷前方的護衛避讓開來。他和煦地笑了笑,一如久遠時光里的模樣,甚至帶著幾分寵溺的意味:「山谷那頭有條小溪,風光很秀麗。不如移步去那裡,邊飲茶邊聊。」
過去,但凡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徐芷歌都笑眯眯地言聽計從。
而今,蕪歌一手緊了緊韁繩,一手緊了緊軟鞭,端著刻意的疏離:「小女阿蕪,並非你要見的人。請讓道吧。」
義隆蹙了蹙眉。他躍下馬,緩步走了過來。
蕪歌下意識地驅著馬退後幾步,可韁繩卻被他牽住了。
「小幺,我們談談吧。」義隆仰頭看著她,那雙似盛滿星月的眼眸,款款地看著她。
蕪歌掃了一眼避退在山谷兩側的護衛,足足有五六十人,或許林子那頭還有。她有些後悔沒聽拓跋燾的勸阻了。
義隆伸手,作勢要牽她下馬。
蕪歌遞給十七一個眼色,舍開那隻殷勤的手,自己翻身下了馬。她攥著馬鞭,眉目皆是清冷:「帶路吧。」她說完,繞開義隆便往前走。
義隆有些無奈地勾了勾唇,闊步趕上她,與她並肩而行。
十七牽著兩匹馬,慢慢地落在十步開外。
盛暑的山谷,林木森森,流水潺潺。
劉義隆顯然是有備而來,在臨溪的大片林蔭里,早有護衛架起了簡易的涼棚。棚下有一個短腳案幾和兩個蒲團,案几上是一柄瑤琴。
蕪歌見到那柄瑤琴,步子不由頓住。義隆信步走進涼棚,盤腿在蒲團上坐下,頎長的指一撥,漾起一串輕靈琴音:「這把伏羲是你送的,四年了,朕一直留著。」
蕪歌覺得眼角有些發澀。她別目望向那條潺潺作響的小溪。徐司空府的嫡小姐,在建康稱得上天之嬌女,無憂無慮的她總有許多奇思妙想,有時,比男孩子都要頑劣。
司空大人對八個兒子嚴苛到不近人情,唯獨對這個獨女,寵愛到毫無原則。
徐芷歌想觀天象,司空大人便請來了欽天監親自教授。徐芷歌想磨玉石,司空大人便請來襄陽第一巧手陪女兒胡鬧……
這把伏羲琴,出自徐芷歌之手。
她十三歲那年,玩膩了撫琴,一時心血來潮,居然生了制琴的興緻。司空大人便三顧茅廬請來了關中名家雷氏的傳人,來建康府中教女兒制琴。
徐芷歌只制了兩把琴,一把是眼前的伏羲琴,另一把是一柄鳳勢。伏羲,她送給了阿車,鳳勢則自己留用。
那年棲霞山,阿車以一曲《鳳求凰》向她表白心跡,撫的就是這把琴。
蕪歌真沒想到他堂堂一國之君,北伐胡夏,居然還帶著這把琴。
不,心機深沉如他,應該是早有預謀,料定了北伐途中,他們必然會相見?便以這把琴,動之以情?
蕪歌微嘲地勾了勾唇。
而義隆已翻飛著頎長的指,撫起那首《鳳求凰》來。琴音和著淙淙的流水聲,似靜謐流淌著萬千情絲。
蕪歌只靜默地站在涼棚外,目光虛無地落在空濛的溪水之上。
棲霞山聽到這首曲子時的心跳和悸動,早成了最不堪回首的自惱和折磨。蕪歌恨那個天真浪漫,不識人間煙火的徐芷歌。父親原本看中的皇子並非眼前之人,而是身為皇次子的廬陵王。可她偏偏卻看中了一心要找徐氏滿門報仇的他。
是她引狼入室,才害得全家落到如斯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