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徐家分崩
徐司空府,一片愁雲慘霧。
「七弟當真背祖忘宗,投靠了劉義隆?」徐喬之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三哥徐沅之。自從父親遇刺受傷,他便成了府里的頂樑柱。可是,昔日輝煌的家族眼看著搖搖欲墜,他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
三哥徐沅之中毒后,再無法領兵,此次回建康養傷,便謀了兵部一個不痛不癢的閑差,編纂兵書。這倒與他早年想要從文的心思,有些契合。因而,他幹勁十足,天天準時去兵部點卯。
今日,他在兵部竟聽聞七弟徐湞之秘密從秦州回了建康,領的還是上諭。可徐家滿門都不知情。這當真是蹊蹺。
當下,徐湞之就在御書房面聖。真是由不得他不多想。
徐沅之搖頭輕嘆:「恐怕我們得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徐喬之疲憊地擰了擰眉心:「御醫說,父親得安心靜養,此事暫且別讓父親知曉。我入宮一趟,打聽下虛實。」
徐沅之搖頭:「不如還是我進宮吧。四弟,你是家裡的頂樑柱,父親如今這般模樣,家裡還指望著你。」
徐喬之抽開手,欣慰地笑了笑:「多謝三哥。只是,父親既然把這個家交在我手裡,我便得豁出所有,也要保全闔府。還是我進宮吧。反正是福是禍,我都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的那個。若是我在天黑之前沒回來,你便告知父親,另做打算。」
徐沅之猶豫片刻,終究是點了頭:「家裡有我,你只管放心。你萬事當心。早些回來。」
天黑前,徐喬之沒有回府。
徐沅之不敢耽擱,一邊知會了芙蓉,一邊急匆匆地告知病榻上的父親。
徐獻之被刺后,似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他斜靠在軟枕上,聽完兒子的稟告,許久都不曾出聲。那雙精明的眸子,在燭光下,似乎是蒙了煙塵。他忽地仰頭,凝著暗沉沉的帳頂:「把慶兒叫過來。」
院子里,徐沅之沐在夜幕里,盯著緊閉的房門。九弟進去已經一炷香時間了,眼下的父親,總給他一種不祥的預感,好似是在交代後事一般。
房門終於開了,沅之急忙叫停思緒,迎了上去。
慶之站在門口,眼圈紅紅的,顯然是才哭過,卻硬是強忍著,拂了拂眼睛:「三哥,父親叫你。」
沅之再回到床榻前,只覺得父親的臉色和眸色都有些灰敗。
「沅之,安排慶兒取道北鴻,去魏國。」
沅之怔住:「父父親?」
徐獻之對著兩個兒子伸出雙手:「你們過來。」
沅之和慶之走了過去,一人送出了一隻手。
徐獻之緊緊地握著。他看著沅之:「若是我徐家當真熬不過此劫,為父只望能留下一點血脈。你別怪為父的心狠,若是徐家只能留下一個男丁,為父希望留下慶兒。」
「父親!」慶之再忍不住,痛哭出聲,「我不要,我要守著父親,我要跟哥哥們一起守著父親。」
沅之的臉慘白:「父親,小九是我的弟弟,若是只有一個生的機會,不用父親多言,做哥哥的自然是讓小九活。」
徐獻之滿意地點頭,既而苦嘆:「沅兒啊,為父知你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為父更知你也想保全妻小。可我徐家兒郎。」他硬聲:「沒有一個孬種!慶兒此去,活也只能為我徐家滿門而活。他的命,是我徐家滿門老小的!」
慶之伏在父親的被子上,悶聲抽泣。
沅之也落下淚來:「父親,不會到那一步的。」
徐獻之冷笑:「我萬萬沒想到小七竟然——哼,他此次遞給承明殿的投名狀,怕是不簡單吶。」他說著便躬腰猛咳起來。
沅之張唇,想為徐湞之解釋,卻不得不咽回話,趕忙替父親順背。慶之亦然。
徐獻之好不容易平復呼吸,便道:「你親自送慶兒出城,即刻!還有。」他的眼眸閃過一道利刃般的光芒:「把七房的統統收押起來,若他真做出背棄祖宗的事,休怪為父的辣手無情。」
沅之震住。父親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他只得稱是,即刻便安排起來。
芙蓉連夜進宮,被擋在了宮門之外。
「富陽求見皇上!」她跪在宮門前,長叩不起,「敢問皇上,我的夫君究竟犯了何事,朝堂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就關了他!」
只是,任憑她一聲聲高喊,卻無人應她。
已近臘月,深夜寒涼,她雖裹著貂裘,卻還是凍得瑟瑟發抖。寒氣自膝蓋倒灌了滿身,她只覺得懼怖。
喬之,喬之,她在心底一遍遍喚著那個名字,卻不曾料想,今生都再見不到他了……
沅之送了慶之喬裝出城,便回了徐府。
天微明時分,聖旨終於下了。
沅之也終於知曉,徐七爺徐湞之的投名狀究竟是何物?
是父親買兇刺殺帝王的鐵證,也是父親通番賣國的佐證。
在這場瘋狂的君臣暗殺里,徐獻之幾乎動用了所有的暗中勢力,自然也是用了秦州的死士的。
徐湞之在承明殿外長叩告罪,直道是要大義滅親,一口氣把徐獻之和徐喬之父子賣了個乾淨。
「三爺,請吧。」前來徐府拿人的,正是檀道濟的上門女婿,京兆尹檀潤年。
檀潤年對著主座安坐泰山的徐獻之,躬腰長揖:「請司空大人移步京兆尹衙門。此次下官奉旨徹查謀逆和通番賣國一案,事關國體,若有怠慢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徐獻之冷冷一笑,扶案起身。肋下生疼,他這一站,猛地就額頭冒起汗來。
「父親!」沅之奔上來攙扶,卻被父親比手止住。
「帶路吧。」徐獻之凌傲地看一眼檀潤年。
檀潤年做了個相請的手勢,守在門口的鐵甲軍肅地收戟開道。
「老爺!」是文姨娘跑了出來。她噙著淚,臉色慘白,看一眼丈夫又看一眼兒子,目光里是道不盡的凄楚。
「出來做什麼?回去歇著。」徐獻之面色不悅,口吻卻透著關切。
文姨娘走上前,抬手為他理了理衣襟。她竭力擠出一絲笑來:「妾身等老爺回來。」她扭頭看向兒子:「好好照顧你父親。無論到哪裡,我們都是骨肉血親。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小人,切記學不得。」
沅之紅著眼,悶聲點頭:「兒子受教。」
文姨娘噙著淚,退到一側,端的是比一般官宦人家的當家主母還要雍容的氣度。
父子二人走出府門,登上京兆尹衙門的簡易馬車時,芙蓉正聞訊從宮門趕了回來。
「父親!」她跪了一夜,站立不穩,卻急急拂開丫鬟婆子,跌跌撞撞地趕往那輛簡陋不堪的馬車。
衙門上門拿人,從來都是用囚車,如今能動用一輛馬車,哪怕是簡陋,卻也是給足了司空大人顏面了。
沅之掀開車簾,徐獻之蒼老又蒼白的臉探了出來。
「父親!」芙蓉的臉色很憔悴,她噙著淚,聲有不穩,「若父親見到喬之,請幫兒媳捎句話,告訴他,我在等他,我一定會救他出來的!」
徐獻之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好照顧齊哥兒。」他拱手一揖,「滿府的婦孺便拜,托公主了。」
芙蓉的淚嘩地滑落:「父親放心。我會替喬之守好這個家的。」
徐獻之點頭,因劇痛又冒出一頭汗,他疲沓地坐回車裡。車軲轆軲轆,駛往京兆尹衙門,一如他及冠那年初出蘭陵的情景。那時,他心懷大志,誓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作為來。
他成功了,位極人臣,享盡榮華。
可到頭來,他閉目。罷了,這一世,便是他最終斗輸了,他也輝煌過,也不枉此生。
更何況,人生長得很。哪怕他死了,只要他的兒孫不死,不,只要他的血脈不亡,他徐家還可能報仇雪恨,迎來更大的輝煌……
蕪歌在平城收到建康的消息,已是十天之後。那時,京兆尹衙門查到鐵證,除了富陽公主母子三人,徐家所有人都被收監了。
「我的人沒接到徐慶之。」拓跋燾難得如此嚴肅,「他甩開徐府的侍衛偷跑了,到底是回了建康,還是去往了別處,神鷹營還在查探。」
蕪歌靜默地盯著案几上的那本《心經》。她抬手撫了上去,許久,才道:「派人去滑台試試。他應該是去找二哥了。」
「嗯。」拓跋燾踱到她身旁坐下,抽開她的手,籠在了掌心,「別擔心。我既然答應了你,就會把他平安帶回平城。」
蕪歌的目光還是膠著在心經二字上:「父親,哥哥,還有滿府的人,又該如何?」她抬眸看他,眸中染了淚意,「拓跋燾,你教教我,怎樣做才能救他們。」
拓跋燾不無惋惜地嘆道:「所以啊,我前番出的計策,裡應外合是最好的法子。可惜。」他抬手撫了撫蕪歌的發:「風骨的代價,是很昂貴的。」
蕪歌的淚噴薄。她急忙扭過頭去,望向香爐上裊裊升起的香煙。
真的是窮途末路了。這十多天以來,她多番打探,她知曉徐家的人之所以遲遲還未入罪,不過是因為劉義康瘋了似的,招兵買馬恨不得陳兵彭城。而蘭陵潘氏又掌控了九省糧道,關係到國之根本。
金鑾殿上的那位,不過是想安撫好弟弟,又處理好錢糧,再行發落徐家一干人等。
留給她的時日,真的無多了。
她扭頭,臉上的淚痕未乾,眸子里卻已無淚:「拓跋燾,你能不能幫幫我?」
「你想我如何?」拓跋燾問。
蕪歌張唇,卻說不出話來。怎麼幫呢?陳兵滑台嗎?別說拓跋燾不願意勞民傷財,即便是當真陳兵,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那個人未必會放人。
而此舉只會成為父親通番賣國的罪證。父親情願豁出全族性命也要保全的聲名,她絕不能破壞。
蕪歌垂瞼:「我不知道。拓跋燾,我最怕的就是這一天。我來北地也只是為了這一天萬一到來的時候,能給家人留條活路。可是,實在是來得太快了。我終究是沒法子。我甚至連慶兒都沒保住。」
拓跋燾撫著她的頭,扣進懷裡:「我會把你弟弟平安帶回平城的。至於其他人。」他頓了頓,才道:「我今日就派崔浩出使建康。有錢能使鬼推磨,劉義隆即位至今,國庫空虛,加上北伐勞民傷財,他雖然佔了土地,卻並沒撈到多少錢糧。本王若以錢糧贖人,也許能救出幾個來。」
蕪歌抬眸,有些怔然地看著他:「拓跋——」
拓跋燾的指貼上她的唇,止住她的話。他勾唇:「再過一個多月就大婚了,本王可不想你再哭鼻子。」
蕪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覺。這個她即將要嫁的男子,並非她心儀的。哪怕如今,她偎依在他懷裡,也只是另有所圖。那些在腦海翻來覆去,想要求助於他的話,她統統難以啟齒。他遣使去建康,無論成敗如何,都無異於是雪中送炭。她感動卻也愧疚。
他想要的,她當真是給不起了。
拓跋燾看得出懷裡的冰美人總算是有些動容了。他暗嘆,美人鄉果然是英雄冢。他一路征伐,好不容易從赫連老巢劫掠來的錢糧,轉手竟要白白便宜了劉義隆,連累得他吞併赫連胡夏的計劃都要再遲個幾年。
可他當真不願意自己的新娘哭鼻子。他是看不得她哭的。雖然比起清清冷冷的樣子,他更喜歡看她哭泣憂傷,至少那是鮮活的她,但他更想要的還是看她笑。
他忽然想起,他似乎從未見這個女子開懷笑過。這儼然成了既平定天下之後,他最想達成的夙願。
「阿蕪,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你了。」拓跋燾挑起她的下巴,啄了啄她的唇,「阿蕪,我想看你笑。你笑起來肯定很好看。」他對男女情事,從來都是恣意的。他還從不曾如此小心翼翼地對待過哪個女子,「笑一笑吧,嗯?」
若是從前,哪個男子膽敢如此輕薄挑逗她,莫說是笑,蕪歌是恨不得抽鞭子,喂他幾鞭的。可如今,她早不是那個任性妄為的千金貴女了。
她看得出這個男子雖然未必對她情深幾何,卻是真的有那麼一點喜歡她的。
可是,她當真笑不出。她的眼眸里閃著愧意:「我笑不出來。」
拓跋燾這回親的是她的臉了,又埋頭在她的頸窩,聲音悶悶的似藏著笑:「不急,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對我笑。」
一輩子這樣的情話,蕪歌再也不會信了。只是,在這樣風雲飄搖的時候,有人對她說一輩子,讓她莫名的涌生出一種酸澀的暖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