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相思蝕骨
義隆先一步奔到蕪歌身前,一把摟住搖搖欲墜的她。她的心口,一片殷紅,那把匕首沒在她心口一半,落在外頭一半。菩提珠子散落了一地,有的,落在她身上,有的,落在雪地上。
「傳御醫!」他的聲音,像不堪朔風,微微有些發抖。他急忙封住她的幾處大穴。
蕪歌窩在他懷裡,明明痛得冷汗淋漓,卻笑得很明媚:「我說過,你逼不了我。」
義隆的臉色很蒼白。他低眸看著她,張了張唇,卻說不出話來。
心一奔了過來,卻被侍衛團團圍住。「阿蕪!」他高聲喚她。
蕪歌聞聲看過去,笑了笑。心一果然是比十七管用的,剛才若不是他的這串菩提,她要活下去恐怕是不容易的。雖然眼下,她要活下來,也絕非易事。
義隆也看了過去。他記起這個和尚醫術了得,便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放他過來!」
心一奔了過來。他看了看她的傷處,她原本下手的位置是肋下三指,那裡是徐大人久傷難愈的地方,要不了性命但也很難癒合。若非他出手阻了阻力道,這匕首是會全部沒入的。
他悲憫又憤怒地看著她。他不懂這個女子為何能對自己下得了這麼重的手,縱然是萬不得已的苦肉計,卻也是自殘。她怎麼可以?!
「愣著做什麼?止血!」義隆沖他怒喝,聲音依舊是發顫的。
心一這一路隨身背著葯囊。他一把將葯囊甩在身前,吩咐道:「此處不行,得找個乾淨的地方。」
義隆的反應明顯有些緩慢。
「把她抱去步攆。」輪到心一喝他。
義隆這才回過神來一般,抱起蕪歌,直奔不遠處的步攆。
蕪歌躺在他懷裡,思緒飛回了曾經的時光。在那段她以為他們深深相愛的時光里,阿車不止一次這樣抱過她,可是,當真是沒一次是真心的。
這次,他抱她是真心的。可又怎麼樣呢?他除了一次次把她逼入絕境,還為她做過什麼?他明明知道她舍不下父兄,卻從來沒動搖過。
「阿車。」她仰頭看著他俊逸的輪廓,「你流淚了。」
義隆低眸,這才驚覺眼角澀澀的潮意。一滴晶瑩毫無徵兆地啪嗒落在了蕪歌的臉上。
蕪歌抬手,指尖拂過臉上的那滴淚。她悵惋地嘆息:「原來,你真的喜歡我啊。」
義隆的眸子顫了顫,更多的淚意在翻湧。他極力想止住,卻無論如何都阻擋不住。
「你捨不得我死啊?」蕪歌笑問,她的聲音有些發虛,「可是,你又殺了我一次。」
「你閉嘴!」義隆怒斥她,聲音越發的不穩了。
茂泰急急忙忙地掀開了明黃的車簾。義隆抱著蕪歌進了步攆。心一也鑽了進去。
義隆把蕪歌輕放在軟糯的裘茸軟墊上,臂彎卻依舊圈著她在懷:「止血。」
心一原本就在翻尋著葯囊里的止血散。
「沒用的。劉義隆。」蕪歌清清冷冷的,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樣,「哥哥們死,我絕不獨活。」
「你逼朕。」義隆憤怒地看著她,眸子里的淚意未乾。
蕪歌清冷地看著他,失血太多,她的面色漸漸蒼白:「我逼得了你嗎?」
「阿蕪,別說話了!」心一打斷她。他手中拿著剪子:「我要拔刀,給你止血,你忍著些。」
「不忙。」蕪歌撿起殘落在身上的一顆菩提,捻在指尖,「我要算著刑台上的時辰,陪哥哥們一起上路的。」
「徐芷歌。」義隆扣著她的胳膊,愈發緊地納入自己的懷裡,「你聽著,你若死了,我要你徐家的人全都凌遲!」
蕪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怎麼不都是一死?人死如燈滅,我死了,便也不在乎了。」
義隆怒看著她,她失血迷離的模樣,很扎心,越來越扎心:「茂泰,傳令下去,徐家的人收監回天牢。」
蕪歌心口綳著緊繩鬆了開,鑽心的疼痛便翻江倒海般涌了上來。
「滿意了嗎?」義隆只覺得這輩子都不曾如此動怒過。杜鵑啼血之計一出,他其實就意識到了,這個女子終將是他的軟肋。但他當真沒有法子,他舍不下她,忘不掉她,卻也得不到她。他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現在,她竟然瘋狂到以這樣自殘的方式逼迫他。他除了憤怒,就是心疼。
她從前連被繡花針扎一下都會紅了眼圈,向他撒嬌,可如今,她的心口扎著匕首,卻還在跟他討價還價。她明明是很疼的,她的額角全是虛汗,連鬢角的滲濕了,她卻滿不在乎地笑著。
他們為何會到這個地步的?
「止血!」義隆把氣都撒在了心一身上,懷裡的人終於不掙扎了,他看到心一用剪子剪開了她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肌膚來。他恨不得剜了這思凡和尚的雙眼。可他除了強忍,別無他法。
當那和尚把匕首拔出那刻,他清晰地感覺到懷裡的人痛得震了一下,緊接著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小幺!小幺!」義隆捧著她的臉,恨不得撥開她緊閉的雙眼。
「別動!」心一在傷口上撒著止血散,又用繡花針和羊腸細線,一針一針,一層一層地縫合著傷口。
義隆錯覺身體僵硬了。他不忍看那傷口,卻又忍不住盯著,看著繡花針一針一針地落在她的皮肉上,每一針下去,她的身體都會條件反射般顫抖一下。
義隆今生都沒受過這樣的折磨。他當真恨極了懷裡的人。為何他喜歡的偏偏要是她呢?是阿媯多好,哪怕是檀相宜也可以。
為何偏偏是她!
這個女子,流著徐獻之的血,骨子裡更是像極了她的父親。這樣的狠絕,他從未在哪個女子身上見過。
她只用了「卑鄙」二字,就結束了他們的十年,從此與他分道揚鑣。
他飛奔兩百里與她相見,只換來她一句「黃泉路上都不願相見」。
她要救她的家人,卻寧肯求狼子夜也不願求他,今日,更在大庭廣眾之下,以死相逼!
若是可以,義隆當真想任她自生自滅。
可他就即便再恨再怒,卻還是放不下她。他甚至不敢想象,她若是死了,他當如何?他們分別的五百個日夜,他的世界已然失去了色彩和光華。
心一總算處理好她的傷口了。他探上她的脈,雖然虛弱,但還算是平穩:「止了血,只要熬過今晚,傷口慢慢癒合,她應該是能活的。」
義隆扯過一側的絨毯遮在蕪歌的身上,遮蔽她的傷口。他冷冷地看著心一:「你隨朕入宮。滾下去!」
心一憂鬱地看一眼昏迷的蕪歌,到底還是退了下去。
步攆動了,一路遲緩地開往建康宮。
早在聖駕回宮之前,齊媯便得了消息。這個賤人,好狠的手段!她攪著手中的帕子:「皇上帶她入宮了?」
翠枝小心翼翼地回復:「嗯,聽說已經入了雲龍門了。」
「她以為她拚死,就能救出徐家的人,簡直痴人說夢。」齊媯冷笑,「照她這樣,死十次都不夠。」她不信隆哥哥會為了那個賤人,放過徐家的人。隆哥哥的親娘被賜死,母族慘遭滅門,先皇的手段何其狠辣,胡姓的族人一個不留。
這樣的滅族之仇,她不信隆哥哥忍得下。那是他的母族,那是跟他流著同樣血脈的親人!
瑞雪殿里,被禁足的芙蓉,原本是生無可戀地看著沙漏,數著午時的時辰。那是喬之被梟首的時辰。
她求弟弟允她見夫君最後一面,可那狠心的帝王卻說,「和離書都簽下了,一雙兒女也改姓了,姐姐還見他做什麼?留下過去美好的回憶豈不是更好?刑場那種地方,不適合姐姐。」
芙蓉好恨啊。可她不得不妥協,她有一雙兒女需要守護。
「公主,公主!」貼身的嬤嬤急匆匆地奔了進來。
芙蓉只不過獃滯地看了她一眼,就依舊盯回沙漏。
午時,早過了。
豆蔻年華的愛戀,上半生的相守,全沒了。
那嬤嬤看著主子這般模樣,直抹淚。她湊到芙蓉跟前,耳語一通。
芙蓉猛地驚醒,一把拽住她:「你說什麼?喬之還在?他還在?」她問,淚水漣漣。
老嬤嬤直點頭:「是,都在。」
「芷歌呢?」芙蓉彈起身,「她怎樣了?」
老嬤嬤在徐府生活多年,早已認了自己是半個徐府的人。她抹淚:「被皇上帶回宮了。」
「快!我要去承明殿!」
芙蓉趕到承明殿時,蕪歌才剛剛被安置妥當。她就躺在龍床上,因為皇帝說,這裡有玄武之氣,能保她邪不入體。
芙蓉覺得可笑至極,尤其是看到前番她去相求時,一臉冷漠的弟弟,此刻看著榻上昏迷的人,竟然這般表情。她又覺得暢快至極。
只是,當她看到睡榻上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容時,她的心好疼。她緩緩走近。
義隆聞聲,抬眸看向她。
「你們怎麼竟落到這般光景了?」芙蓉唏噓,「從前,不是很好嗎?」她的目光哀傷,「沒什麼比兩情相悅更美好的事了。你為何偏偏要親手毀了這一切?親手毀了她呢?」
她哭著揪住心口:「殺了徐家人,你又能得到什麼啊?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和芷歌嗎?」
義隆坐在榻前,握著蕪歌的手。他抽回手,聲音很冷:「難不成姐姐也要以死相逼?」
芙蓉搖頭:「我要看顧小樂兒和齊哥兒,我沒資格死。」她輕呵一氣:「我也沒勇氣往自己心口扎刀子。」
義隆聞聲,薄怒地看向她。
「我很早就勸過你的。你這樣一意孤行,是會斷了她的活路的。你偏不聽,逼死她一次還不夠,還要再來一次。你若執意要殺徐家的人,你終究是留不住她的。」
義隆冷哼:「依姐姐所見,朕唯有饒徐家人不死,還好生供奉著?」
芙蓉的面色變了變。她俯身坐在榻前,伸手撫了撫蕪歌的鬢髮:「阿車,你看著她這樣,就不心疼嗎?」
義隆原本就緊繃的面色,越發冷沉。他若不是心疼她,會饒得過徐家的人活過午時三刻?
「放眼整個後宮,除了皇后,怕是沒一個入得了你的眼吧?」芙蓉一副傾心相談的架勢,「阿車,你聽姐姐說一句。這些日子,只要想到喬之將死,我就——」她拭了拭淚,「生無可戀,這種滋味當真是生不如死的。眼下,你還有機會。若是你放過她的親人,你們還有下半生的。」
義隆冷漠地看著芙蓉:「姐姐說到底,不過是想救徐喬之而已。」
「是。」芙蓉應得乾脆。她指著睡榻上的人:「她難道不想救她的親哥哥嗎?」
「你退下!」義隆不耐地下了逐客令。
「皇上氣惱,不過是意氣之爭。她爭的卻是性命。自己心尖上的人,就不能讓著點嗎?」芙蓉起身,福禮退去。
義隆坐了許久,才側身看回睡榻上的人。
他好久不曾這樣近地看她了。她的睡顏,除了在平坂,就只在夢裡見過。平坂,雖然短暫,回想起來,卻是他今生最快活的時候。
他如今大權在握,富有一國,後宮圈養的佳麗,多到他連名字都記不清。可他一點都不快活。
這個磨心的女子,遠在平城的那段日子,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只要想到她要嫁給那個胡蠻子,他就恨不能揮劍北伐。
過去的十年時光,於他,何嘗不是一場欺騙?他自欺欺人了這麼多年。
他若早知相思蝕骨,他不會坐視狼人谷虜劫她。哪怕這個后位,她終究是要還給阿媯的,若是他如約娶過她,他們也許不至於走到今日這步。
他想到那個許不出去的貴妃之位,那個她絲毫不稀罕的儲君之位和太后之尊。若是把這些給阿媯,阿媯雖然不甘,卻是會委曲求全的。
他不懂,為何當初,他從來沒有如此想過。在兩個女子,只能選其一的抉擇里,他想都沒想就選了阿媯。
他不懂,當初自己那麼輕易就能捨棄她,為何如今,卻不行了。
他抬手撫上她的額,掌心傳來的灼熱讓他驀地彈起了身。
她發熱了。
義隆疾步走向殿門。茂泰躬著腰,貓了上來。
「傳那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