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萬鴻齊哀
這場雪,來勢洶洶。才大半夜過去,整個天地竟是白茫茫一片。
天未亮,邱葉志就催著眾人冒雪前行。
蕪歌覺得一陣一陣地發冷,馬上顛簸,直叫她頭昏目眩。混跡在疾馳的馬隊里,周遭都是馬蹄掀起的白色雪浪,她只覺得眼皮渾渾噩噩地直打架。自己怕是病了。自從患了心疾,身子就大不如前,加上連番幾次的折騰,她深刻地感覺到,心一說得對,長此以往,她必然不會長壽。
可她渾然不在乎。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從何時起,竟把生死看淡至此。好像是從母親懸樑自盡開始的吧。她雖頑強地掙扎著,努力要如父親交代的那樣,活出個人樣來,可她卻並不懼死,一點都不。
這世間,除了家人和使命,並無什麼值得她留戀。
她只覺得體力越來越不支,漸漸地越來越落在馬隊的後頭。秋嬋一直跟在她身側。她們身後跟著四個絕命崖死士,那是奉命看管她們的。
一片蒼茫里,啟明星的光芒越來越微弱,正如蕪歌的神志。秋嬋覺察出她的不對勁:「小姐?」
蕪歌想偏過頭去,可腦袋重若千鈞,眼皮更是,腰桿也越來越支撐乏力。她想開口向秋嬋求助,可話還沒出口,眼前竟是一黑,她一頭紮下馬去。
幸虧是秋嬋早有防備,一個騰躍,跳上蕪歌的馬,穩住韁繩的同時,牢牢地圈住了蕪歌。而蕪歌已經昏厥。
「小姐!」秋嬋止住馬,撫上蕪歌的額,才驚覺竟是滾燙。也不知小姐到底發熱幾日了!秋嬋不知為何,哪怕小姐再不當她是自己人,她總覺得自己還是她的貼身丫頭。當下,她竟急得額頭冒起了虛汗。
馬隊因著這邊的動靜,停了下來。
邱葉志驅馬折返回來,冷冷地掃了一眼秋嬋懷裡,不省人事的女子,扭頭對身後的死士說:「把她潑醒。」
「不行!」秋嬋尖聲喝止。對絕命崖的這位首領,她向來是懼怕到骨子裡的,可當下,她卻不得不麻著膽子道:「先生,她發熱了,不能再著涼,讓她休息一會吧。我騎馬帶著她,保准不耽誤行程。」
邱葉志挑眉,意味深長地看著秋嬋:「怎麼?當了幾年細作,竟連主子是誰都分不清了。」
「屬下不敢。只是,主子很看重她。屬下不敢造次。」秋嬋無奈地搬出了皇帝。
邱葉志笑哼:「不看僧面看佛面,且容她歇一會,免得浪費我精心準備的大戲。」
秋嬋驚惶地張了張唇,嚇得說不出話來。
邱葉志卻是笑問身後的死士:「入瓮了嗎?」
身後的死士面無表情:「嗯,一刻鐘之前,收到飛鴿傳書,他們離萬鴻谷不遠了。」
邱葉志笑得很是暢意。他回眸再看向蕪歌時,帶了幾分惋惜:「倒是個精明能忍的,可惜用人不察,竟用個和尚劫獄。」他笑著直搖頭:「否則,我要贏,恐怕還沒這麼容易。」他說完,一扯韁繩,掉轉馬頭,便又疾馳而去。
秋嬋慘白著臉,用自己的披風牢牢裹住蕪歌,又抽出備用的韁繩把懷裡的人牢牢捆在腰上,這才開始趕路。她沿途也都留下了痕迹,那是她和到彥之在行刺徐獻之時商定的記號。但願到統領能及時趕來,否則……
她看一眼昏睡在自己懷裡的小主子,心底不知為何竟然涌生出愧疚來。小姐只知她是當日金閣寺的暗線,就已經厭惡她至此。若是她知曉,當初成功刺傷徐獻之的人就是她,該作何感想?
從流放所取道北鴻,從北鴻出宋國,進到魏國邊城鴻野,必然要經過新平以北的新鴻山。
新鴻山,海拔並不高,山路卻要延綿近百里。山路的盡頭是一個名叫萬鴻谷的山谷。
這新鴻山說來也奇怪,一路都是起起伏伏的低矮山脈,可到了萬鴻谷,兩側的山脈陡地高聳入雲,谷口又狹窄。山風吹過,這谷口就像一枚碩大的石哨子,風聲回蕩,竟像萬千鴻雁齊齊哀鳴。故而,這山谷便得名萬鴻谷。
出了萬鴻谷,便是一馬平川,再半日馬程就可離開北鴻。
邱葉志提起的山谷,就是萬鴻谷。在他的計劃里,這裡將是徐家男丁的葬身之地。
心一和十七一行,已抵達了萬鴻谷。
沅之和洵之鎮守關中多年,自然知曉這萬鴻谷是兵家所稱的易守難攻之地。若是有人一早扼住谷口,則一行人都將是瓮中之鱉。
沅之抬手,止住馬隊:「慢著。」他問心一:「我們總共有多少人,山谷那頭可有人接應?」
心一點頭:「安排了三十火凰死士在山谷那頭接應,只要抵達北鴻,鴻野守將便會出兵來迎。」
沅之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想他半生戎馬,戍守關中,主要防守的就是北邊的胡夏和東邊的魏國。不想,有朝一日,竟然要敵國接應。那他捨身取孝義的意義,又在哪裡?
洵之是極懂三哥的。他心底何嘗不是萬分不是滋味,可是,看一眼懷中昏睡的三歲稚子,他當真狠不下心來,帶著兩個稚嫩的孩子再死一回。
喬之懷裡摟著洵之的長子,不滿七歲的松哥兒。他輕嘆:「三哥、六弟,稚子無辜,當日你們實在不該意氣用事,與我一同赴死。別猶豫了,在宋國,我們遲早是一死。郯郡,雖然是魏國地界,卻是我們的故土。我們就當是為了三個孩子,搏上一搏吧。」
沅之和洵之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點頭道:「我們不悔。」
洵之故意振奮道:「三哥,與其窩窩囊囊死,不如奮死一搏。」
沅之自從中毒后,身子日漸衰落,加上這段時日的牢獄之災,早已形銷骨立。他笑:「好久沒摸槍了,正好手癢。且戰一回。」
心一雖然從小習武,卻並不懂兵書謀略。在他看來,這一路各個關要之處,他都事先有了安排,不說萬無一失,也不該出天大的岔子:「三爺、四爺、六爺放心。我們這一路很小心,應該沒留下首尾。」
三兄弟顯然沒有這麼樂觀。喬之看一眼通往山谷的路,扭頭問沅之:「三哥,你帶兵多,你看這山谷若是有埋伏,這仗該如何打?」
沅之笑了笑。他拍拍身前兒子的肩:「棟兒,你是哥哥,要看顧好兩個弟弟。」
「父親?」棟哥兒也才十歲,卻已早慧到一眼就看穿了父親的意圖,「我隨父親一起。」他眼圈發紅,聲有哽咽。
沅之卻是托一把兒子的胳膊,把他輕甩下馬,待兒子穩穩落地,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兒子道:「我徐家兒郎,血可以流,淚不能流。為父去打頭陣,生,則山谷那頭相聚。死。」他笑了笑:「死也無憾。為父希望你儘可能活下來,好好看顧弟弟。」
「父親!」小小少爺咬著唇,強忍著不哭。
沅之已移目看向心一:「給我十五個人,我做先鋒。若有埋伏,一聲口哨為記。若是安全,三聲為記。」
「還是我去吧!」心一不肯。
沅之笑了笑:「你還有任務。你和洵之一左一右,各領二十死士,從後面攀上左右的兩座山峰,切忌不可打草驚蛇。餘下的人,在山谷這邊候著……」
一番布局,這一行人各自踏上九死一生的逃亡之旅。
不,不是九死一生,卻是生路全無。
皇帝秘密訓練了十五年的絕命崖死士,人數趕超鐵甲軍,手段匹敵狼人谷,又豈是區區一百火凰死士可以戰勝的?更何況,邱葉志勢在必得,不單人多勢眾,更取了天險……
邱葉志從來不覺得,徐家三兄弟可以逃出萬鴻谷。若不是心一和尚婦人之仁,非得耗上兩日光景給獄卒下藥。這行人早趕在絕命崖死士之前出了萬鴻谷,直奔了北鴻。那樣的話,還當真勝負難分。
不過,徐家人顯然是不走運。
從新平郊野飛奔萬鴻谷,足足花了大半日。邱葉志一邊算著時辰,一邊等著山谷的信鴿。終於,在他們即將抵達萬鴻谷時,信鴿飛了回來。
蕪歌在混沌中昏睡了好久。她是被信鴿的振翅聲給驚醒的。猛地一個激靈,她醒了來,發現自己被捆在秋嬋身上,耳畔是呼呼作響的風聲。
「小姐,你醒了?」
頭頂是秋嬋驚喜的聲音,蕪歌卻只覺得毛骨悚然,因為她清晰地看到前方的黑壓壓的馬隊停了下來。她們的馬也停了下來。一隻雪白的信鴿,撲扇著翅膀,圍著邱葉志打轉。那通體雪白的鳥兒,竟然像極了冥府的喪燈,與這天地間的蒼茫渾然一體。
須臾,耳畔響起邱葉志暢意的笑聲。
蕪歌險些從馬上跌落下來。
「小姐!」秋嬋急忙攙了蕪歌一把,卻被她拂了開。蕪歌跌撞著滑下馬,撲倒在雪地里。她立時爬了起來,拔腿要往那隻信鴿奔去,才邁腿,卻發現被及腳踝的雪擋了去路。
而邱葉志已掉轉馬頭,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停在一丈開外,笑容可掬:「何必心急?正好趕上了,為他們收屍。」
蕪歌張嘴,聲音卻像被這冰天雪地凍在了嗓子眼。她分明想沖這個人道貌岸然的劊子手喊「閉嘴!」,可她什麼都沒喊出聲,淚卻滾了下來。
邱葉志冷聲對秋嬋:「扛她上馬。」轉眼,他又笑對蕪歌,體貼模樣:「雪下得大,再晚一點,他們怕是都要埋在雪裡,瞧不見了。」
蕪歌生平不曾如此害怕過。她僵站在雪地里,像是全身被凍住,隻眼淚是活動的,潺潺地淌著。
秋嬋見她如此,心有不忍,躊躇起來。邱葉志冷掃她一眼,只輕輕「嗯」了一聲,秋嬋便嚇得翻身下馬。
「小姐,得罪了。」她依言,扛起蕪歌,翻身上馬。
一行人又疾馳起來。
蕪歌依舊坐在秋嬋身前。秋嬋明顯感覺到臂彎里的人,在不停地顫抖。
近了,蕪歌都已經清晰地看到萬鴻谷兩側的參天懸崖,耳畔傳來萬千鴻雁齊聲哀鳴,那是冷風在嗚咽。
越近,那嗚咽就越凄厲。
馬隊穿過狹長的山谷幽徑。蕪歌和秋嬋是最末的幾匹馬。剛踏足山谷,蕪歌就聞到冰冷的空氣里夾雜的血腥氣,她只覺得胃裡翻騰。
進了山谷,兩側的峭壁,像兩把巨大的石斧,筆直砍落下來。蕪歌只覺得心口劇痛。若是在進這山谷之前,她還存了一絲僥倖的希冀,那此刻,撲面而來,越來越濃烈的血腥氣再容不得她做任何幻念。
冷風在耳畔嗚咽,像送喪的哀鴻。蕪歌劇烈地顫抖起來。
秋嬋心下不忍,卻只能木然地驅著馬,隨著前面的人。
忽地,眼前豁然開朗,出了萬鴻谷,放眼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不,那雪地上分明點綴了許多紅色,還有橫七豎八的人。
耳畔,風的哀鳴,達到了鼎盛。
蕪歌的瞳孔,在捕捉到皚皚雪地上的血紅那刻,陡地縮了縮。
「吁——」邱葉志率先止住馬,扭頭愉悅地看向蕪歌。儒雅至極的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好像這一切只是一場君子的饋贈。
蕪歌有些看不清那恨死人的笑容。她拂開秋嬋,跌撞著下馬,蹚著沒過腳踝的雪,一路奔,一路跌。終於,她撲向了第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三哥。他像個刺蝟,渾身插滿箭羽,頭朝下扎在雪堆里。徐家庶子皆擅長槍,至死,他手裡的那把紅纓槍還是牢牢地握著。
蕪歌跪在三哥身前,淚無聲地流淌。她張嘴,想再喚他一聲,聲音卻凍住了,只發出低悶的喘息聲。她抬眸,望向白皚皚的雪地,那裡橫七豎八,倒著的是她的親人。
他們早已生氣全無。
蕪歌覺得心口破了一個洞,疼得她周身戰慄。她終究是沒能保住他們。
她仰頭,望著蒼茫悲涼的天空,雪花像一把把尖銳的小冰刀扎進她的瞳孔里。她想嚎啕,可聲音卻埋葬在了大雪裡。
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啊?她活著的唯一使命就是替娘守住家人。可現在,他們全葬在了這場雪裡。
邱葉志靜默又玩味地看著那個女子的背影。她肩膀的每一絲抽搐,都給他帶來莫名的暢快。這是大仇得報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