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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故步自囚

  蕪歌在聽到木坪上的聲響時,防備地往床榻里側挪了挪。


  「你怕?」狼子夜問。


  蕪歌聽著好生惱恨,緊閉的雙眼莫名地顫了顫,不自覺地咬住嘴唇。她從前是很怕黑的,可如今更怕白。現在,她睜開眼是白茫茫的,閉著眼是黑漆漆的,天地萬物都被這黑白吞噬,處處是叫她無處遁形的恐怖。


  她如何會不怕?可是,她還哪裡有資格害怕?

  狼子夜凝視著她,好半晌,才伸手搭在榻沿,故作輕慢地敲了敲:「狼人谷,生人不得入內。這個院子,除了啞婆,只有歐陽不治可以進來。你在這裡絕對安全。」


  這顆定心丸並未讓蕪歌安心多少。反而讓她更加惱恨。她惱恨自己的百無一用,到頭來不得不和這個劊子手做買賣,尋求一個賊子的庇護!


  狼子夜靜默地看著她,又過了許久,才道:「我谷外事多,每隔七日才回來一次。我要出谷了,你有事就吩咐啞婆。」


  蕪歌依舊閉著眼。這雙眼睛,早成了擺設,她都懶得睜開了。她如今只關心一件事:「我何時能見到慶兒?」


  「我會儘快。」也許,他們兩個都未曾發現,狼子夜身上的稜角在趕路的這些日子裡被磨平了許多,連語氣都和順了,「歐陽不治就在谷里,今夜晚了,明日一早他會過來,給你把脈。我走了。你保重。」


  蕪歌一直緊閉著眼,拒人千里模樣,直叫狼子夜都懷疑她有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他暗嘆一氣,起身便走,可才邁開兩步,他又折了回去,撣開榻上的棉被蓋在她身上。他俯身看著她:「我七天後回來,除了你弟弟,有沒有需要我帶的東西?」


  蕪歌依舊不語。


  狼子夜又靜看了她半晌,終究是無奈地斂眸,緩步離去。


  啞婆蹣跚著步子,送他出院。臨到院門口,狼子夜住步,冷看著老婆子:「以後她就是你的主子,她生,你才能生。好生照看她。」


  啞婆頷首,拱手道:「諾——」她話未落音,脖子已被狼子夜扼住,整個人被懸起扣在圍牆上。


  「若是叫她識破了你,你萬死不能謝罪。」


  啞婆張嘴還要稱諾,脖子卻被扼得愈發緊。她這才反應過來,主子緣何動怒。她竟又忘了自己如今是個啞婆子了。她連忙悶悶點頭,呃呃了兩聲。


  狼子夜這才鬆開她:「除了危及性命的,她要什麼都給她。」


  啞婆連忙又點頭。狼子夜這才踏著夜色離去……


  狼人谷的監禁生活,比蕪歌預想的還要難捱。其實,啞婆和歐陽不治對她照顧得很妥帖。只是,她從歐陽不治的唉聲嘆氣里,坐實了復明之路萬分坎坷的猜想。


  她的世界,除了那個賊老頭早晚一次請脈時會嘮叨幾句,就只剩一片死寂。自那夜后,她再沒開口說過話。


  她在白茫茫和黑漆漆的交替死寂中,靜默地哀悼著逝去的親人。沒有焚香,沒有誦經,甚至沒有淚水。


  她甚至沒出過那間屋子。白天與黑夜,於她而言,只是鳥鳴和狼嚎的區別。


  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心口一直悶悶作痛著,痛到後來都近乎麻木了。她自覺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她想救人,想報仇,然而這副破敗的身子和這雙不中用的眼睛,讓她連走出這塊方寸之地都不行。


  談何救人報仇?


  她今生都不曾如此頹喪過。金閣寺,奄奄一息時,不曾如此。北蠻之地,周身失血時,也不曾如此。那時,她的心口還點著希望的火苗。


  如今,那火苗日復一日,近乎熄滅了。


  失明,帶給她的打擊,並不比萬鴻谷的痛不欲生少。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她不過是在等待弟弟的消息。


  她不敢想象倘若弟弟也不在了,她該如何獨活?哪怕殺了劉義隆,殺了袁齊媯,殺了邱葉志,那些逝去的親人也回不來了!更何況,她拿什麼手刃仇人?

  這些時日,她一遍遍在腦海回放過去的種種,除了悔不當初,就只剩惱恨自己。她甚至後悔不自量力地領著一百火凰死士回了建康。


  可是,她留在平城,如約嫁給拓跋燾,也同樣換不來親人平安。


  哥哥們沒在法場梟首,卻也沒逃過萬鴻谷的圍剿。終究是死路一條。留平城,唯一的好處,不過是也許能看住慶兒,也許能拿到凰后的私兵,日後找建康宮裡的仇人們尋仇。


  哦,也許,在平城她就不會雪盲吧。


  可這世上,從來都沒有也許。


  蕪歌在黑與白的無聲交替里,蹉跎著歲月,獨自舔舐著傷口。期間,狼子夜回來過兩回。那個賊子,似乎有點懼怕靠近她,每次回來,也只是交代慶兒的下落。


  接連兩次,都不過是重複那句,「你放心,徐慶之還活著。」


  到了第三回,狼子夜再度坐在榻前的木坪時,終於是帶來了不同的消息:「我找到徐慶之了。」


  蕪歌唰地睜開了眼,哪怕看不見,清潤的目光還是銳利地看了過來。「他——」她張嘴,卻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她太久沒開口了,都近乎忘了怎麼說話了。


  「他活著,只是受了點傷,在養傷。」狼子夜盡量說得輕描淡寫。


  蕪歌卻急切地下了榻,一腳踏空在木坪栽了下去,狼子夜一把攙住她,她也顧不上甩開這個賊子了,只揪住他急問:「他在哪?」


  狼子夜環著她,只覺得她消減得厲害。這些時日的安養,並未像歐陽老頭預期的那樣,養回元氣來。他不答她,反倒說:「徐芷歌,你這樣下去,徐慶之還沒死,你卻活不久了。」


  蕪歌抬眸,冷冷地看著他。


  狼子夜抬手捂住她的眼。不知為何,這雙烏瞳分明沒有昔日那般靈動,卻叫他每每看到都心口窒悶。有些話,他看著這雙眼,甚至開不了口:「我原本還想瞞著你。歐陽不治說,你之所以雪盲,除了因為受大雪刺激,極悲極怒,氣血攻心外,還因為當日杜鵑紅的餘毒未清,隨著氣血上腦所致。徐芷歌,你若自己不爭氣,便是華佗在世也治不了你。」


  蕪歌的身子隨著他的話,微微顫抖起來。她拂開捂著眼睛上的手,仰頭看著他:「我只問慶兒在哪?」


  狼子夜此時還攙扶著她,遠遠看著,兩人像是相擁著。可這樣的相擁,只叫他心塞,他想縮回手,卻又管不住自己的胳膊,依舊執拗地圈她在懷。「你弟弟在養傷。」他重複,「等他傷愈,我就帶來見你。」


  「那是何時?」蕪歌追問,有淚霧在眼眶裡氤氳。


  「再過兩個月。」


  蕪歌的臉色驀地蒼白,她死死揪住他的臂彎:「他怎麼了?傷在何處?為何要兩個月?」


  狼子夜張了張嘴,卻又咽回了話。


  「狼子夜!」蕪歌冷聲,淚掛在濃密的睫上搖搖欲墜。


  銀面具下的深邃眸子,掀起了漣漪,狼子夜抬手為她拭淚,卻被她一把拂了開。他僵懸著手,半晌,無奈地說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很正常。他傷了腿,未免落下殘疾,你最好還是等上兩個月。」


  蕪歌的心稍稍安落,卻依舊無法釋疑地盯著他。


  狼子夜只覺得對著這個女子,身為殺手的鐵石心腸都徹底丟盔卸甲了:「過兩個月,你就能見到他了,我哪怕騙你一時,難不成還能騙你一世?你要是不信,到時親口問他。」


  蕪歌的心又安落了幾分。她驀地鬆開揪在他胳膊上的雙手,這才驚覺自己竟是被他圈在懷裡。她一把就要推開他,可這個劊子手哪裡是她推得動的。


  狼子夜執拗地圈著她:「我已經兌現承諾,救回了徐慶之,也是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他並非執念床笫間的纏綿,他不過想離她近一些罷了。


  蕪歌沒再推他,只冷冰冰地說道:「你幾時真的把慶兒帶來見我,幾時再談那筆買賣。」


  狼子夜冷哼:「我可以不碰你。但徐慶之我的確是救下了,我不單救了他,還在費心醫治他。」


  「那又如何?」蕪歌反問。


  狼子夜更加緊地扣她在懷:「你既然答應做我的壓寨夫人,你我總不能一直如同現在這般,仇人相見吧?」


  「你搞錯了,狼子夜,那筆買賣只是筆買賣。我何時答應做什麼壓寨夫人?」蕪歌極力平淡語氣,卻無法壓制憤怒。


  「怎麼都好。你我既然要做這世間夫妻要做的事,就不能如同現在這樣。」這樣厚顏無恥的話在狼子夜嘴裡道來,似乎是極平常不過。


  蕪歌恨極,卻懶得就著這個尷尬的話題再糾纏下去:「放手!」她又掙了掙,依舊是無果,反倒被狼子夜毫無徵兆地打橫抱了起來。


  「狼子夜!」


  「別吵。我還沒把你怎樣呢?」


  蕪歌雖恨卻沒再出聲。俘虜就該有俘虜的自覺。在她毫不猶豫應下這筆買賣時,她絲毫不曾顧念這身皮囊,如今,還矯情什麼?

  狼子夜抱著她徑直出院,一路蜿蜒,出了宅子,便抱她上了馬。


  蕪歌再沒出聲,任他圈在身前,同騎一騎。他騎得很慢,馬蹄清脆地吧嗒吧嗒,暖風拂面,蟲鳴鳥啼,迎面還有青草夾雜著野花的清新香味。


  晚春時節,其實比早春更適合踏青。


  蕪歌記起,在恍若隔世的那段時光里,她曾與那個全心愛慕的男子同乘一騎,徜徉在建康的郊野,采幾朵野花別在鬢角,揪幾根狗尾草直撓阿車的脖子。


  阿車很怕癢,「小幺,別鬧。」


  小幺卻不依,扭轉身子,一個勁用馬尾草扎他的脖子,咯咯直笑:「明媽媽說,怕痒痒的男子懼內。阿車,你很怕我嗎?」


  阿車噙著笑,佯怒地一口咬住她的耳垂:「再鬧,我就拉你一起摔下馬。」


  眼前白茫茫一片,是吞噬萬物的空洞,那段時光早被埋葬在了那片白茫茫的空洞里。蕪歌不知為何竟又想起了。她自惱又悵惋。


  而狼子夜已止住馬,翻身下了馬。


  蕪歌聽到他的腳步漸遠,心底莫名湧起一絲懼意,下意識地揪住了韁繩。


  狼子夜折回來,正巧看到她的動作:「你只要乖乖聽歐陽老頭的,眼睛總會好的。哪怕看不見,也並非什麼都做不了。你如今不就可以騎馬嗎?」


  蕪歌的心突了突,可還不待她定神,就聽到狼子夜竟然拍了馬屁股一掌。在耳畔響起那句可恨的「抓緊」時,坐下的馬已撒歡地跑了開。


  蕪歌驚到,只好死死揪住韁繩。馬蹄聲急,清風被急速扯出的勁道,抽在耳畔,蕪歌只覺得耳膜嗡嗡作響。


  「追風,回來。」隨著狼子夜一聲令下,那馬一個折轉,撒歡地折返回去。


  蕪歌一直死死揪著韁繩,掌心勒得生疼,腦門也冒出一頭汗來。


  狼子夜沖追風招手,這坐騎極有靈性,放慢了速度,朝主人小奔過去。就在蕪歌以為有驚無險要停穩時,追風撒嬌似的撂開前蹄,傲嬌地一聲長嘶。


  「啊。」蕪歌一不留神差點被顛下馬,背後傳來溫熱的力道,是狼子夜出手穩住了她。追風四蹄著地后,蕪歌驚魂未定地呼了幾口氣。


  「你不是騎得很好嗎?」狼子夜又開口了。


  蕪歌扭頭「俯視」他,心下雖知他是善意,卻並不領情。她翻身下馬,可腳一落地竟然有些腿軟,還不及她攀著追風站穩,已被身側的賊子攙扶住。


  蕪歌想甩開他,卻被牢牢箍住。


  「你該多走動。」狼子夜又說教了,「如果覺得院子逼仄,可以吩咐啞婆帶你來這裡。狼人谷的景緻不錯。」


  蕪歌微微喘息著,太久不曾活動筋骨,的確有些體力不支。忽地,鬢角傳來不適的觸感,她警惕地瞪向狼子夜。


  狼子夜不疾不徐地別了一朵黃色的小花在她的鬢角:「你的臉色不好,花簪可以讓氣色看起來好一些。」


  蕪歌驚疑地看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更無法想象銀面具下的那張臉是何模樣,是何神色。更叫她驚疑的是,那賊子牽起她的手,塞了一株草給她。她用手觸了觸,訝異地再度仰頭看他,依舊看不見,可指尖被狗尾草磋磨著,心口慌亂地突了突。


  狼子夜自然是覺察到她神色有異,深邃的眸子哪怕被銀面具遮蔽著,也還是起了漣漪。他別過臉,牽過蕪歌的手,一手又牽過追風,便在這山間的小徑漫步起來。


  蕪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覺,只木然地隨著身側男子的步子,走著。他似乎是刻意放緩了腳步,在遷就自己。


  蕪歌回想起很久以前的曾經,阿車就是這樣牽著她散步的。就在前不久,建康宮裡那個權傾大宋的男子也是這樣牽著她的。


  她覺得眼角酸澀,似有潮意襲來。她重重地抽手,卻抽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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