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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眾里尋她

  姐弟重逢,不過一炷香時辰,慶之就果決地離開了。


  蕪歌有些想不明白,狼子夜為何會同意慶之留在狼人谷習武。是為了更長久地囚禁她嗎?


  狼人谷哪怕被招安為天子私兵,也還是保持著過去的傳統。但凡入谷習武者,必要簽下死契,戴上鐵面具,以示斷情絕愛。


  徐慶之是唯一的例外。


  蕪歌覺得蹊蹺,哪怕狼子夜是少谷主,也不能一手遮天,他上頭不還有谷主狼默秋嗎?為了一個朝廷逃犯,破狼人谷的祖訓,只為牢牢抓住她的軟肋?亦或是,這狼人谷其實就是狼子夜的天下?


  較之她的憂心忡忡,慶之卻是不管不顧,一心撲在了習武上。


  蕪歌自從入了狼人谷,就很少走出那座幽禁的小院。除了狼子夜帶她出谷的那兩回,她只是偶爾走出院落,去狼人眼流瀑下的小溪,撿過幾回鵝卵石。


  除了吹塤,聽瀑和撿石成了她最大的嗜好。


  她的房間,隨處都可見散落的鵝卵石。她幾乎是手不離石,那些鵝卵石成了掌旋球,咯吱咯吱,在她掌心旋轉磋磨著,甚至到了夜深人靜都不停歇。


  蕪歌哪怕目不能視,也不允啞婆陪夜伺候。啞婆一直宿在她隔壁,半夜,總是隔著牆,聽到這細微又單調的磨石聲。她告稟過少谷主。


  少谷主問那歐陽老頭,老頭子卻說,這是她鬱積於心,無處發泄才尋來的寄情之物。有這些石頭,反倒是好的,若是一味隱忍著悲痛,於她的病情恐怕更是不利。


  少谷主便由得她了。


  啞婆不近不遠地跟在蕪歌身後,有時,她當真看不懂這個新主子。看著明明纖細柔弱,內心卻比尋常的男兒都要剛毅。


  盲人不是最怕失去倚仗嗎?哪怕不要她攙扶,至少盲杖要拄一根吧?可眼前的女子,只用了很短時間的盲杖,堪堪夠她用腳丈量狼人谷的這片院落,就徹底扔了盲杖,全憑記憶在走。


  剛毅堅韌至此,連啞婆都自愧不如。


  她的記憶力也是驚人,脫了盲杖行走,竟也很少摔跤。只是,她今日要走的路,比起去狼人眼小溪的路來,要艱難許多。


  狼人谷的練功場,隱匿在後山。從院門過去,是很長一段距離,不單九轉十彎,腳下還崎嶇不平。


  昨日,她去見弟弟,經過這條路時,就摔得不輕。掌心和膝蓋都摔破了,是啞婆給她上的葯。那傷口對習武之人來說算不得什麼,但對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而言,卻是很難忍的。


  可啞婆給她上藥時,全然沒聽她哼過一聲,甚至是臉色都不曾有半分波瀾。可她確實是疼的。啞婆看到她額頭都冒虛汗了。


  她昨日摔倒自然不曾見到弟弟,今日再來,竟還是不要自己攙扶。哎,啞婆暗嘆一氣,緊了緊步子,想要跟得更緊一些。只是,當她看到迎面而來的人時,禁不住放緩了腳步。


  蕪歌也聽到有人來了,步子也放緩了一些。她如今已大致能分清誰的腳步了。


  是狼子夜。


  近來,輪到蕪歌怕見到那個賊子了。他既帶回了弟弟,就似乎是到了她兌現承諾的時候。


  雖然那個賊子並不曾提起,但蕪歌明了,該來的終歸會來。


  她真不懂,天一大師號稱絕代高僧,世人都瘋傳他能勘破天機。可他批出的凰命命批,分明就是一派胡言,自己哪裡是凰命?


  凰不是高高在上,堅不可摧的嗎?現如今,她跌落在命運的谷底,拚死掙扎似乎都掀不起一粒塵埃。


  蕪歌聽到狼子夜的腳步頓在離自己不足幾步的距離。她便警惕地停下步子。


  「又去見徐慶之?」


  「我還不曾見到他。」蕪歌明了自己和弟弟如今充其量都只是俘虜,她其實很怕這個賊子限制她的自由,阻撓她與弟弟相見,「除了他入谷那日見過,還不曾再見。」


  「你下回想見他,就吩咐啞婆傳他。這條路很不好走。練功場也不止他一人,女眷不便過去。」


  女眷?蕪歌很不滿這個定義,開口想反駁,可張了張嘴,卻是無言。


  她在這狼人谷算什麼?俘虜?還是禁臠?無論哪一種,都是可恥的。


  她的臉色唰地蒼白。她聽見狼子夜在踱近,便下意識地避退,可才堪堪退一退步子,手被那個賊子奪了過去。


  「都摔破了,疼不疼?」


  蕪歌覺得她自從失明,便連聽覺都有些失真了。明明是這個賊子的聲音,她卻總錯覺是另外那個人。


  「夏日炎熱,傷口容易惡化。別沾水,好生養著。」其實,別說蕪歌錯覺,但凡是認識狼子夜的人,聽到這樣的話,都會驚掉下巴。


  更讓蕪歌驚訝的是,懷裡忽然一沉,卻是那個賊子不知塞了什麼東西在她手裡。


  毛茸茸的,進了陌生的懷抱,還嗚嗚咽了兩聲。


  「狼子夜?!」蕪歌不滿地要甩開手中懷裡的活物,卻被狼子夜霸道地奪過另一隻手,愈發牢地抱住那團毛茸活物。


  「它還小,對它溫柔點。」狼子夜的聲音,是鮮見的溫柔,「狼崽幼時是很膽小的。這隻尤其膽小。狼王妃這回生了三個幼崽,它是幺兒。」


  蕪歌怔住,懷裡的竟是一頭狼?只是,她震驚的並不是那活物是狼,而是「幺兒」二字。


  「幺兒是你的乳名吧?」狼子夜的口吻,帶了難以言喻的意味,「它和你同名,不過,它是公的。」


  蕪歌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覺,只硬聲故作冷淡道:「你抱這麼個小畜生給我做什麼?」


  狼子夜摸著狼崽幺兒的腦袋,笑了笑:「狼崽很聰明,方向感也強,往後,你有了它,就用不著盲杖了。只要馴養得當,你想去哪,它都能帶你去。而且,還能防身,它一個就能頂好幾個護衛。」


  蕪歌怔然。在狼子夜再度牽起她的手去摸狼幺兒時,她沒再抽手。有了這根盲杖,她想要逃脫狼人谷,勝算會更大些吧。


  「你要想見徐慶之,我一會差人領他過去。走吧,我們回家。」


  蕪歌一心都在這隻狼崽身上,只聽弟弟一會能來找她,便由著狼子夜帶著往回走。她似是全然沒聽到最後的「回家」二字。


  回了院落,蕪歌坐在大背椅上,摟著狼幺兒趴在她腿上。她端著啞婆送上來的小半碗羊奶,喂著狼幺兒,聽它吧嗒吧嗒舔得正香。


  狼子夜在一旁看著,嘴角噙著似有似無的笑。


  蕪歌伸手揉了揉狼幺兒的腦袋,輕慢地說道:「狼王妃一胎才生了三個狼崽。這回,檀香宜誕下皇長子,你送我一隻。改明兒,袁齊媯馬上要誕下嫡長子或嫡長女了,你豈不是還要送來一隻?」她偏頭,目光望向狼子夜:「這樣,狼王妃生的幼崽,都不夠你送的。」


  狼子夜唇邊的笑意褪去。她遠在谷里,是如何得知檀香宜產子的?轉念,他想到歐陽不治那張大嘴巴。他道:「宮裡的事,與你我何干?」


  蕪歌輕嘲地笑了笑,饒有意味地睇了他一眼。


  這雙清亮的眸子分明盲了,狼子夜不懂為何這一眼竟看得自己近乎無處遁形。


  「那便說回與你我相干的事。」蕪歌的聲音清清淡淡,揉在狼幺兒腦袋上的手也是輕輕緩緩,「歐陽不治一定已經跟你說了。我餘毒未清,元氣受損,壽元都受影響,更何況是子嗣?」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無關痛癢的天氣,試問這世間哪個女子面對子嗣和壽元,能如她這般無波無瀾?

  「我沒那麼容易有孕。故而,我們當初的買賣,想來該換換。你當知曉,除了救慶兒,我還想報仇。我不可能為了一個不可能得的子嗣,把半生都虛度在這狼人谷。」


  狼子夜覺得窒悶,像有什麼堵在嗓子眼,讓他的聲音暗啞又無奈:「那你想如何?」


  蕪歌夜不知道自己想如何。當她藏在錦囊里的幾顆「避子丸」不留心被歐陽老頭看到,那老頭搶過去嗅了幾口,竟然拍案驚起,「妙,大妙!這樣補心補氣的良方,老頭子我怎就沒想到呢?」


  那刻,蕪歌才恍然,原來心一騙了她。不,是瞞了她。那不是避子葯,她如今這副身子,寒毒未清,根本用不著避子葯。心一不過是不想惹她心傷,便刻意用補氣丸給替代了。


  蕪歌逼問歐陽老頭子嗣之事,那老頭顧左右而言他,更是坐實了她的猜想。


  她道不清當時是何感覺。


  「哎呀,丫頭,你還年輕,只要餘毒清了,把氣血補足了,肯定能多子多福的!」歐陽老頭再是寬慰她,都無濟於事。


  她沒那麼多時間去調養身子,就為了償還狼子夜一個子嗣。更何況,她從不曾把那筆隨口應下的買賣真正放在心上。


  「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同你說。」蕪歌沉靜地說著,她是不可能輕易向這個賊子亮出底牌的。


  「我是問過歐陽不治,那都只是暫時的,等你養好了,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既然是談定的買賣,就沒出爾反爾的道理。」狼子夜故作清冷。


  蕪歌勾了勾唇:「這世上出爾反爾的人,多了。劉義隆貴為九五,不照樣出爾反爾。更何況我一個女子?」


  哪怕戴著銀面具,狼子夜的表情還是滯了滯。半晌,他才道:「萬鴻谷,他確實不知情。」


  蕪歌不置可否,只低頭,溫柔地揉著狼崽的毛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再過不了幾日,袁齊媯就要生了吧?」


  狼子夜的表情再度滯住。


  蕪歌抬眸,清潤的大眼睛閃著亮光:「檀香宜偷拓帝印,至少還惺惺作態地被貶了一趟冷宮。如今誕下皇長子,那翠賢閣便也要搬回去了。在她背後指點的高人,卻還逍遙著。你說劉義隆是真傻?還是裝糊塗?」


  「你如何就認定是袁皇后?」狼子夜沉聲問。


  蕪歌被困在這方才之地,谷外的消息都來自於歐陽不治。要從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只能靠直覺。直覺告訴她,袁齊媯脫不了干係。


  她不答,反問:「劉義隆有找我嗎?」


  狼子夜聽不出這平淡的語氣里到底隱藏著什麼。他也不答,反問:「你想他找你嗎?」


  蕪歌「注視」著他,忽地勾唇笑了笑:「我挺好奇,他若知曉你我在一起,到底是何表情。」


  銀面具下的深邃眸光顫了顫。


  咚咚——敲門聲響起,啞婆在屋外「呃呃」了兩聲。


  是徐慶之到了。


  狼子夜如釋重負般起身:「我走了。」


  聽著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腳步,蕪歌勾唇,露出略帶嘲諷的苦笑……


  平城皇宮,太華殿。


  拓跋燾彈起身,疾步而下,一把拽住崔浩:「當真?當真是劉子安?」


  崔浩點頭:「千真萬確。只是,侯爺跌落山崖,身負重傷,輾轉多地才回到鴻野。一到太守府就病倒了。」


  「朕要見他。」這幾個月於拓跋燾當真是度日如年。他不知派了多少細作潛入宋境,打探阿蕪的下落,卻杳無音信。心一既然生還,勢必會帶來阿蕪的消息。他已然按捺不住:「你去打點,朕要即刻出發去鴻野!」


  七日後,拓跋燾終於在鴻野太守府見到了心一。


  心一將養了半個月,總算有了些血色。他當日跌落山崖,斷了兩根肋骨,腿骨和手骨也受損。若不是被一棵生在峭壁的蒼松擋了擋,他必然是要屍骨無存的。


  說來,他也是命大,那麼多宋軍在圍山找他,他昏迷不醒時,竟及時被獵戶救下,堪堪逃過宋軍搜山。


  拓跋燾聽完他的遭遇,俊眉緊蹙:「如此說來,你也不知阿蕪的下落?」


  心一原本蒼白的面色,瞬時慘白:「是我有負阿蕪所託。若非我不想造殺孽,執意要尋機會下藥,耽誤了三日,他們都是可以逃出宋國的。」


  拓跋燾看著這個並無太多交情的表弟,到底是不忍心再責難他:「逝者已矣。如今最要緊的是找到阿蕪。」


  提到蕪歌,心一眸中泛起淚光來:「我原本想去新平找她的。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回鴻野找陛下,才是萬全之策。」


  「你回來便好,先養好身體,找阿蕪的事,可以從長計議。」拓跋燾拍了拍心一的肩,「你需要什麼,只管提,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早日找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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