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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逃出生天

  軟筋散,對習武之人而言,無異於是最狠辣的毒藥。


  神智清晰,言語無礙,卻手腳無力,無法運功抵禦。


  啞婆覺得生平都不曾如此絕望過。她看著那個素白的女子,踏著月光,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最好停在榻前。


  她在審視著自己,那雙清潤的眸子,清清冷冷透著隱隱的殺意。


  「秋嬋,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給你取這個名字嗎?」蕪歌問。


  啞婆怔了怔,事已至此,隔壁和院落的動靜,她聽的分明,再裝聾作啞已經毫無意義,她嘶啞著破裂的嗓音:「你早就知道了?」


  蕪歌勾唇:「不過是猜的,還當真是你啊。」


  秋嬋又怔了怔。


  蕪歌卻俯身,坐在了榻沿:「刺殺父親的刺客,是你吧?」


  秋嬋的瞳孔,絕望地縮了縮。她哆嗦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還當真是你啊。」蕪歌喟嘆。她拔下髮鬢的銀簪,俯身把那支鋒利的簪子,輕輕地落在秋嬋的咽喉處:「我之所以給你們取名春夏秋冬,梅蘭竹菊,就是想你們一年四季、長青不衰。可那七個都被你害死了。還有父親,若不是遇刺,我徐家也不會那麼快一敗塗地。」


  甜糯的聲音,清清冷冷,聽在秋嬋耳中,只覺得瘮人。她周身不由泛起雞皮疙瘩來。絕命崖死士的第一課,就是要大無畏。而她現在卻真真切切地畏死。「小姐。」她的聲音很粗噶。


  蕪歌輕輕地收回銀簪,就在秋嬋暗舒一口氣時,她猛地掀開棉被,那著了魔的指尖,順著秋嬋的脖頸一路撫下,精準地落在肋下三指之處。


  又是簪起鈿落,血花四濺。


  只是秋嬋的痛呼聲,比義隆要大得多。粗噶得近乎是從地縫裡撕裂開的。


  鼻息間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蕪歌的手又開始微顫,她極力鎮住,在棉被上揩拭乾凈那枚銀簪,又插回髮鬢里。她起身,冷漠地瞥一眼榻上的身影:「以眼還眼,這一針算是輕了,念你伺候我許久的份上,今日且留你性命。」她說完,轉身即走。


  「你把主子怎麼樣了?」秋嬋忍痛急問。


  蕪歌頓住步子,微微偏頭,清麗的側顏映著月光,像鍍了一層清冷的銀光。


  秋嬋看著這樣的小姐,只覺得陌生可怖。從前的徐家千金,連踩死一隻螞蟻都要可惜半日,如今手刃仇敵,毫不含糊。她好擔心隔壁的男子:「主子他怎麼了?」


  蕪歌勾唇冷笑:「我是不是該當真把你毒啞了,你才能安靜點?」


  「來人!來人!」秋嬋再顧不得主子嚴令她裝啞的死令,歇斯底里地呼救起來。


  蕪歌不慌不忙地推門而出。


  才一晃的功夫,院落外已圍滿了狼人殺手,清一色的蒙著鐵面具。


  慶之退回到院落中央,心一挾持著狼子夜出了屋,蕪歌走過去,拔出那支簪子毫不含糊地抵在狼子夜的咽喉處。


  「該你說話了。」蕪歌清淡地說道。


  狼子夜偏頭看著她:「你就這麼想離開?」


  蕪歌不語,只手中簪子推出半分,狼子夜的脖頸滲出一點血來。


  「你們統統放下武器。備馬車,放我們走!」慶之手持長劍,高聲呼喝。


  那些鐵面殺手,訓練有素,沒得少谷主令,紋絲不動。


  「狼子夜,當真要我在你脖子上捅個窟窿,你才肯下令?」蕪歌的聲音不穩地漂浮在冬夜的寒氣里。


  「你會嗎?」狼子夜凝視著她,不死心地問。


  「你若還不開口,我便只有掀開你的面具了。」蕪歌威脅。


  這次,狼子夜的喉結滑了滑,終究還是妥協了:「退下,照他說的做。」


  一行人正要上馬車離開時,歐陽不治氣喘吁吁地追了出來:「丫頭,你們這是做什麼?要走,也得帶上我啊!哪有病人不要醫者的!」


  蕪歌本不願帶上這個多事的老頭子。


  可狼子夜和心一卻異口同聲:「帶上他。」


  「那你趕車吧。」蕪歌冷冷甩下這麼一句,便夥同心一,合力把狼子夜挾持進了馬車。


  當馬車緩緩駛出狼人谷,心一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他頭一回知曉,原來狼人谷藏匿了這麼多殺手。密密麻麻的鐵面具在月光下,泛著死亡的寒光,像極了夏夜遍野的螢火蟲。


  若非阿蕪執意要挾持狼子夜,他們哪怕有魏國的暗中勢力和彭城王府的接應,今夜也恐怕絕無可能逃脫。


  心一和歐陽不治在外趕車。車廂里,只剩他們三人。


  車廂里瀰漫的淡淡血腥氣,實在是讓蕪歌窒息。她隱忍再三,還是開口了:「你看看他的傷口,止血了沒?」


  狼子夜今夜的目光,自始至終都不曾從眼前的女子身上移開過。聞聲,他勾唇苦笑。小幺終究還是捨不得他死的。他想起客棧那夜,她說過的話,「你是看不得我死,可也看不得我過得好啊。既是仇怨難解,繼續糾纏又有何意義?」


  他任心一解開衣襟,檢查傷勢,只依舊直勾勾地看著蕪歌:「你的仇人都在這裡,北去魏國,又有何意義?」事到如今,他還是放不了手,他還是想留下她。


  「狼子夜,我給過你機會。如果你肯殺了那兩人,我只當自己當真是瞎了,與你遠走高飛也好,雙宿雙棲也好。可你,顯然下不了手,更會阻撓我動手。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心一夾在兩人之間,只覺得臉皮像被撕裂開了,漲得通紅,心也像被撕裂開。「止血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


  狼子夜的嘴唇因失血,有些蒼白,此時,微顫著,無比落魄的神色。


  蕪歌已撇過臉去,攏著披風,整個人都往車廂一角縮了縮:「我倦了,想歇息一會。」她說完,便閉了眼睛。


  只餘下車裡的兩個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睡顏。


  狼子夜這枚護身符,用得很是順手,雖然沿途都有鐵甲軍和鐵面殺手不遠不近地跟著,但總歸是無人敢上前來造次。


  這樣的認知,讓徐慶之幾次想掀開那張銀面具,一探究竟。


  只每每都被蕪歌叫停了:「狼人谷的規矩,你很清楚,只有隕命之時才能揭開面具。收起你那點好奇心,這個人,在我們離開滑台出關之前,絕不容有失。」


  慶之到底還是年幼,對這個處處透著父親影子的姐姐,莫名生出敬畏之心來。


  這一路,他們拖傷帶殘,馬程趕得並不快。行了九天,離滑台還剩一天的馬程。


  這一路,他們俱是靜默。就連聒噪的歐陽老頭,也收斂了許多。老頭子念叨最多的莫過於那句,「你這丫頭,太心狠了。」那傷口,如今是老頭子負責換藥,傷口雖小,卻扎得極深,醫者看著莫不心疼,他直嘆:「一日夫妻——」


  那半句「百日恩」還來不及吐出口,就被那丫頭冷冷的眼刀給殺回了嗓子眼,更被那句冷冷的威脅給塞回了肚子里,再吐不出來,「你再嘮嘮叨叨,立時就扔你下車,你休想再跟心一偷師了。」


  老頭子只好乖乖閉嘴。


  而那個不知死活的狼崽子居然唇角微勾,噙著苦澀的笑意,滿目寵溺。老頭子看著,只覺得這狼崽子死蠢得無藥可救了。


  軟筋散的藥效早過了,蕪歌吩咐心一捆了狼子夜的手腳。在老頭子看來,這樣的束縛,應該難不住那狼崽子。可不知為何,那狼崽竟然毫無反抗掙扎的跡象,從睜開眼那刻起,就只專註於一件事,那就是盯著對面的女子痴痴地看著。好像這一程,不將她看個夠,這輩子就再沒這樣的機會了。


  狼子夜也的確是這麼想的。他不是沒想過逃。可是,逃脫了,也不見得是好事。他深知,到彥之就在不遠處接應。他若逃脫了,這行人該如何處置?


  廝殺起來,刀劍無眼。


  他們之間的仇怨,當真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可不逃,這個他想留卻無論如何都留不住的女子,就要逃走了。或許,今生都沒再見的可能。


  如此想了一路,愁了一路,漸漸地,他竟然釋然了。


  若是逃脫這裡,當真是她想要的。他便成全她吧。他從沒真正為她做過什麼。


  這最後一夜,他們依舊是宿在荒野之地。慶之和心一在車外的荒野之地,燃了篝火放哨,防著狼人谷和鐵甲營的人趁夜色,潛過來搶人。


  車裡,歐陽不治唉聲嘆氣:「你說你們——」他後面的話,被蕪歌甩過來的冷硬眼刀殺了回去,只重重地長嘆一聲,「算我沒說,老頭子我快憋死了,要出去透口氣。」老頭子說著,便下了馬車。給這小兩口騰出一個說話的間隙,怕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狼子夜這一路,就沒再說過話,此時,是第一次開口:「當真,只能走嗎?」


  蕪歌看向他,他的輪廓依舊很模糊。她輕嘲地勾唇:「你若強留我,就不怕下回我扎的不是肋下,而是你的喉嚨?」


  狼子夜也勾了唇:「若你當真扎得下去,或許你我就都解脫了吧。」


  蕪歌的面色滯了滯。


  「不怪你。是我負了你。你說得對,走到今日這步,只怪我。」狼子夜帶著訣別懺悔的意味,深邃的眸子流淌的情緒,紛雜到讓人不忍直視。


  只是,對面的女子卻看不見,只刻意硬了聲線:「說這些,你不覺得可笑?別再拿你那點可笑的心思,來侮辱情意二字。」


  狼子夜薄唇微顫:「非得是卿心換我心,你才會信,我有多愛你吧。」


  「你若膽敢再說心心愛愛的,我當真會殺了你。」蕪歌恨聲,瀲灧的眸光有了皸裂的跡象。


  隱匿在銀面具下的深邃眸子,此刻也是水霧瀰漫,並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若離開,真是你要的,我成全你便是。」他的語氣無奈又無力,「那頂熔了的后冠,後來又雕成了從前的模樣,就在承明殿,朕原本是想封妃大典那日送給你的。狼人谷的那片木槿,也是從前的那片。小幺,我是無數次試過忘記你,可每試一次,只徒勞地把你再深一分地刻在心裡。不管你信不信,萬鴻谷,非朕所願。朕是真心想與你長相廝守。」


  蕪歌眸子里碎裂的光痕越來越多:「那你可知道,徐芷歌曾經唯一想要的,不過是這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劉徐氏。可是,你不單把她想要的給了別人,更毀了她原本擁有的一切。現在,她唯一想要的,不過是把毀她所有的人毀滅罷了。」


  話落,綴了滿目的星光碎了一臉,她卻笑了,「要不是你帶回了慶兒,那簪子扎的就是你的咽喉。哦。」她斂笑,「也許並不會,殺了你,我還哪能留下性命殺劉袁氏?她才是我最大的仇人。」


  她微微傾身,湊近狼子夜些許:「狼子夜,你為何戴著面具接近我?不過是想借一張假面,隔絕我和我的仇敵,一面監禁我,一面袒護他們。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什麼長相廝守,不過是你自私自利、妄想齊人之福罷了。」


  狼子夜嚅了嚅唇,卻是說不出話來。


  蕪歌別過臉去,惱恨地揩去臉頰的淚痕:「袁齊媯和邱葉志,我一個都不會放過。阻我路者,我遇佛殺佛,遇人殺人。當下,我動不得你,不是我下不去手。」她垂下手,篤定地自語:「我可以的。」


  狼子夜靜默良久。這也許是他今生最後的解釋機會了:「我大概只有兩歲就認識阿媯了。你也知道,我是沒娘的。在我的記憶里,娘的感覺,也許就是莫姨那樣的。」


  蕪歌有些微怔,她並不想聽他們的兩小無猜,卻又好奇作祟,並未開口阻止他。


  「你應該早猜到邱葉志就是狼默秋了吧?他還有一個名字,胡知秋,胡府兩百三十七口唯一的倖存者。算來,他還是我的舅舅。胡府出事那會,他也就徐慶之一般大小吧。」銀面具下的深邃眸子閃著冷意,「我在攝政王府一直都是很尷尬的存在。邱葉志夜裡迷暈奶媽,把我偷去狼人谷,隨便扔個替身在王府,連番如此,十幾年都無人察覺。王府上下,無人關心我的死活。」


  蕪歌下意識地攥緊了雙拳,對這個狼子傾訴的苦衷,滿腹戒備。


  狼子夜的目光里的冷意總算褪去了幾分:「莫姨是除了邱葉志外,唯一關心我是死是活,是冷是暖的人。她與我母親的金蘭之誼,我並不清楚,大抵是一同逃難來京,共過生死。她出身寒門,雖是正妻,在袁府過得並不好,但她哪怕是典當首飾……」


  說到此處,狼子夜的口吻變得很是嘲諷:「也會定期打點王府的奴才,對我這個小主子好一些。」他正色,語氣陡地染了幾分哀戚惆悵:「十歲那年,她病逝,臨終前把阿媯囑託給朕。朕答應過要照顧阿媯一生一世。若朕當真是狼子夜,朕會為你殺了他們。」


  古松下相擁的那瞬間,狼子夜當真對那二人起過殺念的,可也只是轉瞬而已:「可那兩人,是朕不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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