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冷暖自知
平城別苑的除夕,只因著蕪歌那句「吃著正好」,龍顏大悅,繼而是君臣主僕盡歡了。
建康宮裡,卻是另一番景緻。
義隆在除夕之前,就回了建康,此番北上去滑台,莫不過是輕描淡寫地以天子微服巡察北方防務為幌子,掩人耳目。
朝臣半信半疑,只因皇帝北巡歸來只上了一次早朝,便龍體抱恙,再未臨朝。
後宮猜疑四起,只因皇帝連除夕家宴都給免了。舊年剷除了佞臣,風調雨順,皇家又添了子嗣,可謂喜事連連。皇帝年富力強,哪怕北巡水土不服,龍體抱恙,也不至於連年都不過了。眾妃莫不猜測,皇帝這是惱了中宮,成心不給中宮留臉面,畢竟皇帝抱恙,中宮三請侍疾,三次被拒。六宮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齊媯自從密會邱葉志后,就心緒難平。只苦於皇帝遮掩得實在太好,她多番打探,也沒挖出那賤人所在。這回北巡,倒是讓她嗅到了那個賤人的蹤跡。只可惜,她還來不及出手,就被皇帝近乎耍性子的做法,給亂了陣腳。
除夕這日,她再次豁出臉面,親自下廚烹制了一席家宴,領著宮女嬤嬤,排著長龍候在了承明殿外,請求侍奉皇帝用膳。
這回,承明殿的殿門,總算是為她開了。
齊媯自認是極了解隆哥哥的,她舍了雍容華富的鳳袍,穿得極是素淡,若非值此佳節,不宜過於素凈,她連鬢髮上唯一的那枚金釵都是不打算別的。過往,這樣的示弱,每每是能博得隆哥哥憐惜的。
只是,這回,她意外地失算了。
她已足足一月不曾見過榻上的君王了。這一眼相視,她只覺得陌生。君子如玉的俊朗面貌依舊,只神色是拒人千里的冷漠,空氣里隱隱瀰漫著尚未退散的酒氣。眼前男子的雙頰微暈著酒精的熏紅。他們相識二十載,她不記得隆哥哥幾時飲過酒,隆哥哥也從未這樣冷漠地待過她。
「臣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齊媯溫婉地屈膝行禮,卻遲遲得不到他的回應。她只得抬眸看他,再一眼相視,她更覺得陌生。那雙深邃的眸子,注視著她,帶著近乎拷問的意味。她不由心虛,連聲音也虛了下來:「隆哥哥?」
這個稱呼,總算是收斂了君王的威壓,只語氣依舊是冷冰冰的,「起吧。」
齊媯努力綻出一絲溫婉笑意:「皇上,臣妾親手包了團圓餃子,有富貴榮華元寶餃,也有百子百孫白菜餃,全是您愛吃的。」這些都是娘在世時,每年除夕都會差人送去攝政王府的節禮。去年除夕,她親手擀的那碗元寶餃就令帝王動容地攬了她入懷。
她清晰地記得他說過的話,「阿媯,朕從前最想的,莫過於是與莫姨和你團年。可惜,莫姨走得太早了。」若不是那一刻的相擁,她想,她怕是熬不過那個賤人在承明殿為所欲為的那段時日。
「餃子得趁熱吃。不如臣妾伺候您用膳吧。」
果然,義隆聞聲,面色緩和了些許,雖未言語,卻是微微點了頭。
齊媯笑著沖身後的嬤嬤使眼色,片刻,宮女嬤嬤們就已布好了膳。
義隆有傷在身,此刻是半倚在軟榻上的。齊媯親自夾了一隻圓滾滾的元寶餃盛入布碟,體貼地吹了吹,才送到義隆唇邊:「隆哥哥,你嘗嘗,一年到頭實在是做得少,也不知從娘那裡學來的廚藝是不是生疏了。」
義隆對妻子每每提起故人,越來越感到厭煩。而且他已灌了滿肚子苦酒,鼻息間的食香味和女子的脂粉味,莫名地讓他直反胃。他推開布碟,移眸對滿屋的宮人道:「退下。」
齊媯的笑僵在臉上,手中的布碟也送回了桌案,語氣很委屈:「皇上飲酒了?皇上還在氣惱臣妾?」
義隆冷笑著問:「朕氣惱你什麼?」
「為何只要事關徐芷歌,皇上就認定臣妾脫不了干係?賢妃盜拓帝印,皇上遷怒臣妾。邱先生對徐家出手,皇上也疑心臣妾。這回,皇上北巡,莫不是也是為了徐芷歌吧?這回,皇上遷怒臣妾的又是何事?」齊媯委屈地一長串連問,淚星子閃了滿目。
義隆見她落淚,只覺得更加煩悶,冷笑愈甚:「你的所作所為,你知,朕知。何必在朕面前,還惺惺作態?」
齊媯臉色煞白,淚珠子刷了下來,只一味還在叫屈:「臣妾冤枉。臣妾連皇上北巡所為何事都不知,又如何——」
「夠了。」義隆清冷地打斷她,「阿媯,朕自認對得起你。能給的,不能給的,統統都給了你。該護的,不該護的,處處都袒護了你。」他的眉目俱冷,「你還有何不知足的?朕就那點念想,你也要掐滅。」
他當真是惱怒,眼前的女子,每每對他莫不是以弱示人、博取憐惜。從前,他是信了這些眼淚的,是以,他想都沒想就把小幺想要的一切都給了她。小幺說得不錯,若非他的袒護和縱容,一個小吏府上不受寵的嫡女,又如何動得了他的心上人?
他對眼前女子的每一點憐惜和縱容,都是以小幺的血淚作價的。只要想到此處,他就惱恨交加。
齊媯也惱恨,念想?是說那個賤人嗎?她心底掀起狂瀾,只面上不得不端著溫婉:「皇上說到底還是怨臣妾拆散了你們。可當真是臣妾嗎?你們是世仇,即便沒有臣妾,你們也註定是無緣無分。」
義隆的臉色本就有些蒼白,聞言,越發蒼白了幾分。
徐芷歌就是一顆毒瘤,齊媯想來一招釜底抽薪,徹底地叫眼前的男子認清現實。她捂著心口,還在哭訴著冤枉:「皇上哪怕饒過徐喬之,徐芷歌就真會心甘情願地陪皇上一生?她不過是虛以委蛇,否則徐家人何以越獄?又何以會在萬鴻谷殞命?若非邱先生棋高一著,徐家人就統統逃去了魏國。徐喬之掌過戶部,徐沅之是鎮西守將,但凡他們誰出逃魏國,對我大宋都是莫大的威脅。睿智如皇上,又如何會不明這其中利害?說到底皇上就是被徐芷歌的苦肉計給蒙蔽了。」
義隆只覺得心口悶疼,有種莫名的窒息。
周遭是膠著的靜謐,只剩齊媯壓抑的低聲抽泣。
許久,義隆才再次開口:「朕不是被小幺的苦肉計蒙蔽。朕本就不該逼得她走投無路,不得不用苦肉計這樣的下下策。當日,在這殿里,朕安排你們初見,其實她衝出殿那刻,朕就已經後悔了。」
輪到齊媯臉色蒼白了。她震驚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義隆回看著她,目光里的悲憫也不知是對她的,還是對那離去女子的:「朕不過是容不得自己隨心。朕熔了后冠,鏟了木槿,丟了她的一切,莫不是此地無銀的自欺欺人。你可知,朕在金閣寺見她那副模樣,就再難安寢。別後的每一日,朕莫不是數著日曆的。便連封后大典上,朕也在暗暗等她。」
齊媯此時已記不得要維持溫婉做派了,一臉痴惘:「皇上為何要對臣妾說這些?」
義隆只勾唇一笑,帶著苦澀和幽冷:「朕記得,你曾哭著對朕說,『相思苦,苦於無處話相思。』如今,朕總算是感同身受你當日之苦了。」
齊媯淚流滿面地再次痴問:「皇上為何要對臣妾說這些?這就是皇上對臣妾的懲罰嗎?」
義隆不知這算不算是懲罰。也許是酒精上了腦,也許是憋在心口的難言苦痛讓他再難按捺,不吐不快:「朕從未想過為了小幺而捨棄你。但沒了小幺,朕也沒誰是想要的了。」
齊媯死死地咬著唇,酸澀的淚水滲入唇角,澀了她的心:「皇上是後悔娶臣妾了?」
義隆不置可否,只有天知道,古松下,他戴著假面與小幺相擁那刻,是何等地悔不當初?他疲沓地偎進軟枕:「朕只是累了。棲霞山是朕最後一次保你。皇后若是仗著故人之誼,繼續為所欲為,後果自負。」
齊媯哽咽著,近乎顫抖起來。
「好自為之,退吧。」義隆說完,疲沓地閉了目。
齊媯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步出殿門的。只跨出殿門,迎面的朔風割面,她驀地清醒,這才恍覺自己竟落了滿臉淚。她急忙別過臉,飛快地拭去淚水,深吸一口氣,便端回了皇後娘娘的鳳儀。
這個皇后之位,雖是殿中的男子所賜,卻也是她自己搏來的。哪怕他如今後悔當初娶了她,卻也晚了。
她頭先還淪陷在那番戮心的話里,痛苦得難以自拔,此刻,被這朔風一吹,似乎是徹底清醒了。那個賤人,果真是走了。這回,應該是走得徹徹底底。否則,殿中的男子,何至於心灰意冷至此?
她雖痛得淋漓,卻也痛快得酣暢。她終究是把那個賤人徹底地踩在了腳下。她才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劉袁氏。原配嫡妻才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尊貴存在。
她如是想,步履從容了許多,連帶著背脊都越發挺拔。
平城的正月,雪絨飄飛。拓跋燾近乎是把鑾駕搬到了京郊的神鷹別苑。
除夕守歲,初一吃湯圓,初二祭財神,初三肥豬拱門,初四迎接灶神……直到十五元宵節賞燈,拓跋燾幾乎動用了漢人的一切春俗,給蕪歌營造了一個熱鬧到近乎做作的春節。
蕪歌卻過得極是煩躁,只不得不耐著性子應酬罷了。
總算熬過了正月,她的眼睛並未如預想的那樣恢復神速,眼前的濃霧似乎是卡頓在了當下。
歐陽不治不由唉聲嘆氣,百思不得其解,「依脈象,餘毒應該是清理乾淨了。為何遲遲還未徹底復明呢?」
連心一都有些不解,「針灸明明之前很是見效,近來卻收效甚微了。」
拓跋燾則是心焦到近乎每天都要三問診療的進展。
反而蕪歌成了最淡然處之的那個,至少如今,她能看到模糊的身影,較之從前,已經很好了。
這日,拓跋燾興沖沖而來,連通傳和敲門統統都給省了,「阿蕪,朕帶你見個人。」他邊說邊拉過蕪歌的手,作勢就要出屋。
蕪歌對身側男子動不動就發動的浪漫攻勢 ,很是抵觸:「去見何人?」
拓跋燾住步,回眸笑了笑:「你見了便知,必是你想見的。」他接過月媽媽急匆匆捧來的貂絨斗篷,殷勤地親手為她繫上:「雖然立了春,可山上還未冰融,要穿暖和些。」
怕是蕪歌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如今對身側男子的親昵和殷勤早已習以為常。平城周遭,最著名的山,莫過於是鳳凰台所憑倚的方山了。她問:「我們要去方山?」
拓跋燾點頭,牽過她的手,交扣在掌心,復又邁開了步子:「方山也名巫山,因隱世而居的扶姓一族得名。扶姓的族長,扶不禍常年雲遊,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回,總算是被朕給逮住了。」
他的口吻極是興奮,不由有些感染到蕪歌,「傳言,拓跋氏在北地建國是受命於天,有巫族輔佐。竟是真的?」
「阿蕪果然是見識淵博。」拓跋燾笑言。
蕪歌微怔。拓跋皇室的種種傳聞,她北上來平城時,父親為她搜集過,只是不知虛實罷了。據她所知,拓跋皇室大到立嗣立后,小到占卜吉凶,無不滲透著巫族的身影。
只是,這巫族神秘莫測,除了大祭之日現身,平日不問世事。非皇室正統,一生都難以親見巫族的傳人。
拓跋燾此番竟是要領她這個外人,去見巫族族長?沉思間,她已被身側的男子領入了馬車。
拓跋燾又是好一陣忙碌,為蕪歌解開披風,又塞給她手爐,甚至連她靠坐的軟墊軟枕都是親自安置。
蕪歌總算是招架不住這樣的殷勤了:「拓跋燾,你不必如此的。」
「朕樂意。」
蕪歌雖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是清晰地感覺到他笑了。
接著,他就笑出了聲:「你若當真過意不去,就親親朕。」他甚至把臉湊了過來。
蕪歌想都沒想,就伸手別過他的臉去。「也不知你是怎麼治理天下當皇帝的。」她嘟囔,臉卻悄然紅了。
拓跋燾見她雙頰飛起的緋紅,笑得越發暢快:「算了,朕不為難你。」說罷,他卻是飛快地在那緋紅的面頰啄了啄,又搶在蕪歌伸手推他之前,飛快地彈了開。
蕪歌下意識地捂住臉,惱羞道:「拓跋——」
「朕親你,這總可以吧。」拓跋燾嬉笑著打斷她。
蕪歌臉上的緋紅愈甚。
身側的男子卻還在沒臉沒皮地笑著:「你叫朕拓跋的時候,格外好聽。往後,就這麼叫朕。」
蕪歌咬唇,直噎得說不出話來。
如此一番打鬧,方山似是不過須臾就到了。
拓跋燾牽著蕪歌下了馬車,卻是俯身湊到了她身前:「上來,朕背你上山。」
「不必。」蕪歌不知今日是不是吃錯了東西,臉總是辣辣的,「我能爬山。」
「山路不平,又有積雪未化。乖,上來。」拓跋燾柔聲。
蕪歌錯開他,紅著臉悶頭往前走,卻被他一把拽住。
「阿蕪,你要是不乖,朕可就用強了。」
他的聲音極不收斂,蕪歌雖然只看得見模糊的身影,卻也看到前前後後的神鷹侍衛都在比蓋彌彰地裝失聰,或是轉過身,或是別過臉。
蕪歌不忿地嘟囔:「拓跋燾,你怕是個無賴吧。」
拓跋燾卻笑得開懷,也不管她樂不樂意,彎腰就一把背上了她,「朕可就賴了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