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格桑梅朵
翌日,蕪歌醒來,天已大亮。
她睜開眼,竟有強光從窗欞偷了過來,她猛地坐起,眼前的光斑卻一閃而逝。她的視線又回復到一片白茫。
四下模糊的環境,是陌生的。她驀地記起昨夜的事,沒扭頭看向身側,床榻空了。
「拓跋燾?」她喚,偌大的房間回蕩著她的聲音。卻無人應答。
他已經走了。
她有些悻然地翻身下榻,落手處觸碰到了幾顆盲文玉石。
盲文玉,原是那個人的主意,那些她摩挲了快一年的石頭,悉數都留在了狼人谷。可心一總是本著醫者無疆的心態處事,回了平城,便也給她置備了一套。
蕪歌摸索著那堆盲文,「保重,安心,盼信。」她暗嘆一氣。
有敲門聲,是月媽媽近來了:「小姐。」不多時,就傳來月媽媽的腳步聲,蕪歌看到她是捧著衣物來的。
蕪歌這才記起,昨夜那個無賴把她的睡袍給撕扯壞了。她如今身上套的,是拓跋燾的寢衣。她頓覺渾身不自在起來。
月媽媽瞥見她的裝束,果然愣了愣。
主僕俱是靜默。月媽媽心事重重地伺候好蕪歌穿戴,終究沒忍住:「小姐,請恕老奴僭越。皇上待你雖是情深,但名分也是很重要的。老奴知,您不屑得昭儀的位份,但——」
「媽媽。」蕪歌清冷地打斷她。她清楚,月媽媽不過是勸她,昭儀名分聊勝於無罷了。
月媽媽趕忙垂眸,噤了聲。
蕪歌深吸了一氣:「我知媽媽是關心我。只是,女子並非一定要嫁人不可的,自梳的女子歷來就不少。與其做低伏小地為妾,倒不如自個兒自在。我不是能認別人為主母的性子。」她解嘲一笑:「況且,姻緣於我,已經並非大事了。我有更重要,不得不做的事。」
月媽媽噙著淚暗嘆一氣:「老奴實在是心疼小姐。」她說著便別過臉去直抹淚。
蕪歌張了張嘴,想安慰她兩句,卻不知能說什麼,最終也只是說道,「媽媽放心,我早不是從前的痴傻性子了。我懂得保護自己。」
蕪歌推門走出拓跋燾的卧房,走回自己房間時,迎面遇到一直等在涼亭的男女。
心一和扶不禍已對弈了半局。見蕪歌出來,心一驀地彈起身,臉色有些蒼白。
扶不禍抬眸瞥了他一眼,也起了身,朝蕪歌走去:「阿蕪。」
「不禍來了。」蕪歌對扶不禍的造訪有些意外,從前她每次來都會先遞拜帖,這回卻是毫無徵兆。
「我這段日子,會搬來別苑。」扶不禍道,「陛下有令,命臣近身保護你。」
蕪歌訝住。
扶不禍雖然依舊是漠無表情,但語氣卻不再是冷冰冰的:「神鷹營的人雖然被皇上多數帶去了北地,但有我在此,火凰營會護你周全。」
蕪歌對拓跋燾的守護並不意外,只是,這些時日的交往,她早已摸清了扶不禍的底細,司巫只為凰後效命,對聖旨從來都是置若罔聞的。如今的火凰營,對姚太后也並非唯命是從。何以願意來保護她?
「是拓跋安排你來的?」她問完,才發覺自己對那個男子的稱呼,毫無察覺地變了。
「嗯,是皇上安排,也是我樂意。我為你挑了四個暗衛,你隨我去瞧瞧,合不合眼緣。」扶不禍說著便朝外院走去。
暗衛就更意外了。蕪歌跟上扶不禍的腳步。
……
蕪歌是第二天才發現,弟弟慶之失蹤了。神鷹別苑固若金湯,慶之是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的。
蕪歌雖深諳此理,卻還是有些急得失了方寸。入夜,她便收到出征軍的飛鴿傳書。徐慶之再一次自作主張,竟然偷偷混入先鋒軍里,隨著樓婆羅一道出征了。
「他幾時才能讓我省點心?」蕪歌聞訊,手中的茶盞都差點驚落了。「他人呢?」她問心一。
心一搖頭:「先鋒部隊行軍太快,已經走出很遠了,慶之一個人回來,皇上不放心,但現在是用人之際,分不出兵力護送他回京。」
「所以,慶兒當真會上戰場?」蕪歌急問。
「你放心,即便去了戰地,陛下也不會允他上前線的。」扶不禍寬慰。
歐陽不治在一邊插嘴:「這可說不準。胡人崇武,魏皇更是個武痴,他沒準覺得帶那傻小子上沙場是歷練呢。」
老頭子真是逮著一切機會,給拓跋燾穿小鞋。連心一都看不過眼了:「歐陽先生,你少說兩句。」
蕪歌再無心與這三人品茶了。賞月品茗會,便早早散場了。
心一從蕪歌的院落出來,有些心不在焉。月光落在他的臉上,像鍍了一層清雋的冷芒。歐陽不治的院落與他的,正好是反方向。同路的扶不禍餘光瞥了身側的男子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你們佛家講因果。我們講問卦。我為你和她卜過一卦,你們註定是落花和流水,再親近,也是無情無緣。」
心一驀地頓住步子,愕然地扭頭看她。
扶不禍深邃如潭的眸子,幾不可察地漾起一絲漣漪,被她成功扼殺在萌芽處。她清了清嗓子:「她這一生也就是在南和北之間兜兜轉轉罷了。」
心一有種心事被窺探無蹤的羞惱和無可言喻的落寞。他張了張唇,卻是詞窮。
扶不禍只清淺地看他一眼,草草拱拱手,便疾步而去。
建康宮,瑞雪殿,一片愁雲慘霧,處處都瀰漫著苦澀的濃濃藥味。
「咳咳咳——」芙蓉倚靠在榻上,捂著肚子,弓著腰,差點把肺給咳了出來。貼身的嬤嬤噙著淚,一個勁給她撫背。
「皇姐,朕已派人傳信給歐陽不治,召他回建康了。」義隆坐在榻側安置的綉凳上,面露焦急。
芙蓉用帕子捂著嘴,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她抬眸,蒼白的臉憔悴不堪,曾經水潤靈動的眸子像是枯萎般深陷著。
「我缺的不是大夫。我想去新平。我想見芷歌。」那雙乾枯的眸子里滲出淚來。
「你現在的身子不宜舟車勞頓——」
「我想死之前見喬之一眼!」芙蓉歇斯底里地打斷他,淚刷了滿臉。她捂著臉,嗚嗚哭出了聲,淚水從她同樣乾枯的手指縫裡滲了出來。
義隆暗嘆了一氣,站起身來:「皇姐,你好生休養,朕改日再來看你。」
「你別走!」芙蓉抽開手來,顧不得滿臉淚痕,急切地仰望著他,「我就想見見喬之,我想給他上墳除草,想帶小樂兒和齊哥兒給他磕個頭,難道這也不行嗎?」
義隆看著素來愛重的皇姐,淪落到如斯模樣,到底心有不忍:「朕並不是不允你去新平。你如今的身子確實折騰不起。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想想兩個孩子。」
又是兩個孩子!若非因為還有孩子,她早隨喬郎而去了。她捂著心口,硬生生把憋在心口的話咽了回去。她哽了哽,才道:「是不是我養好一些,你就能允我去新平上墳?」
義隆很是無奈地點了點頭。
「那芷歌呢?」芙蓉問,她總有一種生命在悄然流逝,她將不久於人世的預感。她當真怕自己撒手人寰后,身後的兩個孩子怎麼辦。小樂兒是女兒,還好,若是及早許一戶人家,還能保住性命。齊哥兒流著徐家嫡系的血脈,一旦她不在了,哪怕他姓了劉,若是無人庇護,恐怕也是難以活命的。她只有將這孩子,託付給小姑才能安心。
義隆臉色蒼白,心口的傷早已痊癒,他卻錯覺那處又撕裂開了。小幺在平城的住處,他早得了密報,那是他萬萬不想提起的地方。
「芷歌在哪?我想見她!」芙蓉一臉絕望。
「她不在我大宋了。」短短一句話,似是耗盡了義隆的全部精氣神。
芙蓉怔住,她痴惘地問:「她在哪?」
「皇姐,別再胡思亂想了。你的身子,假以時日,好生休養,會好的。樂兒和齊兒是朕的外甥,朕會護他們周全。」
義隆的寬慰,一點都安不了芙蓉的心。她記得,小姑說過,即便皇帝能放過徐家人,那些一心要為皇帝分憂的忠臣卻放不過他們。
「她還會回來嗎?」芙蓉的這個問題,又戮了義隆的心。
「朕還有政務處理,改日再來看皇姐。」義隆這回的腳步,毫無停留。
芙蓉望著他的背影,只噙著淚問嬤嬤:「怎麼辦?芷歌不在,我該怎麼辦啊?」
歐陽不治是半個月後收到建康的來信,催他回國的。老頭子到底存了私心,並未隱瞞回國的原因。
「丫頭,你嫂嫂病重,你當真不回去看她嗎?」依老頭子看,趁著那個蠻子皇帝親征,正攛掇這丫頭回建康的最佳時機。
蕪歌雖然心急,卻想都沒想就搖了頭。
「我說丫頭,你想報仇,回建康一樣能報啊。你在這異國他鄉,離仇人十萬八千里,憑什麼報仇啊?難不成憑蠻子皇帝南下踏平建康報仇?你是漢人啊丫頭!」老頭子苦口婆心,勸得激動。
蕪歌只清清冷冷地瞥了老頭一眼:「那人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這樣忠心耿耿。」
老頭子噎住。半晌,他嘆道:「我也算看著那狼崽子長大的,自然是會偏著他一些。他確實吃了好多常人沒吃過的苦。」
見丫頭的臉色不虞,他又道:「對,你也吃了好多苦。他確實是對不住你,但對你卻是真心的。北上這一路,他明明是能逃的。哪怕你下了葯,你再是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扎那一下,他若想躲是能躲過去的。」
這些,蕪歌其實都知道:「你不必浪費唇舌了。」
「哎,你們怎麼就鬧到這般田地了呢?」老頭子惋惜哀嘆,又勸,「那你總該想想你的嫂嫂,她也是不易吶。聽說她病得重,萬一有個好歹,你那雙侄兒侄女就毫無倚仗了。」
這回,蕪歌的面色動容了幾分,只是,須臾就被她斂去了。她只希望這封書信不過是那人變了法子騙她回去的伎倆。嫂嫂是能熬過這關的。她道:「你回去了,嫂嫂便也好了。」
「可我是個老毒物啊,我又不會治病救人!」老頭子不滿地嘟囔。
蕪歌再懶得理他,別過臉去問不禍:「北邊有信來嗎?」
老頭子氣得夠嗆。那個蠻子皇帝也不知道有沒有心思打仗,每天一封飛鴿傳書,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肉麻的話,連那傳信的巫女有時都被鬧紅了臉,哼。
歐陽不治勸回大計註定是失敗。翌日,他就啟程南下了。
平城的夏日,越來越燥熱。中元節過了,鬼門關也關上了。
蕪歌覺得心底的忐忑稍稍釋然了一些。她每天都能收到拓跋燾的消息,他此時已經趕到雲中,與柔然可汗大檀對陣了。
明明是劍拔弩張、以命相搏的時候,他卻還是改不了不羞不臊的做派。
「阿蕪,朕想你想得緊。」
「阿蕪,朕昨夜夢到你了。」
「阿蕪,朕會在你的生辰之前趕回去,等朕……」
這些書信都是夾在軍情里,送達神鷹別苑,經由不禍的手,轉交給她的。因為她目不能視,不禍便自然地攬了讀信的差事。
心如古井深潭的巫女,都好幾次被恬不知恥的魏皇羞得面紅耳赤。
蕪歌感覺,司巫大人自從搬入別苑后,似乎不像從前那樣淡泊漠然了。她甚至看出,不禍主動讀信,並非與她親近,而是不禍不想這個差事落到心一頭上。
這日,不禍再來送信,清清冷冷卻支支吾吾。
拓跋燾這次捎來的書信長了許多,「朕今日在草原看到成片的格桑梅朵。那是蒙古的天神花。朕看到格桑就想到了你,阿蕪,朕想把格桑文在你的心口。她可以撫平傷痕,帶來朕的盛世。」
不禍和蕪歌雙雙紅了臉。
蕪歌禁不住捂住心口的那道傷疤,頃刻,又抽開手,臉上的緋紅愈甚,便岔開話題道:「不禍,其實我想問你很久了。只是,怕你介懷。」
「不妨直言。」不禍一貫的持重做派。
「我聽拓跋說,司巫一族是女族長制。那族長是招贅婿嗎?」這個疑問盤旋在蕪歌心頭很久了。
不禍怔了怔,旋即,她勾了勾唇:「沒什麼不可對人言的。若是心儀,自然是招贅。若是不過爾爾,只為後嗣,那就如你們南人所說的借種。」
蕪歌亮了亮眸子:「扶族果然都是妙人。」
不禍不由又對蕪歌刮目相看,臉上竟然有了笑容:「阿蕪何嘗不是妙人?這番話若是對那些俗人去說,他們指不定要怎麼挖苦我扶氏巫女是淫娃蕩婦呢。」
兩人對視一,竟是莞爾。
連帶著蕪歌八卦後頭的話題,也自然了起來,倒有了些閨蜜傾談的意味:「那你們可有族規,何時成婚何時要生女?」她記得拓跋說,扶氏壽元不長,不禍比她還年長兩歲,已然過了雙十年華了。
果然,不禍臉上的笑意斂了去,有些悻然:「雙十成婚,次年生女。」
「那?」蕪歌抿著茶,在斟酌是直接提出自己的疑惑,還是委婉一些。
不料,不禍卻石破天驚地說道:「阿蕪,你猜的不錯。我是想和心一生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