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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十里相見

  「坐。」義隆今日身著一身月白外袍,連貂裘都是月白色,端的是一副名士做派。他端坐石桌前,桌上炭爐滋滋作響,一壺梅子酒散發著清潤甘甜的酒香。他抬眸看蕪歌時,眸光帶笑,好像依舊是多年前溫潤如玉的宜都王。


  蕪歌斂眸,在他對座坐了下來。


  「你們也坐。」義隆一副主人做派,笑對心一和徐湛之。


  兩人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朕記得有一年入冬,是湛之難得從滑台休沐回京,我們也是像現在這樣煨梅子酒。」他的笑目穿梭在清冷如陌路的兄妹之間,帶著一絲淺淡的悵惋和懷念,執壺斟酒,「那罈子酒,朕記得是小幺你親手釀的。」


  蕪歌聞言,並無太多表情。曾經無憂無慮的徐芷歌有過太多的奇思妙想和太多的任性恣意,她連冰糖葫蘆都親自做過,更勿論梅子酒了。


  「我此來是為了那三車皮毛。」她一點都不願再提過往,偏頭對徐湛之道,「敢問徐將軍,我犯了哪條哪例,將軍要扣我的貨。」


  「是滑台城府扣的,不是我。」徐湛之的語氣聽不出是在搪塞還是實情。


  蕪歌蹙眉。


  義隆淺淡地對徐湛之遞了個眼色。徐湛之雖不太情願,卻還是冷沉著臉,起了身:「心一,我有些事找你。」


  心一有些為難地看向蕪歌。


  蕪歌稍稍仰頭,挑眉,輕嘲口吻:「徐將軍真是精忠,老婆孩子都被人害了,還在為害命之人唯命是從。」


  徐湛之的臉頓時煞白,目光移向義隆。


  義隆蹙眉:「那個侍妾的話,難辨真假。」他看向昔日情同手足的異姓兄弟:「朕自會徹查,給你一個交代。」


  「人都死了,死無對證,還有什麼好查的?」蕪歌端起面前的酒杯,淺抿一口,梅子酒入口甘甜,帶著些後勁,曾是她最喜愛的,「公道自在人心,即便證據都銷毀了,人心該是如何作想,還是如何作想。」她挑眉,看著曾經的兄長,「徐將軍,你說是嗎?」


  徐湛之只覺得亭子圍著帷幔,暖烘烘的,煨著酒香,有些上頭,讓他透不過氣來。他也不顧心一了,徑直就出了亭子。


  心一猶豫片刻,終究是起身離去。蕪歌並未阻止他。


  待亭子里只剩他們兩人,義隆不知為何竟有些緊張。其實從頭先第一眼見到她時,他就已經緊張了,時下,不過是強撐無波無瀾罷了。他的目光一刻都未曾從她臉上移開,尤其是那雙叫他思之若狂的眼睛。


  隔桌而坐,他不斷涌生出恨不能越過石桌,攬她入懷的衝動。尤其是方才看她端起酒杯,那纖細指尖的每一絲動作都似牽扯著他的神經。若不是極力剋制,他當真想伸手握住她。


  他記得小幺十三歲生辰那日,他在棲霞山為她慶生,撫奏完那曲《鳳求凰》便隔著琴案握住了她的手。


  那個俏麗不可方物的小丫頭,明明有些害羞,卻紅著臉,不知羞地說,「阿車,你這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意思嗎?」


  那時,他不過是爽聲一笑,搪塞了過去。


  眼下,若是可以,他只想握住她的手,對她鄭重地重複當日那句話。


  可惜,他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他都找不到合適的開場白。北伐得勝,他原本是該取道關中,徑直回建康的,可到底是割捨不下她,便繞道來了滑台。


  他原本是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了,可相見了,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後,也不過是

  一句無關痛癢的寒暄:「近來可好?」問完,他自覺局促,借著執壺為她斟酒的功夫掩蓋這尷尬。


  蕪歌的語氣很清冷,回復卻很殘忍:「你我早不是見面還可以互相問候的關係了。」


  義隆的手頓了頓,有些失神,酒沒了杯沿都溢出來了,他才回過神來,擱下酒壺:「小幺,朕不想與你為仇。」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蕪歌打斷他,半點不願多言,「皇上既然使這樣的計策逼我現身,想必是有要事。還是直接說事吧。」


  義隆勾唇,浮起一絲苦笑:「若是朕說,只是因為太想你,想見你呢。」


  蕪歌與他對視,無動於衷模樣:「那我只能說你是活該了。」


  「哈哈哈。」義隆笑出聲來,清朗的笑聲回蕩在亭中,有些莫名的落寞。他斂笑:「的確是活該,咎由自取。」他注視著她,滿目流淌的都是情絲,「你我當真沒可能了嗎?」


  蕪歌的眸子顫了顫,旋即,她明媚一笑,語氣很輕慢:「有啊。」


  義隆的眸子亮了幾分,只是,接下來的話又瞬間叫他黯淡下去。


  「在你的皇后臉上墨刺毒婦二字,賜死倒不必了,廢了她,就流放去新平的那處流放山好了。」蕪歌說得極是慢條斯理,只是說到邱葉志的處置,她頓住,暗吸了一口氣,語氣雖然沉穩但清潤的眸子卻霧了潮澤,「邱葉志就照著我哥哥的死法就夠了。」


  義隆的臉色越聽越冷沉。


  蕪歌已站起身來,微揚著下巴:「如果你能做到這兩點,我可以考慮是否還有可能。」


  「小幺。」義隆抬眸看著她,覆在石桌上的手不自覺地攥了起來,「別逼朕。」


  蕪歌只覺得可笑至極,她便當真笑了:「到底是誰在相逼?劉義隆,我沒招你惹你吧。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喝的每一滴水,吃的每一粒飯,都不是宋國的。我與你何干?今日是你死乞白賴使手段才相見的。」


  義隆的面色越來越青白:「可朕放不下你。」


  蕪歌笑得越發嘲諷:「可是我早就放下了。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跟拓跋燾在一起。」


  義隆猛地站起身,蕪歌心下有一瞬間是發虛發顫的,可她強忍著未退縮,對峙般看著他。


  「小幺,別天真了。你想要的,拓跋燾給不了。他在統萬城一日就收了赫連家的三個公主,這都不能讓你清醒過來嗎?」義隆雖然竭力剋制,聲音卻還是隱隱不穩。


  蕪歌心底並非毫無觸動的,只是面上的表情越發輕慢和滿不在乎:「天下的王侯將相不都是一丘之貉?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算什麼?你劉義隆的妃嬪妾侍就少嗎?」


  「朕可以只有你!」義隆的聲音帶著薄怒和隱忍,「旁的人,朕可以統統不要。朕只要你就夠了!」


  蕪歌怔了怔,旋即,就笑了:「皇帝陛下的意思是維持你那嫡后高高在上的中宮之位,好好供奉著,只是不碰她是吧?一個給名分,一個給你所謂深似海的情分?」


  涼薄的唇微動,義隆卻並未出聲否定。


  蕪歌笑得眸中都染了淚星子:「呵,劉義隆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稀罕你那不知所謂的情分?這天下男人多的是,只要我願意,信誓旦旦唯我一人的會只有你劉義隆嗎?我憑什麼要選你——」


  她的話被打斷,被眼前的男子一個箭步繞過石桌,一把拽著緊緊箍進了懷裡。


  蕪歌的語言和呼吸都瓮在男子驟急驟僵的心跳里。她死命掙扎卻掙不開:「放開我!」


  義隆只死死箍著她在懷,他近來總是錯覺自己是不是犯了心疾。方才,聽她沒完沒了地說這番誅心的話,他都錯覺又心悸了。


  他弓腰,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呼吸盡數貼著她的鬢髮,聞著那久違的發香,他才感覺心口的不適稍微緩和了一些:「小幺,朕要怎樣做才能換回你?只要不是剛才的那兩條,你說,朕都照辦。朕……不能沒有你,小幺。」


  這樣的阿車,是蕪歌從未聽過的。帶著絕望的傷懷和無措的無奈,近乎乞求的意味,最令她吃驚的是,她感覺耳垂那邊有些嘲諷發涼。她偏頭想看仔細那是什麼,卻被他死死箍住。


  「小幺。」


  蕪歌清晰地聽到他的聲音夾雜著淚意。她不知這是真情流露還是謀心之計,只是,要曾經的阿車做到這個份上,也是不易。


  不過,她早不在乎了。


  「除了要袁齊媯生不如死,邱葉志死無葬身之地,我別無他想。其實你,我也不想放過的。只是,父親的確是欠了債,孰是孰非早已糾纏難清。但——」蕪歌原本說的冷沉麻木,毫無波瀾,可到了此處,卻染了淚意,「我徐家不是所有人都該死的。娘不該死,楓哥兒、棟哥兒他們都不該死,尤其是柏哥兒,他才三歲。」


  義隆只越發緊地摟住她,呼吸像凝滯了。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這些債,我都不可能放下。」她的聲音恢復了麻木,「放開我吧,劉——」


  「朕可以廢了阿媯。」義隆打斷她,說得有些艱難,「只要你回來。」


  蕪歌半晌沒說話,最後只嘆了口氣:「天快黑了,我該回去了。」


  相擁許久,義隆覺得心口空白的缺口似乎彌合了一些,他是不想放手的,只是再糾纏下去,當真連君王殘存的一點體面都要沒了。他終於鬆開她。


  蕪歌得了自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幺,朕等你。」義隆對著她的背影道。她依舊是頭也不回,只是臨上車那刻,卻被徐湛之橫在了面前。


  「萬鴻谷我得到消息時,已經晚了。我趕過去時,只有彭城王在了。」


  蕪歌清冷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若是如此,能讓你良心好過一些,你儘管自欺欺人吧。」她說著就由著護衛挑簾,鑽進了馬車。


  隔著車簾,徐湛之還在無望地解釋:「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過他們慘死。送慶之回建康,也只是因為知曉皇上不會拿他怎樣。」


  隔著帘子,他都能聽出蕪歌笑得更冷了,「你為何不說三哥和六哥是愚不可及,自願與嫡房同死呢?罷了,徐湛之,說再多已無用,在我們眼裡,你就是徐家的千古罪人。」說完,她冷冷對護衛說了聲「啟程」,獨留徐湛之莫名地淚淌了滿臉。


  回程時,商行的三車貨早已候在了半路。


  一路上,心一和蕪歌都在沉默。直到蕪歌回到徐府,要進內院時,心一才終於開口道,「不禍臨行時說想去南風館尋人。那種地方配不起她,你不如勸勸她吧。」


  蕪歌怔住,只是,此番相見故人擾亂了她的心緒。她故作不以為意地笑道:「留嗣一事對她來說勢在必行,你不行,她借種也無可厚非。不過是顆種罷了,有什麼配不配得起的。若哪日,我想要個孩子,說不準也會借種。」說罷,她就入了院。


  心一僵站在院門口,臉色煞白。


  蕪歌進了院子,就見月媽媽遠遠地迎了出來,表情有些怪異。


  「小姐,外頭很冷吧。」月媽媽緊隨著她的步子,走到房門口,不等她入屋,就迫不及待地替她解下貂裘。


  蕪歌不解地看著她。


  月媽媽朝房門裡頭努努嘴,捧著她的貂裘就碎步著走去隔壁的耳房。


  蕪歌斂眸,不明所以地推開門,便見那個許久不見的無賴正站在房門口,滿臉堆笑地看著自己。她步子頓了頓,回身掩好房門,分明是有些驚喜的,卻端得是無波無瀾:「陛下怎麼來了?」


  拓跋燾覺察到她興緻缺缺,卻還是笑著展開了雙臂,求抱抱的架勢:「阿蕪。」


  蕪歌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沒如他期待的那樣幾步撲進他懷裡,緩步走了過去,抬眸笑看他:「何時到的?怎麼事先也沒聽說?」


  拓跋燾有些悻悻地垂了手,一把攬過她的腰,略顯無奈和委屈地說道:「阿蕪這是生朕的氣?怪朕出徵得勝,班師回了京城,沒直接來郯郡?」


  「陛下出征小半年都沒回京,京中政務全由太傅太保和幾位王爺處理,確實是該及時回去的。」蕪歌一副就事論事的明理模樣。


  拓跋燾都被她逗笑了,無奈地嘆了一聲,抵著她的額:「這麼說是真的生氣了。」


  蕪歌覺得很疲倦,對於應付眼前的男子有些惰怠。由著他抵著額,她毫不含糊地點頭:「是啊,是有些生氣的。」


  「朕安置好京中政務就——」


  「陛下就只有回京這事惹我生氣嗎?」蕪歌打斷他,「回京這事,我沒生氣的。」


  拓跋燾驀地恍然模樣,抵著她的額蹭了蹭:「哦,是因為赫連家那三個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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