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兩全之法
拓跋燾彆扭地熬了個余時辰,在晚膳時分,終於按捺不住。他捂額,語氣微惱:「去,傳話,就說朕龍體抱恙,宣她侍病!」
「諾。」宗愛弓腰,乖順地退了去。
郯郡徐府,蕪歌正和侄女們玩著骨牌。小樂兒來了北地,與堂姐妹們團聚后,性子又開朗了回去。她嬉笑著攤開雪白的掌心,落下一對骨牌來,沖蕪歌擠眉弄眼:「天牌對。姑姑,你又輸了。」
「小財迷。」蕪歌淺笑著撥了一小撮金瓜子過去。
小樂兒掌心一旋,收進荷包里,卻是一手攙起一位堂姐妹,笑道:「見好就收,落袋為安。今日就到這裡。嘻嘻,我們先走了。」說完,三個小姐妹笑作一團,攜手退出房去。
「這些個小傢伙。」蕪歌笑嗔,撂開手中的骨牌,揉了揉眉心。
婉寧拂開主子的手,替她揉起太陽穴來:「主子您就是寵著她們,把把都讓著,明明自個兒可以胡的。」
蕪歌眯著眼,笑了笑:「難得她們開心嘛。」
「這幾個小傢伙不知天高地厚,都不曉得她們的姑姑是骨牌聖手。想贏你,恐怕還得修鍊半輩子。」是慶之,不,是總管宗愛笑意盈盈地進了屋來。
蕪歌睜眸睨他一眼,這身淡灰色宮服當真是膈應,她移眸,時下,又覺得太陽穴一緊,她蹙眉,抬眸瞥一眼婉寧,只見那丫頭一臉羞窘和無措。
蕪歌暗嘆一氣,拂下婉寧的手:「去沏壺茶來。」
婉寧福禮,紅著臉,疾步退了去。
宗愛坐在牌桌前,隨手撥弄著兩塊骨牌,笑道:「姐姐好雅興。陛下可就慘了,這一路趕得急,睏乏少眠,臨近郯郡時從馬上摔下來了。」
這樣添油加醋的謊話,蕪歌一眼就識破了。她不以為意地奪過他手中的骨牌,一塊一塊整齊地疊進骨牌盒裡:「那宗總管應該去請御醫,來我這裡做什麼?」她瞥一眼那頂礙眼的紅紗帽:「往後,回徐府,換身衣裳。昨晚,文姨娘就因為你這身衣裳,又哭了大半宿。」
宗愛面上的笑意褪了去。他捻起一塊骨牌遞給姐姐,清清淡淡:「何必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呢?人這一輩子,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姨娘也該學會接受現實。」
蕪歌只覺得好不容易輕鬆一些的心境,又添了陰霾。
「姐姐隨我走一趟離宮吧。」宗愛言歸正傳。
「不去。」蕪歌眼皮子都沒掀起,鏗地蓋上錦盒,起身走向妝奩。
「陛下再情深,也是九五至尊,總要台階下的。他既然千里迢迢而來,姐姐又——」
「我自有打算。」蕪歌打斷他,「替我傳話,請陛下保重龍體,民婦改日再去覲見。」
宗愛瞧著這襲清冷的背影有些無奈。他和姐姐素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他起身:「那告辭了。」
宗愛走後許久,蕪歌還是站在妝奩前,一動不動。
半晌,她抽開屜子。裡頭,那條黃金鏤空掛鏈靜謐地躺著。
指尖劃過鏤空的花紋,那是一朵鏤空的木槿花,花芯是他們的結髮。
逃回郯郡的那夜,婉寧悄悄地把鏈子塞回了妝奩。翌日清晨,她早起梳洗時,避無可避地看見,這才生出百般惆悵來。
她想,她當真是無心無情了。
拋情棄愛,離家出走,她是世人眼裡拋夫棄子的蕩婦。可她對那個男子卻並未生出蝕骨的愧疚。她只是覺得愧對晃兒。
至於拓跋,蕪歌寬恕了自己,她把皇長子的出生看作是他們的兩不相欠。
「阿燾,是你負我在先的。」她輕喃。三百多個日夜,她都是如此對自己輕喃的。如此,才能不相欠。
郯郡離宮,拓跋燾聽了宗愛的傳話,呆坐在軟榻上,半晌不語。
他閉目,死死按下心口翻湧的血氣。
「與君結髮,相約白首,奈何情深緣淺。望夫珍重,另覓良緣,善待吾兒。阿蕪絕筆。」
每每他血氣翻湧時,都會不斷默念她臨走前的絕筆。只有如此,他才能感受到那個他愛之入骨的女子,心裡是有他的。
可今日,心口翻湧而上的血氣,卻是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的架勢。
他又回想鳳凰台,那個女子小奔著,從身後環住他的情形。
「拓跋,保重。」
「拓跋,那件事,我早原諒你了,我是想和你一生一世的。」
「你為我做的努力,我是知道的。」
他聽得出阿蕪哭了。
阿蕪是捨不得朕的。
他緊緊地閉目,不耐地沖四下揮手。眾人悉數屏退。
偌大的殿,只剩他一人。
他仰頭倒去,磕在軟枕上。他唰地睜開眼,望著明黃的帳頂,雙拳緊攥著。「阿蕪。」他默念,忽地,哼笑出聲,「你休想逃得出朕的五指山。休想。」
蕪歌倒也沒想逃。翌日一早,她便主動前往離宮覲見了。
拓跋燾好像在軟榻上呆坐了整晚,連晚膳都未用。
蕪歌見到他時,他還是昨日屏退宮人時的模樣。
她遠遠站在殿中央,像隔著重重歲月在看記憶里的那個男子。
拓跋燾也在看她。她依舊美得不可方物。不,經過近四百個日夜的思之若狂,這副眉眼在他眼裡,絕美二字都已不足以形容。
他只覺得昨夜好不容易澆滅的心頭火又被點燃了,一瞬就燎原了此心。若非他身經百戰,若非他剋制自律,他只怕早就起身疾奔過去,一把攬她入懷了。
可惡又無情的女子。
他暗罵,卻又不爭氣地止不住狂亂的心跳。在她無情離去近四百個日夜后,他竟還是不可救藥地愛她。
他們就這樣對視著。眼波交接,流淌著隱忍克制的綿綿情絲。
最終,還是更在意的那個先敗下陣來:「你答應過等朕的。」這樣的質問,毫無架勢,聽著酸溜溜的可悲。拓跋燾面色白了幾分,自惱地抿了唇。
「拓跋,你我相識那日起,你就知道我是假的。」蕪歌從來都是殘忍至極的,「阿蕪是假的,赫連吟雲也是假的。她們答應陛下的,又如何會是真的?」
拓跋燾急怒攻心,卻不得不竭力維持著君王之儀。他暗暗地攥緊雙拳,眉眼和聲音都染了幾分戾氣:「那晃兒呢?也是假的嗎?」
蕪歌的眸光顫了顫。她是不該惹怒這個男子的。可不曉得為何她就是覺得倦了,不想再小意殷勤地討好誰,依附誰了。
她斂眸:「晃兒是陛下的骨肉。」
嘩啦啦,一片紙張揚起的聲音。蕪歌稍稍抬眸,就見拓跋燾從榻上掀起一疊畫紙。畫紙翻飛著,一頁兩頁落在她眼底。
她的目光劇烈地顫了顫。
潔白的宣紙上,濃墨淡彩,俱都是她的晃兒。有坐著的,爬著的,笑著的,哭著的……
她禁不住彎腰,撿起一張又一張。
啪嗒,一滴淚雨落在宣紙上,繼而是斑斑駁駁的零星點點。
蕪歌單膝跪下,一張又一張地撿起,撫平,捧在懷裡。
「一日一張,朕在時,便是朕畫的。朕不在時,是宗愛畫的。」談及愛子,拓跋燾的聲音柔和下來。他起身,也弓腰撿起那些畫紙來。垂眸看著畫紙上蓮藕一般胖乎乎的小胳膊腿,拓跋燾哼笑:「阿蕪,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蕪歌只覺得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她直起腰,懷裡抱著一小摞紙,那是她錯過的晃兒的每一天。她當然知曉自己錯過了什麼。她暗吸一氣:「往事不可追。」
拓跋燾住步,手也僵在一頁畫紙上。他直起身,抬眸看向她,眸光是直戳心扉的拷問意味。
蕪歌迎過他的目光,一臉篤定和坦然,可只有上蒼知曉她心底竟有多悲哀和酸楚:「所以,我今日來是想求陛下一個恩典的。」
拓跋燾的目光越發探究,一臉願聞其詳的神色。
「陛下可否恩准民婦入宮做二皇子的近身女官?」
蕪歌的請求,恭順又謙卑,聽在拓跋燾耳中卻是一石驚起千番浪。「哼。」他冷哼,當真是辭窮至極。半晌,他才說:「既然自稱是民婦,那你是何人的婦?」
蕪歌微怔,秋水眸子略有不解地看著他。此番再見,她總覺得眼前的男子似乎有些不同了。眉眼陰鬱了,連說話都有些莫名的陰陽怪氣。
蕪歌自覺早已勘破世事,心靜如水。她能屈能伸地跪下下來,微微垂首,誠心請罪道:「民婦確實犯下了不赦之罪,陛下惱怒民婦,也是人之常情。無奈無辜之類的說辭,民婦不願說,陛下也不屑得聽。民婦自認不堪為母,可血濃於水,民婦終究還是想守著二皇子成——」
「你明明知道朕想聽什麼!」拓跋燾再隱忍不了,沉聲打斷她。他手中的宣紙被緊得吱吱作響,心口也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不平著:「說句你心裡有朕,有晃兒,有那麼難嗎?啊?」
蕪歌被這絲毫不掩怒意的質問噴了滿臉。她的臉色褪得有些蒼白,可抬眸時,目光依舊清淡無波:「破鏡難圓。搖尾乞憐,不是我的性子。委屈求全,也不是陛下的性子。與其糾纏不清成為一對怨偶,倒不如洒脫一些。」她斂眸,雙手伏地,深深地叩首:「思來想去,這是兩全之法。求陛下成全。」
拓跋燾早已氣得雙眸泛紅,死死盯著她,只恨不能生吞了她,納入腹中,如此便可長長久久永不分離。當腦海冒起這個念頭時,拓跋燾自惱愈甚。他揪著手中的宣紙,指著蕪歌,氣得聲線都微顫:「徐芷歌,是誰給你的膽子如此有恃無恐?!」
蕪歌依舊低垂著頭,聲音卻和暖下來:「陛下息怒,彆氣壞了龍體。」
拓跋燾聞聲更加氣惱。他幾步騰到她跟前,只恨不能當真生吞了她。他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半拎起,另一隻手強摁著她的腰入懷,埋頭就啃吻起來。
蕪歌並不掙扎,任他狂亂地蹂躪著。她思量了一夜,南下也好,北歸也好,統統都在她計劃之內,她唯一不曾計劃的是自己的歸屬。
建康一年,她都在虛情假意。她倦了,不屑也不願再假意下去。
更何況,破鏡難圓,覆水難收。
她既已南下,就無法再與拓跋燾重修於好了。小意殷勤或許能和美須臾,卻也不過是夢幻泡影罷了。
沒哪個男子能忍得下這等奇恥大辱。
她並不在意那所謂的九天凰途。她不必再謀眼前男子的心了。
她只想隨心所欲一回。
拓跋燾恣意一番,卻得不到懷中女子的半點回應。漫天的惱怒散盡,心口只剩荒蕪的疼痛,唇齒間的纏綿不僅沒能解下相思之毒,卻叫他越發痛苦。他釋開她的唇,垂眸凝視著她。
他的雙眸通紅,也不知是被怒意所熏,還是被情慾所染,抑或是只是單純的疲累所致。
滿心的痛苦總算使他冷靜下來。他鬆開她,隨之而來的是手中的那摞畫紙從蕪歌腰間散落一地。
「好。」他冷聲,一雙眸子卻燃焰一般盯著蕪歌。
蕪歌鬢髮凌亂,雙頰也微微泛了緋紅,眉目卻依舊清淡。她俯首謝恩:「謝陛下隆恩。」
拓跋燾張了張唇,心裡分明藏了千言萬語,卻是一句都說不出口了。
罷了。
他惱怒地一甩袖,踩著滿地的宣紙逃似地疾步出殿。
……
拓跋燾此行是視察郯郡巡防,可翌日就班師回京了。他原本是想去胡夏舊地視察邊防的,卻徹底失了興緻,徑直開往平城。
拓跋燾自覺是個受虐狂。瞧著那個冷心冷情的女子在眼前晃蕩,分明是一場心的凌遲,他的目光卻一刻都離不得她。
她依舊是那年初見時的裝扮,一襲玄色男裝,雌雄難辨,驚世絕艷。
拓跋燾真想剜開她的心瞧個清楚,那裡到底是黑是紅。為何她可以那樣心靜如水地迎過自己的目光?而自己卻連她不經意的眼波流轉都承受不住,心跳如雷?
從郯郡到平城,小半個月的車程,於拓跋燾而言無異於一場酷刑。
蕪歌卻是安之若素,甚至連弟弟那身膈應人的宮服裝扮也漸漸適應了。
宗愛瞧著彆扭至極的二人,只暗嘆搖頭。要說攻心,他自認不及姐姐的謀心之術半分。眼見魏皇半條魂都被姐姐勾了去,一路吊打,連他這個局外人都瞧不過眼。
「姐姐,適可而止,過猶不及。」他委婉的勸解卻只換來一句直白的拒絕。
「這不是欲拒還迎。」蕪歌毫不留情地剜了弟弟一眼,便起身離去。
宗愛只得轉戰拓跋燾,有意無意地開解他一二。
蕪歌只覺得那個男子的情傷有些矯情,她如今是半點無心於這樣的兒女情長。她的心思還落在南嶽。那裡,正醞釀著一場暴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