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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天倫之樂

  魏帝的鑾駕抵達平城的前夜,蕪歌終於收到南方來的飛鴿傳書。


  大宋天子並未祭天就已起駕回京。


  天子心誠,要齋戒七七四十九日再祭天的消息,早已傳遍大宋。如今,卻朝令夕改,短短半個月就放棄祭天,回了建康。想來這消息要是傳揚出去,必然是要叫文武百官百思不得其解的。


  只是,這樣的結局對蕪歌來說卻毫不意外。


  她輕嘲地勾了唇,隨手把小布條送到燭火上點燃。布條浸了蠟油防水,遇火滋啦啦地快速燃燒起來,一瞬,細細的火舌就燎到了她的指尖。


  就在火舌堪堪要舔到她的手指時,手卻被驀地扯了開,燃燒的布條落了在桌案上。


  蕪歌抬眸,見拓跋燾正緊攥著她的腕子,玉白面容染了幾分急色。


  「怎麼這麼不小心?」輕責的親昵口吻,一如往昔。


  只是話從口出,拓跋燾就微惱地蹙了眉,更有些悻悻地鬆了手。


  蕪歌倒是一臉平靜。她瞥一眼屋裡,已不見婉寧的蹤影。剛才是自己太過關注,才沒察覺他來了。


  蕪歌起身,守禮地福了福:「民婦見過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到訪,有何要事?」


  拓跋燾本就擰巴的眉角,因她言語里的逐客意味,而越發緊蹙。他順勢坐在案前的凳子上。


  落腳的客棧雖是官驛,房間卻並不寬敞。


  一坐一站的兩人,相隔並不遠。


  拓跋燾錯覺這個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近在鼻息間,疏離的陌生,又致命的熟悉,熏得他的呼吸都微有不暢,心跳也莫名地加速,心底更涌生一股越來越強烈的衝動,只恨不能一把攬她入懷。


  可眼前的女子卻沒心沒肺,依舊平靜如水模樣。


  拓跋燾又覺得心口血氣翻湧了。這些日子,他就是在自惱和對這個絕情女子的怨憤里備受煎熬的。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站姿娉婷,微垂著眼瞼,看似恭順,可骨子裡的冷傲和恣肆卻是藏都藏不住。從下巴一路逶迤到脖頸的如玉弧線更是像柄鉤子,正無情地撩撥著他的心弦。


  拓跋燾再次艱難地按捺下擁她入懷的衝動,他惱怒地收回視線,努力端著帝王之儀:「晃兒雖不到兩歲,但天資聰穎,他只見過不禍和曉曉一回,就知曉何為母子親情了。他雖然不會說,但朕知他是想要一個像不禍那樣年輕的母親的。」


  他抬眸,隱忍著眸子里的那股子幽怨,接著道:「明日便回宮了。你想以女官的名義在宮裡待著,朕不攔你,但在晃兒那裡,你就是他娘,不許扯什麼女官不女官的。」


  蕪歌素來知曉拓跋燾是個擅於攻心的,若換作旁的女子,他這一番既往不咎和不動聲色的親厚足以收服人心。


  而蕪歌卻早已心如止水。聽到兒子眼饞不禍母女骨肉情深,她心頭是發酸的,可須臾便被她強壓了下去。


  她恭順地福禮,惜字如金:「是。」


  拓跋燾似是噎住,一時竟又找不出說辭來。這世上,他就再沒見過哪個女子像她這般,叫他欲罷不能卻又無可奈何。


  「你就沒話對朕說嗎?」隱忍了一路,他終究還是不淡定地問出口了。


  蕪歌總算抬眸看了他一眼,可目光卻似蜻蜓點水,。時至今日,塵埃落定,她不想再糾纏在無果且不值當的情情愛愛里。若是沒有晃兒,她怕是出了滑台就會選擇浪跡天涯。這點,她是極羨慕心一的。


  她點到即止地瞥一眼拓跋燾,隨即就斂眸,微微搖頭。


  拓跋燾蹭地站起,逼近一步。重逢以來,他是越來越易怒了。眼下,他雙眸燃焰,眸底的戾氣毫不遮掩。


  「徐——芷——歌!」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的低沉之音。


  他每每連名帶姓地叫她,便是氣到了極致。


  蕪歌抬瞼,清淺地看著他,糾正道:「陛下,我是阿蕪。」


  眸底的戾氣散了些,拓跋燾微微傾身,越發湊近她,似笑非笑地哼道:「魏國的阿蕪是朕的阿蕪,是與朕拜過天地,結過發的阿蕪。你是嗎?」


  蕪歌頗有些無奈地看著他,也不端著主僕有別的謙卑模樣了:「拓跋,既然明知結局,又何苦執念?」


  「什麼結局?」拓跋燾反問。若如此刻這般相見不能相守,無異是鈍刀割肉。才短短半月,他就儼然忍受不了。他冷哼:「你是怕有朝一日,朕翻舊賬怪罪於你?」


  蕪歌的眸子顫了顫。


  「你哪怕不信朕,也該信你自己。」拓跋燾隱忍著怒意,語氣微染了一絲輕嘲,「難道在你眼裡,朕不是已然是你的囊中之物?朕還如何翻得出你的手掌心?」


  蕪歌蹙眉,眸光染了不悅,語氣也冷淡了:「陛下自重。」


  拓跋燾其實剛剛說完這樣陰陽怪氣的話,就自惱和震驚了。他明明是想說,比起過去,他更在乎將來。他只想與她朝朝暮暮相守,絕不會舊事重提。


  呵,著實是難以啟齒。


  莫說九五之尊的地位容不得他對個女子低三下四,即便他只是凡夫俗子,堂堂七尺男兒,對拋夫棄子,舍自己離去的婦人,難不成還要苦苦哀求她回頭不成?


  拓跋燾漲得眉宇泛紅,拷問地冷看她一眼,便疾步離去。


  門哐當合上那刻,蕪歌有些疲沓地坐回凳子上。北方的初春,乍暖還寒,木凳原本該是冰冷的,如今卻帶了那個男子的溫度。


  溫熱的氣息,叫蕪歌很不自在。她驀地站起身,目光避無可避地落在案几上殘留的那半截布條上。


  那個「京」字已被燒去了一角,正如她的心被挖空了一角。那是一生都無法填滿的空洞。


  拓跋對她的心意,她並非毫無感覺。北地的這個男子,比她設計和料想的還要再深情一些。他一反常態的輕嘲和刻薄,不過是外強中乾的偽裝。他眸底的隱忍和傷痛,蕪歌感受得到,卻刻意忽略了。


  她心口有個洞,是那個人挖的。


  她便以牙還牙,在那人和他的阿媯心頭也挖了個洞。


  那種填不滿的空洞滋味,她要那個人和他的心頭好也好好嘗嘗。


  至於拓跋,拓跋填得滿自己心口的洞嗎?

  破鏡難圓。人都是相聚易,相處難。當重逢的熱情退散,糾葛不清的兩人將避無可避地陷在過往的泥潭裡。她在建康早已受夠了。


  罷了。


  蕪歌捻起那半塊布條,攤在掌心,垂眸輕輕吹了口氣。那布片便嘩啦捲起,飄落在暗色的地磚上。


  翌日,回平城宮很順利。


  蕪歌總算見到夢回千轉,思之如狂的小傢伙了。


  小傢伙很精靈,見到拓跋燾的第一眼就掙脫月媽媽的懷抱,揮動著蓮藕般的小胳膊腿,屁顛屁顛地奔了過來,嘴裡還奶聲奶氣地嚷嚷著,「父,父,抱抱。」


  當小傢伙撲進拓跋燾懷裡那刻,蕪歌不知為何淚竟噴薄而出。


  小傢伙摟緊拓跋燾的脖子,對著父皇吧唧就親了一口,嘴裡還嘟囔著:「親親,親親。」


  這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只依稀可辨離別時的模樣。蕪歌張了張嘴,想喚一句「晃兒」,可聲音卻被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哽得她呼吸都不暢。


  拓跋燾摟著兒子,吧唧親了兩口,就掂著小傢伙扭轉了身,面向蕪歌:「晃兒,你不是一直要娘嗎?這就是你娘,叫娘。」


  拓跋燾的目光一直膠著在兒子的小臉蛋上。他發覺自己是越來越無法直視那個女子了,當下,饒是刻意不看她,眼角餘光卻還是瞥見她落淚了。


  小傢伙歪側著粉嘟嘟的小臉,定睛打量著紅衣似火的女子,嘟嘴沉思狀。


  蕪歌不由自主地踱近,伸手想拉起小傢伙的小胖手,卻莫名地有些怯弱,手僵在兒子身前又縮了回去。


  拓跋燾最是看不得她落淚,掂著兒子的小屁股,催促道:「晃兒,叫娘。」


  小傢伙撅著嘴,噙著一根胖手指,砸吧兩口卻不開口。


  「晃兒!」


  「無礙的。」


  兩人同時開口,總算是目光交接了。


  拓跋燾避無可避地看到那雙淚眸,前夜積攢下來的慍火一瞬就被澆滅了。他無奈地斂眸,把懷裡的小肉團塞到蕪歌手裡:「多抱抱就好啦。」


  哪曉得他話音才落,粉嫩嫩的小傢伙極不給面子,哇嗚大哭起來,扭著小身子,一對胖胳膊直攀向父皇:「父,父。」


  蕪歌抱著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傢伙很是無措。別離年幾,不料這小傢伙竟然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她心底好生酸楚,濃密的睫無措地顫了顫。


  這倒也怪不得小傢伙。自從蕪歌不辭而別,這小傢伙就被護得密不透風。除了奶娘餵奶時抱他一抱,這小傢伙與年輕女子是徹底絕緣的。


  在這太華殿,年輕貌美的女子無異是洪水猛獸般的存在。月媽媽和宗愛默契地在太華殿畫了結界,鶯鶯燕燕一律不得入內。


  奉太後娘娘懿旨入宮做御前女官的赫連吟雪是唯一的例外。私下,月媽媽沒少對著小主子叮囑,「二皇子,瞧見了嗎?那女子不是個好的,二皇子可得遠著她一些,可別被她給騙了。」


  對小傢伙來說,眼前這個明艷似火,比那赫連吟雪還要美麗的女子,可不就更不是個好的,更該遠著一些?

  「哇,父,父,抱抱,抱抱。」小傢伙扯著嗓門大哭,一個勁朝拓跋燾撲去。


  蕪歌無奈又無措,只得把粉嫩糰子送回拓跋燾懷裡。


  小傢伙一回到父皇的懷抱,立時就止了哭泣,抱著父皇的脖子,小腦袋埋在他的頸窩,眼淚鼻涕全親昵地蹭在了父皇的領口。


  拓跋燾哭笑不得,拍了拍小傢伙的屁股,笑嗔道:「臭小子,沒出息,哭什麼?孬不孬?嗯?」罵歸罵,他心裡卻是受用的,臭小子,不枉為父耗費心力拉扯你長大。尤其是在他抱著小傢伙走向軟榻,身後的女子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那誠惶誠恐的模樣,當真是解氣極了。


  「晃兒最喜歡玩騎馬。」拓跋燾邊說邊把小傢伙頂上了脖子,架在了自己的肩上。小傢伙立時就破涕為笑了。拓跋燾已小跑了起來,在偌大的寢殿里轉起圈來。


  小傢伙咯咯笑個不停,嘴裡含糊地嘟囔著:「駕!駕!」


  蕪歌先是一怔,隨即撲哧笑出聲來。而被兒子當馬騎的魏皇,連一點有失君王體面的自覺都沒有,只是見那薄情的女子竟然笑開了顏,一時有些失神,竟覺得當下這番情形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天倫之樂。


  蕪歌便以女官的身份在太華殿安頓下來。數日下來,小傢伙從見她就哭,漸漸地接納了她,樂意被她抱,被她哄,甜滋滋地叫她娘。


  蕪歌覺得很幸福,恨不能抱著小傢伙不撒手。


  拓跋燾初時也很滿足,可漸漸地,便不滿足於借著兒子與蕪歌的親近了。


  蕪歌分明能感覺到拓跋燾隱忍的煩躁,卻刻意忽略了。只是,瞧著那個男子甚至連上朝都捎上滿地亂跑的小傢伙,說半點不動容,卻是假的。


  「陛下疼二皇子真是疼到心坎上了。小姐您不在的時候,他帶二皇子上朝也是常有的事。二皇子是一刻都不想離父皇左右的,陛下便一味寵著他。不是老奴嚼舌根,陛下待皇長子可不及待二皇子半分,說到底也是因為愛屋及烏。」月媽媽經了這一年半載,是徹底被拓跋燾的誠意給打動了,從自家小姐歸來,便一直在說項。


  「老奴僭越,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平常官宦之家的後院也沒陛下的後宮這般清凈的。即便是老爺,哪怕對夫人敬重有加,卻也納了六房姨娘。像陛下這樣,著實是難得了。老奴知,小姐您對昭儀和皇長子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可是,浪子回頭金不換。您走的這段時日,陛下除了出征就是撫育二皇子了,那些挖空心思撲上來的鶯鶯燕燕,陛下可是一個都沒理。」


  月媽媽鄙夷地冷哼:「那赫連女官,您也瞧見了。那可是個沒臉沒皮的。哼,像她這樣的,宮裡一抓一大把。陛下——」


  「好了。」蕪歌聽著這些絮絮叨叨就覺心悶,打斷了她,「媽媽是徐府的老人,便該知曉我的心思。」她垂眸看一眼懷裡的小粉糰子,笑了笑:「我如今除了晃兒,旁的,是什麼都不想理會了。當真是倦了。媽媽不必多言了。」


  月媽媽暗嘆一氣,只得悻悻地噤了聲。


  這日黃昏,是蕪歌回魏國後頭一回見不禍。晃兒只要見到襁褓里的扶曉曉,就如同貓兒見了魚,圍著嫩嫩的小奶娃咿咿呀呀,嘻嘻哈哈。


  不禍初為人母,豐腴了不少,圓潤的臉頰多了朝氣蓬勃的血色:「老早就想來見你討茶喝的。可前段時間傷風了,怕過了病氣給二皇子,挨到今日大好了,才得空過來。」


  蕪歌笑看一眼對座,替她滿了一杯茶:「我回來都大半個月了,什麼傷風這麼嚴重?你這是醫不自醫啊。」


  不禍對這樣的打趣早已習以為常。她端起茶,淺抿一口,點點頭,又一口飲盡,笑道:「若不是平郎矯情,害我大半夜冒雨去找他,我何至於傷風至此?」


  蕪歌再替她斟滿茶,挑眉笑道:「這可一點都不像你。巫女不是素來萬葉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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