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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義無反顧

  蕪歌怔然。拓跋燾總共就六哥兄弟,除了作亂被幽禁的新興王,餘下的五個兄弟都要選送一個兒子過繼來皇家。這樣的口諭,可謂石破天驚,宗室朝野不知要如何解讀。必然是要人心惶惶的吧。


  「主子?」


  蕪歌回過神來。


  「宗總管說,只是口諭,還有迴旋的餘地。為了二皇子,主子該好好和陛下談談。」


  蕪歌勾唇,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陛下常年征戰,子嗣興旺,社稷才穩固。五位王爺都是先帝的兒子,從王府過繼皇子,拓拔一族在游牧時期就有這樣的傳統。我沒立場指手畫腳。」


  「主子!」婉寧雖不懂政事,卻也曉得皇宮裡一時多了這麼多位皇子,恐怕會威脅到二皇子繼承人的地位。


  蕪歌也不知為何,自從大仇得報,她就彷如一根緊繃的弦忽然放鬆了,便什麼都不願在乎了。大魏的后位,晃兒的儲君之位,徐家在魏國的復興之路,她統統都懶於在乎了。


  這樣的世道,女子的崛起莫不是要依附於有權有勢的男子。


  她累了,倦了。


  那夜,她與拓跋所說的一切,既有機心也是真心。


  這五年,她目睹了多少個鼎盛家族的昌盛與覆滅,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並不值得她耗盡心血去籌謀。


  她想,她是頓悟了,真正懂得心一所說的做回自己是何解了。


  可她還有紅塵羈絆,晃兒和徐府缺不得她,她還做不到兩袖清風,洒脫恣意。


  不禍說她裝糊塗,是嘴下留情了。


  她分明就是婊里婊氣,權也要,情也要,名也要,份也要……


  她其實心底是存了以退為進的希冀的。她甚至悄悄地希冀過,那個男子能給她全心全意的愛,雖然填不滿心口的空洞,卻能予她安逸和溫暖。


  只是,她絕不強求。等閑待之罷了。


  「命里有時終須有。」她呢喃著自己壓根不信的宿命之言,「是晃兒的,終究會是他的,不是他的,也強求不來。」她慵懶地起身:「走吧,暑氣越來越重了,得給晃兒熬點青豆湯解暑。」


  ……


  晌午的烈日如焰,平城宮像座蒸籠。殿外,知了聒噪地叫著。殿內,加了冰,倒感覺不到酷熱,只氣氛因為拓跋燾的忽然到來,變得有些壓抑。


  「父皇,抱抱。」晃兒攀上皇父的膝蓋求抱抱。


  拓跋燾抱起小傢伙落在腿上,吧唧親了兩口:「好小子,才幾日不見,又重了。」


  「親親。」小傢伙古靈精怪地捧著父親的臉,一左一右親了兩口,扭頭笑對蕪歌,「娘,親親。」


  蕪歌頓在幾步開外,心底涌生出一股恨不能抽那小子小屁屁的衝動。


  拓跋燾循著兒子的目光,望向蕪歌,勾人的桃花眼裡蓄了點意味不明的亮光。


  蕪歌走過來,伸手想抱過兒子:「該用膳了,別纏著陛下了。」


  拓跋燾聞聲,劍眉不易察覺地蹙了蹙。


  「才不。」小傢伙緊緊摟住皇父的脖子。父子倆除了拓跋燾出征的時日,幾乎是形影不離的,蕪歌回宮后,父子倆雖然不再像連體嬰,卻是每日都相見的。眼下雖然只分別了三天,對小傢伙而言卻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晃兒想父皇了吧。父皇也想晃兒了。」拓跋燾抱起兒子徑直走向膳桌,安置好兒子,他才落座,一股腦兒地舀了好些菜盛入兒子的布碟,「好好吃飯。」


  蕪歌走過來,伸手想喂兒子,卻被止住。


  「晃兒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吃飯了。」拓跋燾笑看著兒子。


  那小傢伙立時就狗腿地直點頭,嗯嗯不停,笨拙地抓起勺子,舀起一勺送進嘴裡,一半在嘴裡,一半在桌上,笑眯眯地大口咀嚼著。


  「好小子。」拓跋燾傾身,揉了揉小傢伙的頭髮。小傢伙受了莫大鼓舞,笑得滿眼放光,越發大口朵頤起來。


  拓跋燾抬眸睨一眼蕪歌:「愣著做什麼?坐。」


  蕪歌繞到小傢伙另一側,坐了下來。


  這頓飯,較之三日前,氣氛要好一些,只依舊是怪怪的。


  饒是蕪歌自認心如止水,也被對座男子直勾勾的目光看得雙頰微燙。那道口諭意味著什麼,隔案而坐的男女心知肚明,可似乎誰都不願先撕破那層窗紙。


  拓跋的心思,蕪歌其實是懂的。


  正如雲中的那個清晨,拓跋燾騎著白馬疾馳而來,翻身下馬,狂奔百餘丈,可最後的那幾步,卻矯情地住步。那回,蕪歌清淺一笑,便朝他懷裡小奔了過去。


  這回,蕪歌垂眸,舀起一口冰鎮蓮子湯含在嘴裡。她不再是那個謀心謀情謀取后位的阿蕪了。她想做回骨子裡寧缺毋濫的徐芷歌。雖然是婊里婊氣,作天作地,可她要的是全心全意。即便她站在原地,那個男子也義無反顧地奔走全程。


  最後這一步,又僵持了三日光景。


  拓跋燾只覺得耐心在一點一滴地耗盡。膳桌上,他一日焦灼過一日。他不懂,為何他都做到這般田地了,這個女子還是無動於衷。她是鐵石心腸嗎?朝堂上因為過繼皇子而掀起的軒然大波,她不該不知。


  哪怕是像宗愛那混小子打的小算盤,向他興師問罪也好。可眼前的女子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置身事外的超脫模樣。瞧著真真叫人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第三日的晚膳時分,拓跋燾自覺已經隱忍到了極限。他擱下銀箸:「阿蕪,你就沒話對朕說嗎?」


  蕪歌抬眸,觸及那兩道灼熱的目光,她微微斂眸,心如明鏡卻一臉莫名所以地搖頭。


  拓跋燾只覺得血氣翻湧。


  而蕪歌已斂眸,優雅地傾身,為兒子揩去唇邊的湯汁。


  拓跋燾驀地站起身。母子倆齊齊抬眸看向他。


  拓跋燾明顯有些呼吸難平,竟是一時不知如何發作。他頓了頓,才盯著那張叫自己愛極又恨極的臉,一字一頓道:「傳赫連吟雪伺候朕沐浴。」


  蕪歌聞聲,清潤的眸子顫了顫。


  晃兒雖不知「伺候沐浴」是何解,但在月嬤嬤的熏陶下,對赫連女官的名號是如雷貫耳,當下就不依饒了:「不,不許!」


  拓跋燾的目光半點都沒落在那團心頭肉上,卻是膠著在蕪歌的眉眼上,不願放過那兩汪秋水的任何一點漣漪。很可惜,早先的那一顫,頃刻就平靜無波了。


  拓跋燾挫敗極了,也惱怒極了。他靜默地站著,死死盯著眼前叫他愛極又怒極的女子。過了許久,不,也許也沒多久,只是他度日如年才覺得時日悠長。他終究沒等來那個女子邁出自己期待的那步。


  看到蕪歌垂眸,淺笑著舀了一勺甜湯喂到兒子唇畔時,拓跋燾終於忍無可忍,拂袖離去。


  走到殿門口,他又頓住,身後依舊是無動於衷,他惱怒地扭頭遷怒宗愛:「還愣著做什麼?朕要沐浴!」


  背對著那人,蕪歌聞聲倒是毫不掩飾地蹙了蹙眉。依她看來,拓跋燾當下的行徑很有些幼稚可笑。捏酸吃醋的戲碼,她是不可能配合的。


  拓跋燾頓了頓,終究是氣沖沖地出了殿。


  隨侍在一側的月媽媽和婉寧,一臉焦急。


  蕪歌卻是不緊不慢地喂著小傢伙。


  「小姐!」月媽媽倚老賣老地開了口,卻被自家小姐抬眸清淡的一記眼神,給嚇退了回去。


  用完膳,蕪歌又不緊不慢地給小傢伙沐浴,自個兒又不緊不慢地泡了個花瓣浴。


  當她帶著一身水汽,輕慢地搖著團扇,走回寢殿的軟榻逗弄稚子時,天都黑了。


  小傢伙枕著涼席,懷裡抱著一隻繡球,兩眼迷離地打著盹,昏昏欲睡模樣。


  蕪歌看著好生歡喜,低頭親了親兒子的小臉蛋,一手搖著團扇,一手取來薄毯搭在兒子心口,哼起催眠曲來:「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


  「小姐唷!」月媽媽眼見天色不早,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也顧不得尊卑有別了,上前湊近低聲打斷那哼唱,「宗總管雖然能拖上一些時日,可——」


  「噓——」蕪歌眸子都未抬,只手中團扇搖得緩慢了幾分。


  月媽媽見小姐鐵了心,好一陣長吁短嘆。


  蕪歌瞧著小傢伙眯著眼睡了去,總算抬眸看向老嬤嬤了。她邊說,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團扇:「我的性子,媽媽最清楚,不必多言了。退下吧。」說完,便又垂瞼,端詳起兒子的睡顏來。


  老嬤嬤噎得張了張嘴,杵了半晌,才麻著膽子多言道:「小姐您說的沒錯。夫人進了門后,是為家中妾侍的事跟老爺鬧過彆扭的。這怕是夫人最後悔的一件事了。要不哪有文姨娘進門的事啊。」


  蕪歌手中的團扇頓住。她抬眸,微愕地看著月媽媽。


  「哎,老爺最初抬文姨娘進門就是跟夫人賭氣,可後來你也瞧見了。」老媽媽的眸子泛著清淺的水霧,暗嘆道,「男人的心,最是經不住考驗的。這話是夫人說的。」


  蕪歌微頓,在老媽媽殷切的注視下,卻還是冥頑不靈地拂了拂手,只語氣柔和了些許:「多謝媽媽關心。我自有主張。你退下歇著吧。」


  她說完,意興闌珊地撂下團扇,順手摸起枕邊的一卷書,垂眸看了起來。


  老媽媽只得苦嘆一氣,搖頭離去。


  夜,沉寂如水。


  太華殿,太華池,水汽氤氳。酷暑是不宜泡熱湯的。只是,這太華池當真有些靈氣,到了夏日,湯水竟帶了點地下水的清涼,半點不似冬日裡的溫泉。


  拓跋燾褪去衣裳,步入湯池。宗愛拖拖拉拉,他便順勢左等右等,等到這個時辰,當真有些騎虎難下的尷尬。


  守在門口的宗愛,聽到月媽媽捎人帶來的口信,無奈地揉了揉額,半晌,才吩咐:「去,傳赫連吟雪。」


  今夜,月朗星稀。皎潔的月光從大開的窗欞灑落進來。


  拓跋燾坐靠在湯池裡,水波淺淺地舔著他的肩。水波潺潺,耳畔滴答滴答的水聲,聽著好不聒噪。


  他閉目凝神著,可心煩氣躁,腦子亂糟糟的,一時煩惱阿蕪會不會來,一時又愁悶她不來該如何,來了又該如何……


  其實,他心底知曉,都到了這個時辰,那個狠心的女子怕是不會來了。他今夜唱的註定是一場獨角戲。


  就在他血氣翻湧,愁悶難紓時,女子赤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著水汽款步而來。


  拓跋燾只覺心如擂鼓。隨著那腳步踏入湯池,蹚著水波柔柔怯怯的靠近,他的心近乎懸到了嗓子眼。嗓際的消渴和窒悶,是難言的緊張和快活。他甚至聽到女子的呼吸浮在水波上,隨著腳步蹚起的瀲灧一寸寸地舔舐著他的心房。


  赫連吟雪蹚著及腰的湯水,在水面淹沒衣襟那刻,雙手輕顫著解開了腰帶。眼前的男子傾覆了她的母國,殺害了她的至親,她卻不得不恬不知恥地投懷送抱。她微仰著下巴,透著絕望的決絕,伸手攀附上那個男子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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