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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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裏,有一個瘋瘋癲癲的老人在蹣跚逃竄。
??身後跟著唉聲歎氣的護工,眉宇之間盡是惆悵。
??這是一家叫做天星的官方養老機構,人員和硬件在市麵上都屬於硬氣的了。
??對老人都是盡心盡責,畢竟是官家的飯碗,砸了不免可惜。
??但在照顧瘋癲老年人的成本上依然耗不起,如果有癡呆症狀的老年人會要求家屬額外配備一個私人護理,減輕普通員工的壓力。
??可眼前的這位卻一言難盡……
??“扈女士——!扈阿姨!你倒是回來呀,往哪兒走?那是天台……唉、唉!你不能出去!”
??“薇薇……薇薇救救爸爸……薇薇快救救爸爸呀……”
??身材高大的護工終於截住了這位扈阿姨,額頭上的汗水都沁了出來,真特喵的太累了!
??這個扈春花的女兒也是個奇葩,頭一次來的時候穿著光鮮亮麗,看起來就像是個明星,至少小網紅那種。
??長長的眼睫毛上掛著淚水,說不盡的楚楚可憐,“我媽病了好幾年了,一直是我爸一個人照顧著,因為不放心外人,怕他們手腳重,弄傷了媽媽。前不久家裏小區起火,爸爸救火的途中就沒有了,沒能跑出來……我還要工作,沒法在家裏照顧媽媽,放她一個人又不放心,我在網上查過了你們這裏口碑最好的。我也不求別的,就在我找到住家護工之前能不能先收留我媽媽?”
??院長也是一時心軟,就簽訂了照養協議。
??簽完後這個女人就消失了!
??對,是徹徹底底的消失,電話不通了。根據留下的家庭住址找過去,說根本沒有這個人。
??詭異的是,住養的費用一直在通過療養院的銀行賬號打進來,而且照養協議簽訂的一般都是無期,除非老人發生重大疾病,需要就醫治療,否則不得未經家屬同意遷出療養院轉往其他地方。
??行政人員想盡了一切辦法,“要不就說精神疾病,必須送往專業的精神病院看護治療?”
??“這就不妥。收進來的時候又不是沒見過,到時候上頭過來一查,我們錢也收了,單也簽了,給人轉到精神病院,家屬呢?精神病院也不傻,肯不肯收呢?”
??老墨出現的時候,工作人員還一時充滿了希冀,以為是家屬出現了。
??可是一聽,人也是來找這瘋婆子家屬的。
??話沒兩句就打了起來……嚇得趕緊趕客。
??但扈春花也是幸運的,因為她遇到了社區裏來的護工歡姐。
??歡姐來的那一天,外頭下著大雨,下雨天的時候人們的心情總是莫名的喪,於是護工們也必須格外的操心老人們。
??扈春花就執拗的往外頭走,嘴裏嘟嘟囔囔著,“爸爸看不見,要去接薇薇,爸爸看不見……”
??“送來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一個護工休息的時候抱怨著,“一句話都不說。像個假人,看著還挺安靜。”
??另一個唏噓,“這種病人呢,情緒不穩定。以前我大表姑家的侄子就是這樣,喜歡追女孩子,犯花癡,別人不理睬他,回家就鬧上吊,跳樓,把他媽媽嚇得不輕,不過在家裏的時候人還好,還認得人,我們去看他也會叫人。後來所有人都勸我大表姑,男人早跑了的,說自己帶著那麽大一個兒子肯定不方便,硬是讓送到醫院裏去,結果……唉,送去沒半個月,就觸電電死了。大表姑雖然也傷心——這話說出來別怪我狠——她人倒是解脫了,輕鬆了,一了百了。以後再怎麽過,就隻一個人的事情了,不用再拖著塊沉沉的鐵塊。”
??兩個護工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轉向了扈春花,心裏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個不詳的念頭,這個瘋女人的家屬,怕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歡姐來的時候大家都心知肚明是社區裏分配來的臨時護工,底子肯定有些不幹淨的。
??而且這歡姐吧,模樣挺壯實的,分辨不大出年齡,有的說才二十出頭,可怎麽看著也都像四十左右的婦女了。
??不過發型和衣服倒還算幹淨,沉默寡言,不喜歡與人聊八卦,做事情隻幹分內的,與她無關的活瞥都不多瞥一眼。
??卻是對扈大姐格外上心,來著第一天就盯著看了好久,扈春花也不認得她,安靜的時候目光定定的不看任何人,不安靜的時候——逮誰打誰。
??女護工們隻得往後退,讓安保大爺過來幫忙,這個時候歡姐就挺身而出了,她手上挺有兩下子,瞬間把人製服住。
??然後慢慢哄著,把人帶回了休息的房間。
??後來就隻要歡姐過來幫忙的日子,就專門負責照顧扈春花,別的也不需要她幹了,一周兩次變為了一周四次,冷硬冷硬的歡姐也沒說任何反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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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姐正蹲在地上鋤草。
??這裏的鋤草是要用手拔的……
??大部分的園林活不需要療養院裏的員工幹,幾乎每個周末都會被分配到一家中小學,或者百強企業,進行“融入社會,關愛老人”的社會活動。
??來的都是些有組織,有紀律,有“社交經驗”的學生或者幹部、白領,有些會自帶樹苗來栽種,有些會帶著果園子新鮮摘下來的水果,有的則陪老人講故事,跳舞,表演雜技……人數多少,活動時長,關愛種類各有各異。
??唯一不變的則是隨行的攝像師和照相機,哢嚓哢嚓,快門閃的人眼花繚亂,頭暈暈。
??歡姐踢了一腳長在角落裏的小樹苗,這棵小樹苗好像是個植樹造林,還大自然一片綠色的校區主題活動中幾個小學生過來栽種的。
??孩子本來就不高,七零八落的弄的一片狼藉才把樹苗栽下去,因為固定不住樹根隻好搬來了幾塊大石頭壓在樹苗兩旁。
??樹苗紮根不深,汲取不到土壤的養分,又被栽種到背光的角落裏,而且又是精貴的不易養活的樹苗,是需要園林嗬護的,長著長著它就僵了。
??孤零零的杵在那裏,看起來了無生趣。
??也沒有人去搭理它,因為它的小樹丫上還吊著一塊牌子:XXX路小學XX年級全體同學於XXX年栽種。
??誰敢碰它,它的背後可是“全體同學”!
??蹲在長僵了的小樹苗旁邊,歡姐又摸出了口袋裏的煙和打火機,跟打火機一起掉出來的,還有一根細細的,醜醜的,扭曲了的皮筋,皮筋斷了,忘了哪一天就從她的手腕崩斷了,輕輕啪一聲就彈開了。
??她撿了起來,隨手就丟進了剩下沒幾支煙的煙盒裏。
??猶豫了片刻後,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小僵苗的底下扒拉了會兒,就把皮筋埋了進去。
??“你們做個伴吧。不孤單。”
??……
??西哲走來的時候,歡姐看到她了,眯起眼睛,踩滅了煙頭,遠遠喊了一嗓子,“西哲——”
??兩人都有幾分驚訝。
??“你怎麽在這裏?”
??“你怎麽來這裏?”
??“我聽宋師兄的父親說,他們在棚戶區的房子燒了以後,就沒回去了。高薇把她媽送來了這裏?”
??歡姐的表情略有遲疑,點了點頭,“沒錯。我也是最近被分派到這裏來做社區服務的時候正好遇見了。你特地找過來,是不是有什麽事?”
??西哲猶豫過後,決定如實說了。
??在她原本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個人的軌跡,沒有誰必須對另外一個人負責,哪怕是親生的父母與小孩之間,不過也隻有一層社會責任。所需要保證的,隻有——不要去打擾別人,也不要讓別人來打擾自己。
??看起來是冷漠的,也大部分時間是有效的。
??這份天性中的漠觀,卻也是基於一個重要的原則,其實是與林法沐極其相似的人源本真的原則,也是出自對人本性的信任。隻有當麵臨突如其來的,無法預估的,超出審度能力的抵抗力的時候,這份雞蛋殼般看起頑強卻脆弱的原則才會分崩離析,土崩瓦解。
??就像林法沐在麵對家人的不公,完全不平等的斥責、冷漠、壓榨,在遇見校園中的歡姐氣勢上和心力上的欺壓,在麵對高薇表麵看起來和和氣氣,背地裏卻依舊是利用、背叛與掠奪的時候,她無力還手,不知所措,茫然絕望……
??西哲自己何其不是站在一模一樣、相似的處境中?
??她不過隻是更幸運一點,父母更愛惜她一些,沒有遇到那般令人窒息的冷待。不過隻是遇見的歡姐在校園裏的勢力薄弱了一些,不足以威懾到她——設想,如果不僅僅是不良、惡霸,而是校長家的不良,受老師們追捧的惡霸呢。不過隻是高薇在她身上沒有發現更高的利用價值,才將矛頭轉向了周圍的人,她並不是因為自己本身所在的高度而逃過一劫,她是幸存者偏差罷了。
??所以,我很強,就可以漠視這個世界了麽?所以,我沒有她那樣軟弱,就可以無視那些施加傷害的人,置若罔聞,熟視無睹,因為它永遠都落不到我的頭上!是這樣子的麽?——西哲詰問著自己。很可惜啊,它並不是這樣子啊。
??因為總有一天呢,這份傷害和惡意啊,它會變得更霸道,更加令人無法喘息,到那個時候你不知不覺的,就成為了那個軟弱者,那個無力還手的人,成為了別人眼中,“怎麽連反抗都那樣可悲?”的弱者。
??林法沐在西哲的心底裏就像一根纖細的針,它卻輕輕刺開了那層薄薄的雞蛋殼,盡管隻是留下了一道縫隙,那條縫隙如此的微不足道,以至於蛋殼所包裹的蛋清都沒有流淌出來幾滴。
??但是透過這條細微的縫隙,卻看到了一整個愕然驚歎的世界……
??西哲想起了這樣一條有關於色盲的悖論。
??每個人眼裏看到的色彩其實都是不一樣的,但是當你看到這個色彩的時候就有人告訴你,譬如,“這是紅色的,那是綠色的”,於是你就記住了,這是紅色的,那是綠色的。而其實你看到的色彩或許在別人眼裏卻是黃色的,藍色的。所以每個人看到的色彩,其實多少是有些不同的,隻是稱呼上抵消了這些色彩的偏差。
??光影的世界是難以矯正的,它本身就無形無著,人隻能尋找著相似點,予以比類。隻有那些天翻地覆的偏差,才會引起旁人的稍加注意。
??有些人他們的色彩世界就是相似的,所以才可以輕易的走到一起,可以找到共同的天使色,共同的魔鬼色,共同的純良色,共同的痛苦色……
??“嗯。我就是要找到高薇,然後阻止她正在進行的傷害。她沒有權利,傷害我在乎的人。”
??歡姐錯愕,這話簡直不像是西哲能夠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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