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窫窳(下)
李鳳扆顯然也頗為意外,奇怪的看著桑國雪,「十萬年?」
「遠古的『人』在十萬年前誕生了。」桑國雪顯然也無法詳細解釋這種「誕生」的由來,「他們誕生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因為生存的需要,一部分的人類形成部族,離開誕生地,向北方遷徙。我不知道『誕生地』在哪裡,也不知道他們所謂的『北』是哪個方向,但他們人數眾多,從非常遙遠的地方翻山越嶺而來,他們走過荒漠,沿著大海和河流北上,他們所到之處,到處都是殺戮和戰爭……」他抱住了頭,一時還無法將自己的立場整理清楚——顯然由「窫窳」而來的記憶,令他的立場並不是站在「人類」那邊的。
而唐草薇的立場可能才代表了「人類」。
過了好一會兒,桑國雪說,「他們進入了我的領域。」
「十萬年前的遠古人類?」顧綠章無法想象,迷惑的問,「那是人類嗎?或者是還沒有進化成人類的猿人?」她想著課堂上老師講的那些人猿,十萬年……時間太久遠了,彷彿還沒有進入石器時代。
「在我的領域裡,也有過小小的人類。」桑國雪說,「但我的人類和外來者不同,他們……並不一樣,外來者和我的人類通婚,又和他們進行戰爭,沒過多久,領域裡的我的小人就都滅絕了。」他緩緩眨了眨眼睛,語氣平靜,卻可以聽出那平靜下面風雨欲來的不祥之氣,「外來者越來越多,他們佔領了河流和土地,獵殺生靈與神獸,我驅逐了他們。」桑國雪說,「他們獵殺我的獵物,我就以他們為食,他們稱呼我為魔鬼——」
遠古的人類進入了「窫窳」的領地,他們之間發生了戰爭——不論是誰和誰的。總而言之,遷徙而來的遠古人類獲得了勝利,卻得罪了領地的主人。人首蛇身的龐然大物襲擊了遠古人類部族,這就是人與窫窳仇怨的開始。
遠道而來的人類並不知道,在數萬年前,在中華大地上佔據統治地位的生物並不是與他們相似的人類祖先,而是這些身軀堪比巨龍,擁有異能的龐然大物——人首蛇身的「神」、或與之類似的「人首馬身」、或「人首鳥身」。而其中更以「人首蛇身」一脈佔據上風。
這些「天神」自成一脈,各有各的領域,領域內的山川河流、金玉植被、包括各種生靈都是「天神」所佔有。自南方而來的遠古人類觸動了窫窳的所有物,自然招來了它的襲擊。
「我和外來的小人進行了幾次戰爭,」桑國雪說,「他們能製造兵器,並且在戰爭中越來越狡猾,他們中的有些人和『天神』通婚,從而擁有了其他能力……」
「和『天神』通婚?」李鳳扆詫異極了,他雖已在現世生存多年,骨子裡卻終是一個生於宋長於宋的書生劍客,乍一聽居然遠古人類還能與「人首蛇身」模樣的……怪物通婚,真是不敢相信。
「外來的遠古人類一直在與各種各樣生物群交,」桑國雪面無表情,「何況我等『天神』一族中,也有與人類體型相似的物種。」
顧綠章滿臉尷尬,遠古的人類如此不知廉恥——但「廉恥」的規則直到數萬年後,才被人濃墨重彩的推廣了,也不好說自己的老祖宗口味太重。
「其中最可惡的無非是不死族。」桑國雪說,「他們和天神陸吾勾結,盜取了不死樹,令我領域裡的小人越來越多,殺之不盡,他們到處流竄,不將他們徹底燒死,就不會死掉。」桑國雪的聲音如冰玉墜盤,聽起來既不像他本人,也不像「天神窫窳」,只像個並無感情的、轉述當年歷史的死靈,「然後他們為了躲避我的追殺,臣服於『貳負』,躲在了他的領域裡。」
「貳負」神與窫窳同為人首蛇身,他們與女媧、伏羲也同為人首蛇身,說明無論不死族臣服於「貳負」或「窫窳」或其他「天神」,這些「神」的領域是交疊或同一的,這些神是同一個族系。
「不死族的大巫『危』向貳負投誠,他們設了局,殺死了我。」桑國雪說,「他們將我的屍體丟入弱水,貳負瓜分了我的領域,『危』以為,殺死了我,他的族人就會在我的領域上安全的繁衍。」他突然冷笑了一聲,「這怎麼可能呢?他們盜走了不死樹,誰不知道不死族有不死樹和復活術?這些聰明的小人將不死樹的作用發揮到最大,在自己族人身上不斷使用,很多本該死去的人沒有死——天帝非常好奇,他抓住了貳負和危。」他閉了閉眼睛,「他殺了貳負,將危捆綁在山頂上,以此為人質命令他的族人入昆崙山,施展復活術復活我。」
這段故事倒是顧綠章和李鳳扆都在古籍里看見了,《山海經?海內西經》有云:「貳負之臣曰危,危與貳負殺窫窳。帝乃梏之疏屬之山,桎其右足,反縛兩手與發,系之山上木。」然後又有一段說:「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貳負臣所殺也。」
這段公案清清楚楚,並不是桑國雪臆造的。
「後來呢?」顧綠章低聲問,她說不上是該同情這位領地被侵佔的神,或是該讚美人類的遠祖驍勇善戰、足智多謀,只覺一片茫然。
「『我』復活了,復活的卻不是我。」桑國雪森然說。
這句話刺痛了顧綠章,這句話由國雪來說,真是……真是傷入骨髓。
「復活的是一隻以『窫窳』為名的,弱小可憐的食人獸。」桑國雪說,「吾乃窫窳,山川大河與吾同形同在,星辰日月與吾同輝同行——藏匿於弱水中的怪物怎會是我?怎會是我?」他的雙眼乍然成了豎瞳,隨即通紅髮紫,「我與這些小人——與不死族——與該死的危——無法共存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顧綠章和李鳳扆一起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桑國雪的豎瞳緩緩恢復,紫紅的眼睛也消退為黑白。
他們都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危與窫窳的恩怨,誰說得上是非曲直?
窫窳的遭遇,自是痛徹心扉,它被人入侵、遭同族背叛、死於螻蟻之手。
可少年時的唐草薇為了部族殺此神獸,難道就稱不上一句「英雄」嗎?
數萬年的時光過去,那些波瀾壯闊的故事,早已如羅布泊的湖水一般,連幽魂也散盡了。
窗外日漸西沉,光影逐漸黯淡。
李鳳扆不能確定……時至今日,唐草薇是不是堅持初心,有沒有曾經後悔?
「我覺得……」顧綠章說,「也許當下我們所做的事,過數萬年再看,都是徒勞無益……可是也許當年草薇不曾努力,『我們』……說不定沒有這個『數萬年』的機會。」她說,「我始終是個人類,始終覺得草薇是好的。」
「令人敬佩。」桑國雪說。
他的聲音堅定清晰,沒有被窫窳的記憶所混淆。
他本就是個非常堅定的人。
李鳳扆微微一笑,「從窫窳的記憶中,你知道了『精魄』是什麼嗎?當年它可是一條龐然大物,它究竟是吃什麼的?」
「窫窳食人,是出於它對人類的怨恨。」桑國雪說,「木法雨已經不在了,窫窳的怨恨對我的影響還有一點,但不大。人首蛇身、鳥身之類的『天神』的食物本來就不是人類,無論是遠古人類或是現代人對它們來說都太小了。它們的食物多數已經滅絕,而『精魄』是存在於生物體內的一種能量,遠古臣服於窫窳的原生人能通過祭祀的方式為窫窳獻上精魄,類似……一種無形的能量。」
「所以你可以採食其他人的能量,又不至於把他們殺死。」顧綠章鬆了口氣,「你也可以吃正常食物吧?」
「所謂『生物』——應該不限於人。」李鳳扆微笑,「魚蟲鳥獸,何物不是生命?我明白了,你不是不能吃,是只能吃活的。」
桑國雪瓷白的臉上微微泛上幾點硃砂紅,縱是他少年老成,也被李鳳扆這句話說得尷尬慚愧。
「被你『吃完』的食物也還可能活著,等它們修養好了,可以再吃第二次。」李鳳扆若有所思,「那就不好常住酒店了,酒店裡不給養活物啊。」
天知道這瞬間李鳳扆頭腦里想到了什麼。
「國雪。」顧綠章從背後抱住他,「我好為你驕傲。」
他感受著她溫熱的身體,柔順的長發,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她的身上彷彿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令他安心、令他感覺到自己不是漂泊人間的幽魂,是有歸宿有未來的。
「我以前看著你的背影,覺得你像太陽,而我像逐日的人,無論怎樣都追不上……」顧綠章說,「你那麼優秀,我那麼惶恐,可你都不知道。而現在……現在我知道你比我看見的、想象中的更好……」
桑國雪微微動了動薄唇,「我在這裡。」
他幾乎從來不說情話,也從不示弱,但他現在會說,「綠章,我在這裡。」頓了一頓,他說,「在你旁邊。」
顧綠章用力箍著他,鼻尖聞著他的味道,感受著他的溫度,「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她低聲說。
桑國雪轉過頭來,攬住她的腰,驟然單手捏住她的下巴,重重落下一吻。
他帶著窫窳那兇殘而霸道的餘韻,卻有著桑國雪高貴而清冷的姿態,他彷彿面無表情,卻沉聲說,「嗯,永遠在一起。」
李鳳扆站起身來,走向窗邊,將空間留給身後旁若無人的小情侶。
窗外夜色漸濃,星光閃爍。
他想……千年已是獨憔悴,獨自過了數萬年的人……還記得當初自己的樣子嗎?
唐草薇的傀儡扔得每個床底下都是,他的真身究竟在何處?
《中華異想集?危》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