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叫李簫,一個真正的普通人,小人物,靠著幫酒樓打雜和領取衙門發布的任務,換取銀錢過活,他有一個夢想,是想像江湖豪客一樣,仗劍走江湖,但一把劍卻又好貴,一個江湖卻又好遠!
小人物,總得有小人物的活法,平凡的小人物,一生或也走不進江湖,隻得流離市井,平淡一生,但這世間,卻也總是有小人物的故事發生,有的或大或小,或奇或異,如傳說中的牛郎;有的平淡無味,毫無說法,如市井間的人……而李簫,卻也有一個,這個故事,或許是他此生唯一的故事!
這個故事,要從五天前說起……
那日,李簫在衙門領了個可以換取五文錢的活,是前往隔壁縣城送一封信,原本這活兒輪不到讓普通人來做,畢竟牽扯公門內務,但一來是因為衙門人手不夠,二來,兩地一跑來回就得近十天,衙門事務繁重,且近幾日內衙門將有“大事”發生,人手更是不能任意調動,衙門耗不得這時間,所以不得已才發布了任務。
李簫領了活,便牽馬出了城門,一路走去,路經小河驛,再到白馬嶺,又至雞鳴山,於雞鳴山頂,有一道觀,名為路遙觀。
李簫行至雞鳴山腳,不自覺間抬頭往山頂看去,心想路遙觀雖非江湖有名道觀,卻也隸屬江湖,不覺心中江湖夢作祟,便縱馬上山,至山麓,放馬吃草,他便獨自一人走上了道觀去。
李簫至道觀時,見那觀外有一年輕道士,道士持著桃木劍,不停的練著劍,不時間還捏著手決,扔出符咒,一會兒或有火光乍現,一會兒或有雷光閃動,風吹時驟停,好不神奇。
道士有真假,假道士近在街邊擺攤算卦,真道士遠在江湖為民解憂,解得是何憂?自然是門庭風水、小鬼鬧夜、妖魔入侵等,隻要是凡屬於人力不可為之天災靈異事,道士皆可去解,至於解不解得,則另當別論。看那觀外道士手段,顯然有些本事,至於是不是真道士,反正李簫是無法辨別的。
李簫瞧那道士練劍,心有所觸,覺得有趣,便也多看了一會兒,想來若是能偷師學得一招半式,這可就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可惜,道士招式玄妙,又有道術輔助,另有道家心法口訣為引,他資質有限,且無功夫底子,也難瞧出其中奧妙處,就算在招式上習得形似,沒有道家心法口訣配合,終究是不得其神,但於他來說,習得招式已經滿足。
道士練得累了,收招而立,他看了眼李簫,微微一笑,做了個道士簪禮,就要往道觀而去,剛才在“偷師”過程中,李簫瞧得雲裏霧裏,多有疑惑處,現道士練招收功,想再看也不得,心中疑惑自然不得解,於是李簫快步跑向道士,喊道:“道長且慢。”
道士頓住,轉身微笑看著李簫,一點不失禮儀的問道:“這位居士有何見教?”
居士稱呼,多是道家對信道之人的稱謂,李簫自認信道,但同時也信佛,所以居士一詞便也不敢多當,卻也沒說不敢當之類的客套言語,但他畢竟隻一市井小人物,不懂道家、佛門禮儀,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禮,但轉念一想,路遙觀也屬江湖,於是便學那江湖豪客們,對著道士抱拳行禮,說:“見教不敢,隻是在下見道長練劍,心想學個一二,不知道長可願指點?“
李簫乃市井小人物,哪裏學過什麽四書五經,儒家禮儀的?但小人物行走市井,見得人多,聽的江湖套話也多,一時間,卻也能文縐縐的說上一兩句粗糙的文話。
道士點頭微笑,說:“有何不可?但劍招可教,道家心法口訣卻屬內傳,不敢外傳,居士可莫要介意。”
當世江湖,各門派間各自有一規矩,乃門派內功心法歸本門所有,不可輕易外傳,各種招式武功大同小異,卻也沒有太多規矩,這些個公開的江湖規矩,對於有一個很大很難江湖夢的李簫而言,早熟知在心,他也不多想,隻是回答道:“道長多慮,在下若能習得一招半招武功,已屬大幸,哪還有啥介意不介意的?”
道士微笑不語,隨即點了點頭,便再次走向剛才練劍處,提起桃木劍又練起了劍,這一次,他故意放慢招式,邊施展邊講解劍招名稱和意義所在。
李簫以手作劍,跟在道士身後,學著道士的劍招學劍,李簫練得興起,不自覺就已忘了時間,道士教得有趣,也越教越有趣,一來一回,黃昏已至。
道觀內,忽傳來鍾聲,道士收招,歉然看向李簫,說道:“居士見諒則個,貧道得進觀用齋,道家齋有時,過時不候,貧道若去得晚了,今晚怕得是無齋可用。”
李簫有些索然,他練劍如此,因資質有限,記憶也有限,所習得劍招不過幾許,但他也不便多留,說道:“道長客氣,今日本想上山敬柱香的,沒曾想香沒敬成,還拉著道長學了一下午的劍,在下有愧,且天色也暗,我卻也是忘了還有要事在身,不妨就此別過,他日我辦完事,再來拜訪道長。”
道士對李簫作了個道士簪禮,李簫則是抱拳還禮。李簫轉身就要下山,卻忽然拍了下自己的頭,轉身喊道:“道長且慢,還未請教道長法號?”
道士撓了撓頭,尷尬一笑,道:“貧道修道時斷,修為還弱,不曾有道號,你且喚我張五吧。”
李簫再抱拳,笑道:“我叫李簫,就此別過!”
李簫正要走,那道士欲言又止,他遲疑了片刻,便抬起了手,喊道:“李居士,貧道有一言相贈,可願聽?”
李簫疑惑,說道:“道長且說。”
張五走到李簫身邊,從懷中掏出一張黃色符紙,那符紙上用朱砂畫有敕令符號,李簫也不識得,隻道是如驅邪避禍一般的好東西,也就不客氣的接了過來。
張五說道:“貧道與師尊也習得一些看相手段,我觀你印堂赤紅如血,或時有黑煙冒出,此乃血光暗降之相,此兆預示居士不日或有血光之災,我贈你靈符,你可千萬戴在身上,或可解你災劫也說不定。”
李簫大驚,他鄭重的將靈符貼身戴著,然後對著張五恭敬抱拳,道:“張兄大恩,李簫若能解了災劫,定會相報。”
李簫信道,對道家些許門路還是深信不疑,且張五毫無怨言教他練了一下午的劍,期間二人交談,雖不曾互道名號,卻也多有相見恨晚之感,故此時李簫對張五所說更加深信不疑。
張五擺擺手,玩笑般道:“我道家無為之道,本是順其自然之意,為人解惑,卻也有個規矩,便是要收三文錢的,但我路遙觀身在江湖,卻也還是有些江湖氣,收文錢則罷,其他更不求回報,李居士此言,怕是差點也亂了我道心。”
李簫大笑,終於轉身離去。
張五看著李簫身影消失在夕陽下,無奈搖頭,感歎道:“希望……”
張五正要進觀用齋,不由得苦著個臉,這耽擱了許多時間,他怕是吃不上晚齋的了,豈知此時,有一頭頂蓮花巾,身穿青色道袍的老道士端著一碗齋飯走了出來。
張五連跑到老道士身邊,恭敬喊道:“師尊。”
老道士和藹一笑,將齋飯遞給張五,張五頓時大喜,他毫不客氣的結果飯碗,便端著齋飯狼吞虎咽起來。老道士看得無奈,故作嚴厲說道:“道家清靜,心靜,你可都做到啦?”
張五俏皮一笑,終於放緩了吃飯,端莊坐在地上,細嚼慢咽。
老道士再次無奈搖搖頭,而後又悲憫的看向了夕陽,眼見夕陽落下山頭,他不由歎了口氣,輕聲說道:“張五,你可知,你好心辦了壞事?”
張五不解,疑惑的看著師尊,老道士再歎氣,道:“那年輕人命數如此……罷了,這也是你此生一劫,做便做了。”
……
山麓處,李簫找到馬,翻身上馬而去。
他快馬加鞭,欲想天徹底黑時趕到下一個驛站,但周圍荒山野嶺,距離下一個驛站也還有些許路程,天黑前趕到,那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了,於是乎,李簫幹脆勒住馬,放緩馬速,任馬而行,多少有點破罐破碎的意味。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夜晚來臨,李簫尋得一河邊,放馬喝水,自己則找來幹柴,就地燒火,然後從包裹中取出幹糧充饑,夜晚月明星稀,好不美麗,李簫吃完幹糧,就順勢躺在地上賞起了夜景,可賞著賞著,他不覺又想起了張五的話,心下多有擔憂,下意識的就摸了摸懷中靈符。
他細想平生所做之事,所見之人,思索是否得罪過人,可思來想去,卻也沒有得罪過誰,想著想著,他睡意來襲,下意識的閉上了雙眼,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在睡夢中,他似聽得有馬蹄聲,他猛然睜開雙眼,豈知已是天明。
他抬眼朝馬蹄聲傳來處看去,隻見遠方有一人騎著快馬,快速而來,見那馬上之人腰間佩劍,顯是一江湖豪客,李簫瞧之羨慕不已,他無奈搖頭,喚來馬兒,翻身上馬就走。
那江湖豪客見李簫尤為自在的趕路,也沒多瞧,自顧自的快馬而去。一路上,李簫唱著小調,悠哉已極,似已忘了災劫之事,至他趕到驛站,又是午時,他在驛站簡單吃過飯菜,又自趕路。
他行至路野,在路邊有一茶館,茶館中已坐滿茶客,此刻天熱,他壺中水也喝盡,細思之下,他決定在茶館花兩文錢買一碗解渴。
他將馬韁束在茶館前樹幹上,走進茶樓,尋得一個空位坐下,在他對麵,有一邋遢漢子,漢子品著山間劣茶,尤為自得。
李簫叫來一碗茶大口喝畢,一碗茶,卻也解不了渾身暑氣,他看了眼對麵漢子,客氣一笑,那邋遢漢子卻是冷哼一聲,極為不滿的說道:“牛嚼牡丹,不知滋味!”像是李簫喝的是他的茶一樣。
李簫赧顏,也不與漢子計較,他正要結賬而去,豈知那漢子卻是喊道:“好小子,可知你命不久矣?”
李簫心中一蹬,他重新坐下,問道:“這位先生,何出此言?”
漢子見李簫聽到自己命不久矣並無慌張,也無遇到江湖騙子的不屑,不免高看了一點李簫,他伸出一隻手,說道:“解惑,三文錢,一文不可多,一文不可少。”
算命解惑,乃道家手段,開口三文錢,乃道家規矩,三文錢則分別作壓勝錢、迎春錢和供奉錢,三枚錢各有講究,這自不是李簫所能了解的。
李簫沉吟片刻,微笑抱拳道:“原來是位道長,在下有禮。”
李簫沒有掏錢,他曾見識過街邊吹噓算命的假道士,那些個假道人卻也開口就要錢,說得是五文十文,卻不曾是眼前這位邋遢漢子開口隻要三文錢,正合了張五昨日所說之數,他還得再探探真假才行。
邋遢漢子詫異看著李簫,顯是沒想到李簫卻懂得這個中門路,心道:“難怪他會一點不驚訝。”
漢子放下碗,道:“道破天機須有一文供奉錢,解惑還有一文迎春錢,剩下破災有一文壓勝錢,三文錢,各有用處,你且願出?”
對李簫的客套行禮,漢子不以為意,直接道破三文錢用處,隻等李簫決定。誰知李簫一笑,伸手入懷中掏出五文錢來,留下兩文付了茶錢,剩下的遞給了邋遢漢子。
漢子再次詫異,如此輕易就相信了他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但回想見到李簫到現在,他心中便有了決斷,他收起錢,清了清嗓子,道:“想來已有人給你道破了天機,否則你不會如此果斷的。”
李簫沒有回答,他看著漢子,等待漢子的下文。
那漢子繼續說道:“你既知自己不日有血光之災,便應該待在家中為甚,何以還在外麵亂跑?”
李簫還是不答。
漢子歎了口氣,伸手入懷掏出一把小木劍,說道:“這劍為百年桃木所製,你且留著,災劫來時,它會助你。”
李簫不客氣的接過木劍,對著漢子抱拳行禮,便起身而去,這一次,漢子沒再攔。
李簫牽馬走上驛道,心中難免有些翻騰,前有張五小道士說他有血光之災,後又遇邋遢漢子說他命不久矣,但他平凡一小人物,何以就招來這血光?
他卻不知,天道輪回,一切自有天定,自他遇小道士始,種下了因,小道士道破天機又是一因,再遇邋遢漢子,還是一因,因果因果,有因就有果,這果,本可以不大,卻因一線連一線,使果變得更大。
心不在焉的李簫牽馬慢行,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歎了口氣,翻身上馬,卻不經意間撞到了旁邊之人,那人臉上疤痕交錯,好不猙獰,李簫看之心驚膽顫,連忙道歉,那人惡狠狠的瞪了一眼李簫,冷哼而去,李簫鬆了口氣,夾馬腹,馬會意加快步伐。
一路走出幾裏地,李簫見遠方有一隊人很有次序的走來,中間還有人抬著一口棺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有災劫在身,便趕忙下馬讓路,心想莫要再沾染了死人晦氣,那就更不得了咯,能少一事便不多事,就任由他們先過罷了。
待那隊人行至他麵前時,李簫不免看了眼那棺材,棺材上有多重靈符貼著,他心知此物必是靈邪之物,便又收回目光,牽馬後退了幾步,忽然間,李簫察覺有人在看自己,他朝那方向看去,隻見得是棺材一副,其餘人不曾轉頭,心驚下,李簫不等這隊人走完,連忙翻身上馬,鞭打馬脣,快速走過。
這一日,李簫所遇之事很是怪異,他趕至驛站後,換馬注水,也不管天色是否已晚,縱馬快速離開。
再一日,李簫行至牛頭山,見山上牛羊隨意吃草,有一老漢在旁打盹,他不敢過多耽擱,便揚鞭打馬,馬兒吃痛,快步在驛道上狂奔,誰知此時山上一牛大叫,朝馬兒衝來,李簫心中大驚,又給了馬一鞭子,那馬兒長嘶,腳下一個哐啷,馬兒失控,李簫被摔下馬來。
這時,打盹的老頭不再打盹,他大吼:“”回來!
那牛頓時停下衝勢,乖乖吃草,老漢走到李簫身邊,扶起李簫,問道:“馬兒乖乖走路,你打它作甚?”
李簫赧顏一笑,道:“老丈,晚輩有急事趕路,卻也耽擱不得時辰,鞭打馬兒,自然是要它走得快些。”
老漢微笑不語,他握著李簫的手,見李簫手上因墜馬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暗歎一聲,便伸手往自己的懷中取出一張膏藥,給李簫貼上。
李簫謝過老漢,那老漢牽過李簫的馬,說道:“莫要再打它啦,馬兒有靈性,你待它好些,有時他或能救你危難也不定。”
李簫訝異看著老漢,心想這老丈是否也看出了什麽,不過他在老漢眼中也沒瞧出什麽異色來,便也沒有多想,接過馬韁,再次謝過老漢,就翻身上馬而去。
又一日,李簫沒再遇到任何異事,這一日,在他緊趕慢趕中,終於趕到縣城,他也不顧休息,直接去了衙門,交了信件,便又騎馬回走。
回程無事,李簫心中多少有些放鬆,在街上,路經一兵器鋪子,瞧得鋪子中刀劍縱橫,心中好不羨慕,他暗歎口氣,伸手入懷中一掏,掏出了幾文錢,無奈輕輕夾了下馬腹,馬兒慢慢走遠。
他騎馬出了城門,放眼處,寬闊無比,那馬兒許是見了寬闊的路,性子也興了起來,馬兒慢慢加快腳步,見主人沒有鞭打,就更加歡了,頓時它抬腳提速,狂奔在驛道上。
夜間,一人一馬行至紫樹林,便將就在樹林中休整,李簫簡單吃過幹糧,放馬在林中吃草,沒過多時,天空忽然雷聲大作,李簫暗罵倒黴,取出一張油紙,簡單的搭建了個擋雨地方。
雨棚才搭好,天空頓時就嘩啦啦下起了大雨,李簫感歎:“這趟活兒錢一文沒掙著,倒是遭了一路的罪。”
可不是一文沒掙著?這趟活兒總就五文錢,兩文用來喝了茶,三文算是用來買了小木劍,這罪遭得卻是墜馬傷手,夜遇暴雨,人生何故如此淒慘?
雨下至半夜,越發大了,雨幕中,李簫麵前的火堆漸漸燒盡,卻還找不了柴火添置,火光微微閃爍,無奈下,他抓起地上的樹葉就往火中扔,那火光燒得樹葉嗤嗤響,李簫見有效,一連又刨了幾把樹葉在火堆中,某一刻,他一把抓去,卻在地上抓了個咯手硬物,他也不管,隻道是林間掉落在地的樹枝而已,便也隨手扔進了火中。
誰知在火光照耀下,李簫分明是瞧見了那咯手玩意兒光滑平整,他連忙從火中撈出這物件,細看下,是人的手臂骨,他一把扔開,臉色難看至極。
隨即,他喚來在樹下躲雨的馬兒,一把扯下油紙披在身上,翻身上馬就要乘雨趕路,可就在這時他剛才扔出的手骨發出了點微光,隨即自骨頭中飄出一股氣,那氣緩緩凝聚成人,卻是腳不著地。
李簫嚇得魂飛九天,那馬兒也似乎感受了恐懼,撒腿就跑。這一夜,馬兒不停的狂奔,李簫始終也不敢停,甚至雨何時停得,他都一點沒有察覺。天明時,太陽從東方翻出個魚肚白來,他才看到不遠處的牛頭山。
此時,牛頭山上,先前的老漢趕著牛羊上山,他將牛羊放在草地上吃草,自己則坐在了牛頭山最高處賞日出。
李簫看到老漢,鬆了口氣,這一夜趕路,馬兒也累得不行,他幹脆下馬,牽著馬兒行走,行至牛頭山,李簫放馬吃草,他爬上山頂,來到老漢身邊。
那老漢瞧見李簫,微微一笑,說道:“年輕人,這麽快又見麵啦。”
李簫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對著老漢抱拳行禮,回答道:“晚輩緊趕慢趕,可算是把事兒辦好了,這就要回去呢。”
老漢看著初升的太陽,渾濁的雙眼中滿是笑意,他問道:“昨晚一晚沒睡?”
李簫點點頭,他不敢把昨晚的事告知老漢,怕老漢年事已高,經不住嚇。豈知老漢卻開懷一笑,再問道:“你得有多急,冒雨也要趕路,連身上的油紙壞了個七七八八也沒發現?”
李簫這才看向油紙,果然油紙被紫樹林的樹枝刮得破破爛爛,他一把扯下油紙,扔在一旁,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他便就著手脫下外衣鞋子,晾在石頭上。
他才晾好衣服,那老漢就拉著他坐下,老漢抬起李簫前兩日受傷的手,扒拉開李簫的袖子,一看之下,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說道:“小娃娃,你手上傷口肉都爛啦,你都不疼嗎?”
李簫看去,果然傷口邊緣都起了膿,肉爛了好一塊,在爛肉邊,他的肉變得淡紫,顯然,若不及時處理,肉還要繼續爛下去。
李簫說道:“老人家,這一路上趕得急,卻也沒關注到傷口,真不知肉爛的這般快。”
老漢再問道:“你真不疼?”
李簫搖著頭,他手臂上肉雖然爛到起膿,他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疼。
老人詫異,他淡定抽出腰間的柴刀,從四周撿了許多幹柴,將火生起,把柴刀放在火上不停的燒,隻見柴刀燒得通紅,老漢才拿起柴刀,他說道:“娃娃,我要給你剔下腐肉,你要疼了,告訴我一聲。”
李簫沉默了片刻,便毫不猶豫的點了下頭,那老漢歎了口氣,抬起李簫的手,毫不遲疑的一刀劃下,隻見李簫手上鮮血流出,老人不顧鮮血狂流,快速把李簫手上的腐肉割下。
“啊!”
李簫慘叫一聲,他終於感覺到了疼,此刻,汗液布滿了他額頭。
老人還是不顧,又是一刀割下,李簫頓時疼得昏闕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李簫醒來時,太陽都掛在了天正中央,李簫四處看了下,不見老漢,他又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傷口已被包裹好,他歎了口氣,不覺間悲從中來,他這一輩子,何曾經曆過這些事兒?
他活了二十年,連死人都不曾見到過,更別說什麽詭異之事了,這一路行來,又是血光之災,又是墜馬受傷,還雨夜遇到似乎是邪物的東西,真是一輩子都難以一次性遇全這些事了。
李簫想得入神,殊不知老漢已經來到他身邊坐下他都沒有發現。老漢拍了下李簫,道:“娃娃,來吃點東西,倒是些素菜,你手臂傷口未好,不能吃牛羊肉,可要切記。”
李簫回過神來,露出歉意的神色,他接過食物,三兩口吃下肚中,不由得,眼淚嘩啦落下。
老漢安慰了下李簫,問道:“娃娃,你昨晚到底怎麽啦?我在給你療傷的時候,發現你懷中有一把木劍,那木劍細看像是一把桃木劍,是經過高人開光的,可怎地劍上還被汙了一塊?”
李簫大驚,連忙掏出桃木劍,果然,桃木劍上不知何時已有一塊變得烏黑,像是火燒過的一樣。
李簫無神的坐著,昨晚,他果真是遇到了不幹淨的東西了。
老人再問:“娃娃,老夫我年輕的時候也遇到些事,對這道家的東西也還算了解一點,若非是遇到不幹淨的東西,這種開過光的桃木是不會有這反應的,你昨晚莫非……”
李簫臉色慘白,他看了眼老漢,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的給老漢講了個遍,那老漢捋著胡須,眉頭緊皺,道:“娃娃,你信不信得老夫?”
他連幫李簫兩次,二人萍水相逢,卻能做到這一步,李簫又如何信不得老者?
李簫回答道:“老人家,我自然信你。”
那老人道:“你若信我,不妨去集市買些香火紙錢來,去把昨晚那骸骨挖出來厚葬了,以免那小鬼再來纏你。”
李簫心想,鬼物來無影去無蹤,想害人時,卻也沒個道理,或許老漢所說也是個理兒,給他來個厚葬,再賠禮幾句,興許那鬼物就不來纏著自己了,於是他點了點頭,拿起晾在旁邊的衣服鞋子穿上,喚來馬兒,和老漢道了別,就騎著馬兒快速去了集市。
也不知怎地,李簫到了集市,卻隨處可見是賣香燭紙錢的,買的人也不少,他不及細想,掏出自己僅剩的幾文錢,買了香燭紙錢就走。他回到牛頭山,本想叫老漢與他同行,但那老漢年事已高,騎不得馬,便也沒有和李簫一起去,李簫隻是借了老漢的柴刀,揚鞭拍馬而去。
李簫一路趕到紫樹林,已是黃昏時,他心驚肉跳,趕緊將昨晚扔掉的手骨撿起,又在扒拉到骨頭的地方,挖出了一具完整的骸骨出來,他用一個布袋子墊在地上,將骸骨小心放在上麵,正要挖坑埋骨,誰知那骨頭一顫,嚇得李簫連忙倒退幾步。
李簫細看,那骸骨上有一個樹枝,剛才自己不小心踩著了樹枝,才攪動了下骸骨。他鬆了口氣,又走到骸骨旁開始挖坑。
這時,紫竹林中忽然走來一人,李簫不經意瞥了一眼,頓時三魂出竅,他嚇得尖叫了一聲,頭上虛汗不停得流。
他連忙往那來人的腳下看去,隻見是腳著地,腳著地是人,而且還是一個女人。
李簫從下往上看去,隻瞧那人腰間配有一柄劍,再往上,看到一道傾國又傾城的絕世容顏,他不覺呆住,可一想到自己還有要事,便也不敢多看,起身繼續挖坑。
那女子好奇,問道:“喂,你在幹嘛?這骸骨是怎麽回事?”
好動聽的聲音,但李簫已不想去聽,他自顧自的挖坑,挖得大汗淋漓,也不想休息一下,隻因天就要黑了。
女子不見李簫回答,心下更為好奇,但她也看得出,眼前這家夥忙著挖坑,那肯定是顧不上自己的,於是她直接坐在地上,看著李簫忙碌。
等李簫挖好坑,再仔細的將骸骨放在坑中,又用從老漢那裏借來的柴刀砍了一截紫木,剔成木板,他正要寫字,卻才想起自己並不識字,他沉默了片刻,看向了旁邊那默默看著自己女子,他問道:“女俠,你識字嗎?”
那女子提著劍,點了點頭,說道:“你想寫些什麽?”
李簫道:“那麻煩姑娘幫忙刻下‘無名氏之墓’幾個字,可以嗎?”
那女子又淡漠的點了下頭,走到李簫身邊,接過木板,抽出劍嘩嘩幾下,那木板上就刻出了‘無名氏之墓’幾字。
李簫也不道謝,接過木板插在坑前,快速的埋了骸骨,弄出了個簡易的墳墓。他拿出香燭紙錢,打火燒著,口中喃喃念叨,至於念叨的是什麽,那女子一句沒有聽明白。
隻聽得是“見諒,無意”什麽的,等葉東林燒完了紙錢,又在墳前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
此時天色暗了下來,李簫心中悚然,不敢在此多待,他看了眼那女子,道:“女俠,此處夜間危險,你可莫要多待。”
那女子問:“有何危險?”
李簫欲言又止,他喚來馬兒,說道:“女俠,你可有馬兒?有的話喚來,趕緊出了這林子吧。”
那女子莫名其妙,但他見那墓碑上刻的那幾個字,心中莫名有些悚然,她對著林間吹了一聲口哨,隻見林中一道白光飛奔而來,待李簫看清時,方才瞧見,原來是匹白馬。
那女子騎上白馬,李簫也不多說,夾著馬腹,飛奔而去,後麵女子緊跟在後,至二人離去,那墓碑之上微微閃過一絲光芒,待光芒散去,那無名氏三字已變作了“李門柳氏”四字。
直至半夜,李簫和那女子才到了牛頭山,老漢已經離去,李簫也不知老漢家住何處,便騎馬去了白天買香燭紙錢的集市,一進入集市,可見集市上盡是燒盡的紙錢香燭。
李簫看得心驚,心中有股不安,但半夜已無人家燈明,他也找不到借宿之處,在他身後,那青衣女子一直跟著。
那女子實在好奇,這家夥到底怎地?她快馬走到李簫身邊,問道:“你到底要幹嘛啊?”
李簫這才想起身後還跟著個神秘女俠,他鬆了口氣,神情明顯有了點氣色,他回答道:“當然是找人家借宿啊。”
女子吃笑一聲,道:“你這人好生奇怪,這麽晚了,誰還坐著?而且按照習俗,今日是鬼節,普通人家哪裏敢半夜讓人進家門?”
李簫一怔,頓時冷汗直流,他顫抖著聲音問道:“你……你說今天是鬼節?”
女子不明所以,道:“是的,你怎麽啦?被嚇著啦?剛才見你埋骨的時候也不見你害怕,怎地才聽到鬼節兩個字就嚇得臉色慘白?”
這時,集市另一邊,走來一人,李簫不敢多看,那女子卻是神色一點沒變,李簫勒住馬韁,指節泛白,他真想騎馬快跑,哪曾想手腳不聽使喚,硬是驅使不動。
集市中,那走來之人近了,是個老頭,李簫細看下,可不是牛頭山上放牛羊的老漢嘛?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放鬆肌肉,喊道:“老丈,原來是你。”
老漢對著李簫一笑,問道:“辦妥了嗎?”
李簫下馬,走到老漢身邊,說道:“辦妥了,但我總是感到不安,好似有事發生。”
老漢笑著拍了拍李簫的肩膀,說道:“辦妥了就行,你那木劍先暫時貼身帶著,且看那……還來纏你不,走,去我家,我知你在牛頭山看不到我,一定會來這裏,老夫可等了你半晚上了。”
老人拉著李簫就要走,可李簫卻是說道:“老丈等等,這位是我偶遇的一位朋友,可否讓她也住你家?”
老人順著李簫的目光看去,哪裏有人!他大驚失色,拉著李簫就跑,這一刻,他完全不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李簫莫名,再看那女子,隻見那女子對他神秘一笑,好不陰森,好在她沒有追上來的打算。李簫嚇了跳,不等他有何異變,老人一把提著他跳上馬背,狂奔而去。
沒多時,老漢帶著李簫走到一個茅草屋前,茅屋左右還有無數牛圈羊圈,顯然這裏就是老漢的家,老漢翻身下馬,拉著李簫進屋,隻見他手上一指,油燈自然而亮,他快速從屋裏床下取出個箱子,然後熟稔的把箱中之物擺出,有桃木劍,有鈴鐺,有雷擊棗令牌,有靈符等等,原來,老漢也是個道人,難怪他懂得這般多。
老漢抓起一把靈符貼在李簫身上,說道:“娃娃,今晚且看那鬼物來是不來,不來則罷,來了,老夫我就得和他鬥上一鬥,期間或許保不住你,你且好好待在這裏,記住,身上靈符不可去掉。”
李簫不住點頭,他已經是三魂去了七魄,心驚膽顫的很,老人說什麽就做什麽。
老漢提著桃木劍,端坐在門前,等了半晌,不見有動靜,天色見亮,雞鳴之聲傳開,天終於是要亮了,天亮後,人間陽氣最足,鬼物多躲在地底或陰氣極重之地。
當太陽爬出山頭後,老漢終於鬆了口氣,那鬼物始終沒有出現,老漢也不知為何,但不來,也就免了他麻煩。他走進茅屋中,李簫臉色慘白的坐在床上,身上貼著的靈符一樣沒少。
老漢走到李簫身旁,說道:“暫且安全了,娃娃,我告訴你,你現在被陰物纏身,十分危險,那陰物我都看不到,想來厲害已極,我這點道行太淺,許是敵不過他的,你現在唯一的機會是找到那贈你木劍之人,他或許能救你。”
李簫木訥點頭,贈他木劍之人,如今在何處?他怎麽找?他不過一普通人,小人物,怎就莫名惹了這樣個玩意?
李簫深吸了口氣,問道:“道長,請問這裏去雞鳴山還有多遠?”
老漢眯著眼,歎道:“快馬加鞭,最少也得是兩日路程,你是想去雞鳴山路遙觀?夜間說不得那鬼物就要再來,如何去得?”
李簫點頭,那贈他木劍之人,他是找不著了,可路遙觀,卻還是可以去,但一聽要兩日路程,李簫不免放棄去雞鳴山,可不去,又該如何?
老漢重重歎息,“沒有法子,你那木劍受鬼物汙濁,無法讓我聯係到那贈你木劍之人,你若是有路遙觀之物,我倒也可以用道家秘術幫你聯係上道觀中人,可惜你既非江湖人,又怎會有那道觀之物?“
李簫一聽,連忙伸手入懷中,掏出那貼身佩戴著的靈符,道:“道長,此物是路遙觀中張五小道長給我的靈符,可有用?”
老漢忙接過靈符,這靈符上敕令符文太弱,卻也與老漢修為相當,老漢閉目感受了下靈符,大喜,他笑道:“娃娃,有用,我這就試試聯係那張五道長。”
老漢盤膝坐在床上,口中念叨著口訣,手上捏著手訣,手訣捏完,口訣念畢,老漢忽然說道:“路遙觀張五道友,你種有一因,今要受果,速趕至牛頭山腳,了卻因果。”
一語畢,老漢收功,他已大汗淋漓,喘著粗氣,他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娃娃,我千裏傳音去了路遙觀,想必不日那張五道長就來,你且在此住下。”
……
雞鳴山,路遙觀。
張五在師尊座前聽道,此時,他心神一震,隻在耳邊聽得:路遙觀張五道友,你種有一因,今要受果,速趕至牛頭山腳,了卻因果。
張五大驚之下,亂了心神,老道士瞧得異樣,掐指一算,似有絲絲道韻,他忙問道:“可是有人與你千裏傳音?”
張五點頭,道:“師尊,前幾日那位學劍居士有難,要我速速去救。”
老道士感歎不已,喃喃自語說道:“你種的因,當受果,你命中此劫難逃啊!罷了,徒兒,告知我地點,我送你過去。”
張五說道:“牛頭山腳,我能感受我那張靈符的具體位置。”
老道士搖頭不語,手上捏起個環園手訣,而後一指張五,張五就消失在了路遙觀中。
老道士送走張五,同時開口說道:“徒兒,把人接回來!”
老道還是擔憂……
牛頭山腳,張五的身影驚現,他閉目感受了下,朝著靈符之處奔去。不多時,張五跟著感應,來到茅屋,隻見茅屋外有一老人在提草喂牛,他走到老人身邊,作了個道士簪禮,道:“前輩,在下張五,請問此處可有個叫李簫的年輕人在?”
老漢詫異,這張五,也忒是年輕了點,且這速度……
老漢收束心神,也作了個道士簪禮,道:“道友來得忒也快了,那娃娃就在屋中睡覺,兩夜未睡,心神又受損,怕是得睡上好幾個時辰才醒得來。”
張五歎了口氣,他道:“前輩,我來時,師尊讓我接上李居士回山,請前輩帶路,我這就帶他回去。”
老漢吸了口氣,說道:“再好也沒有了。”
老漢帶著張五走進茅屋,見李簫神情慘白,一點精神沒有,張五不覺心中大驚,五天不見,李簫卻變成了這副模樣!他拍醒李簫,隻見李簫雙眼灰淡,一點神氣沒有,心中更驚。
李簫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張兄,你來啦。”
張五嗯了聲,道:“李兄,我這就帶你回山去。”
張五扶著李簫單手捏著手決,口中說道:“師尊,接我回山。”
此言才出,張五和李簫就在老漢眼前消失。老漢不免感歎,此等手段,原本他的師門也是會的!
雞鳴山上,路遙觀中。
老道士麵前坐著兩人,一個小道士,正是張五,一個是雙眼無神的李簫。
老道士悲憫看著李簫,搖著頭,也不知是何意。半晌之後,老道開口,說道:“小居士,你豈敢在鬼節之日埋有魂之骨!”
李簫無奈一笑,說道:“前輩,晚輩當時嚇破了膽,也沒去想這些,隻道是厚葬了骸骨,求上幾句,那鬼物也就放過了我,誰知……”
老道士感歎,說道:“昨夜鬼門大開,遊魂野鬼最多,怨氣鬼氣最深,你埋此骨,並牽引骨中魂到有人煙處,豈非是為她吸天地怨氣鬼氣開了路,為此,你付出的代價,卻是隻有七日可活了!”
“七日?!”張五大驚,脫口而出的問道。
李簫同樣大驚,七日可活,為何隻有七日可活?
老道士悲憫無比,道:“你昨晚埋骨,她受你香火,種下了因果報應,身死埋地始,有頭七一說,頭七日,她還會來找你,屆時,她已吸收了鬼門大開帶來的怨氣鬼氣,由孤魂變厲鬼,她因你變厲鬼,如何肯放過你?”
李簫無神的低下了頭,不由得,淚水嘩啦落下,一股悲意莫名其妙的渲染在心頭,在他的腦海,家中年邁父母一閃而過,他想到,七日後自己身死,他們怎麽辦?想過了父母,又想起隔壁領居家的花兒,多漂亮的姑娘,二十年來,老喜歡欺負的人,自己還沒對她說出心中的想法呢!
還有那許多人,有一起玩到大的朋友,有一起在酒樓打雜的夥伴等,可他,卻隻有七日可活……
這七日,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