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
采香還想再說兩句,二管家謝凱突然來請江柔,說將軍重傷,請夫人過去看一眼,言辭中隱隱透著沈十三快要不行了的隱晦暗示。
江柔一聽,心跳不受控制的漏掉一拍,別了采香,往星月閣去。
星月閣已經圍聚了小半個府的下人,端著混著血水的銅盆進進出出,藥材不斷送進去,李蓮英還在外面等著沒有走,應該是等著看沈十三到底死沒死成,好回去報信。
江柔一看這麼大陣仗,就被嚇住了,拉著謝凱問發生了什麼事。
謝凱只簡單明了的跟她說,沈十三不知道什麼原因,被皇帝打了三百棍。
李蓮英注意到了她,接過郭堯的話,壓低聲音,也似采香一樣跟江柔賣關子,「夫人可知道陛下為什麼打將軍?」
江柔當然不知道,「為什麼?」
李蓮英把聲音壓得更低,保證音量只有江柔能夠聽到,「因為將軍假傳聖旨!」
江柔一聽,雙眼瞬間正大,腳下控制不住的往後退了兩步。
假傳聖旨是個什麼罪名,三歲小孩兒都知道。
跑不脫的抄家滅族的大罪!
李蓮英看她後退,又往她面前湊了兩步,仍然是那樣故弄玄虛的語氣,「夫人又知道,將軍為什麼假傳聖旨?」
江柔愣愣的搖頭。
李蓮英深深的看了江柔一眼。
那目光,怎麼說呢?
意味深長又帶著一種『原來這就是紅顏禍水』的意思。
「昨日夫人被細作綁走,將軍為了控制目擊證人,帶軍隊封街時,借了陛下的名。」李蓮英說到最後,還忍不住『嘖嘖嘖』了幾聲。
江柔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個乾淨,看上去彷彿跟沈十三一同挨了打一樣,吶吶的,「是……因為,我?」
李蓮英滿臉寫著『當然是因為你』重重的點了三下頭。
在宮裡,能夠混到皇帝身邊做事,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
一般能做成十分了不得事情的,必然是一個十分了不得的人。
李蓮英就是這麼一個了不得的人。
可以說後宮的妃子,乃至皇后,見了他都要給三分薄面。
雖然他是個閹人,但卻比用身軀和美貌俘獲皇帝的后妃們厲害多了。
人家靠的是內在和才華!
這樣了不得的人,做的每一件事,當然都是有緣由的。
沈十三跟皇帝多年,李蓮英也跟皇帝多年。
但他跟沈十三不同。
沈十三常年在外征戰,雖然跟皇帝的關係極其鐵杆,但見面少。
李蓮英作為皇帝的心腹內侍,可以說皇帝連上廁所,都是他跟著。
皇帝見哪個大臣最頻繁,對那個大臣的態度如何,除了皇帝本人以外,他可以說是最清楚的一個人。
皇帝和沈十三從小就一起長大,後來見面雖不如其他大臣多,但這個懷遠將軍,是李蓮英見過,皇帝對其容忍度最高的臣子。
假傳聖旨這樣的罪,都三百棍子不了了之。
皇帝可能對自己兒子都沒這麼寬容!
他嘴上不說,但李蓮英看得出來,對於江柔這位將軍夫人,皇帝算是默認了。
卓尚書確實是重臣,但皇帝更在意和沈十三的情義。
卓雅秋實在扶不了正,卓尚書也不會舉兵造反。
額……當然了,忠犬小沈也是不會造反的。
只是卓尚書可以用其他手段安撫,雖然效果沒有扶正卓雅秋顯著,但說到底,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甚至不敢表現出怒,只能在心裡怨念。
沒辦法,誰叫你是為人臣子呢?!
但沈十三就不一樣了,他和皇帝不僅是君臣,還是兄弟。
如果皇帝非要把江柔拉下來,把她視為眼中釘,不說以後兄弟難做了,只能說多年的情義,會在沈十三的左右為難中,一點一滴的消耗磨損一些。
因為,不只是皇帝,連李蓮英都能看出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這樣一個女人……
不!是這樣一個人,讓沈十三如此在意。
額……除了皇帝。至於卓尚書,那就沒辦法了,只能怪你自己沒跟上級打好關係了。
兩害相權,皇帝取了江柔這個輕。
沈十三再喜歡江柔,她始終是個任人拿捏的女子,很好掌控。
說到底,情之一字,最難自控,更何況是控制他人的情?
強行讓這個女人的身影在沈十三心中弱化,最終結果,不過是適得其反而已!
皇帝的默認,江柔的正妻之位就不可撼動,再加上沈十三對她寵愛如斯。
李蓮英如果還不曉得拉攏,那他真是白當這麼多年的大總管了!
話罷后,李蓮英給江柔讓出一條通往房間的路。
意思是『還不進去?將軍可正需要安慰呢!』
江柔確實未曾想到,沈十三找到自己,竟然是用了這樣大的代價。
他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我為了救你,做了怎樣怎樣的事,費了多大多大的勁兒。
只是一味的指責,怒罵,怪她沒有保護好自己。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不擅表達,再動情的事情,從他嘴裡說出來,就變了味道,讓你感覺不到他的半點好。
可是啊,他就是那麼笨拙的一個人。
用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笨拙的靠近,笨拙的『說』愛。
他的粗暴可以在一瞬之間打碎你的所有幻想,但卻掩蓋不了,他為了保護所愛的人,所做的一切努力。
攬月閣外面圍著許多下人,房間內卻沒有幾個。
江柔進去的時候,只看到季修然,和兩個打雜的小廝。
因為沈十三絕對不會想讓人看到他鮮血淋漓的尊臀。
他的神智已經不十分清楚,屁股也已經麻木,連季修然在上面倒騰些什麼,他都一點也感覺不到。
兩百和三百,光從字面上看,就知道這回事一個質的飛躍。
同樣的,挨在屁股上的效果,也能夠相當輕鬆的完成一個質的飛躍。
上次沈十三被抬回來的時候還尚清醒,現在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
然就算是在昏迷中,豆大的冷汗也掛在臉上,一顆一顆的往下掉。
你看起來,板子打在屁股上,只是皮外傷,而且屁股上肉厚又結實,再怎麼打,也不過是幾天之內不能擅動臀部肌肉而已。
實際上……它也確實是個皮外傷。
但這個皮外傷,就要根據實際情況,來實際定論了。
一百個板子的皮外傷和三百個板子的皮外傷,那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舉個比較粗俗的栗子,就像你便秘一天,和便秘一周的區別。
同樣都是便秘,況且便秘,它本身也不算個了不得的大病,為什麼你便秘一天就能忍,便秘一周就忍不住要去看大夫了呢?
同理而言,一百個板子要不了命,三百個就不一定了。
你說把你按在地上打一天,一天都只打一個地方,你皮再厚,也耐不住這樣造吧?!
江柔靠在床前,伸手輕輕碰了碰沈十三的臉,試著喊他,「將軍?」
沈十三昏昏沉沉,似乎聽見有人在喊自己,撐起眼皮去看。
首先看到一張模糊的小臉,視線漸漸清晰,再看到那雙目光都在顫抖的圓眼,依次是挺翹的瓊鼻,殷紅的雙唇,以及她滿臉驚怕中略帶擔憂的臉……
沈十三看清來人,眉頭一皺,有氣無力的呵斥她,「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他聲音雖然小,但語氣絕對算不上好。
江柔每次聽他這樣的語氣,都要忍不住的抖上兩抖。
季修然樂得看沈十三的熱鬧,但對方清醒的時候,他是絕不敢放肆的。
可是又真的好像看戲啊……
怎麼辦呢?!
「夫人,您還是先出去吧,將軍這傷口可怖,別再嚇著了您。」季修然這樣說。
果然,江柔聽言,站起身來看沈十三的傷口。
沈十三見她動作,低吼,「老子叫你滾出去,你他媽的聾了嗎?!」
江柔第一次那麼有勇氣,無視了沈十三的命令。
雖然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對方現在要死不活的樣子,就算吼她,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畢竟他連自己起來尿個尿都做不到。
季修然見她過來,裝模作樣的用袖子擋了擋沈十三已經爛成一團血肉的屁股,然而卻從袖縫隙里,露出傷得最丑的那一塊兒地方。
江柔哪裡見得這個,一看這麼嚴重,就算心裡早有準備。也嚇得輕聲叫了一聲,忍不住往後退了兩三大步。
季修然一看,心裡偷偷的笑。
沈十三此人,太過剛強,最為要面子,尤其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所以這樣不堪的傷口,估計他寧願再挨一頓打,也不願意給江柔看見。
江柔雖然迅速的截斷從口中溢出的驚呼,仍然被沈十三聽見了。
他更加暴躁,抓起墊在身下的枕頭就向江柔丟過去,暴斥:「滾出去,郭堯!你死了嗎?!」
說完,又想起郭堯也跟他一樣,躺在床上起不來,又吼:「謝凱!你他媽的也死了嗎?!」
謝凱聽到聲音,連忙進來,看見沈十三在喊江柔滾出去。
他踟躕著上前,不敢對江柔動手,只能躬身謙卑道:「夫人,您跟我出去吧!」
江柔跟著他往外走了兩步,突然對謝凱說,「煩請謝先生等等我。」
然後折回沈十三那兒,在他面前蹲下,與他對視。
她第一次這麼認真的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沈十三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名為『窘迫』的這種情緒。
江柔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臉慢慢的往他臉上靠近,輕輕的在他沒有血色的唇上靠了一下,然後飛快的離開。
不僅是沈十三,連季修然都愣住了。
沈十三不知道為什麼,居然猛地覺得臉上有一絲髮燙,然後迅速平靜下來。
草!親老子也不提前打聲招呼!老子是你能隨便親的?!
臉上卻漾起一抹發春一般的微笑。
片刻后,注意到自己面部表情變化的沈十三迅速拉下臉,作出平時威嚴兇惡的樣子。
季修然則是咋舌不已。
……她不是被搶來的嗎?這樣就屈服了?確定不再掙扎一下了?!
姑娘,你再反抗一下啊!萬一還有希望呢?!這樣草率的就放棄不會太對不起自己了嗎?!
就算身體反抗不了,心靈上反抗一下也行啊!
身體和心靈總要有一個在路上,你這樣心甘情願的就親上去是幾個意思?!
你忘記你是被搶來的了嗎?!
沈十三閉上眼睛,臉上雖然已經平靜下來,但心裡已經嘚瑟得不得了,要是給他安條尾巴,他就能翹上天!
季修然簡直……
江夫人,我對你太失望了!
隨後面無表情的給沈十三處理傷口,開些鎮痛消熱的方子,免得傷口發炎,引起高熱,摧殘身體免疫力。
沈十三的傷口面積大,處理起來也相當費勁,皮膚也大片大片的被打爛掉。
季修然先沖洗了傷口,大面積敷上藥,吩咐下人換了染血的床單,剪了染血的衣裳,把一切血污都清理趕緊了,就出去吩咐人抓藥。
江柔看他出來,猶疑的問,「季先生,將軍……他怎麼樣了?」
季修然心裡的小九九再多,但他第一不敢在沈十三面前表現出來,第二不敢在沈十三的一切親屬面前表現出來。
怕死……
所以江柔一問,他就綳起面部表情,端起一個敬職敬責大夫的架子,「將軍的傷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好生將養這就行了,忌辛辣,忌雞肉、魚肉、魔芋,其餘的,傷口別沾水,按時敷藥,他身體底子好,如果沒有併發高熱不退等癥狀,最多半月下床,一月能行走,便無大礙了。」
江柔道了謝,就讓謝凱去將人送出府。
李蓮英一看,暫時死不了,也告了退,回宮復命去了。
等人都走乾淨了,江柔又進了房間。
裡面只剩下兩人供差遣的小廝,不是很忙碌,就守在沈十三的床邊,如果他有什麼需要,就直接喊人。
江柔揮退了兩個小廝,輕輕坐在沈十三身邊。
他已經睡著了。
……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反正沒有自主意識就對了。
江柔看著這個男人。
這是他第二次,為了自己,這樣虛弱的躺在床上。
說不感動,是假的。
他有不算最俊逸的臉龐,卻最剛毅,每次都崩著一張很兇的臉,讓她不敢靠近。
他的世界太血腥,血腥到她害怕,害怕到她不敢靠近。
在床邊坐到下午,謝凱送來飯菜,讓江柔吃一點。
今天剛中午的時候,沈十三就被橫著送回來,府里上下都亂成一團,幾乎沒有人顧得上吃午飯。
已經下午了,才差不多告一段落,謝凱比郭堯手生,算是郭堯的副手,想事情沒有郭堯周全,等他自己察覺到餓了,才想起來夫人還沒有吃午飯,連忙讓人送來了飯食。
江柔本來不怎麼有胃口,但一想,不吃也沒力氣照顧沈十三,就坐過去端了碗。
飯吃了一半,她不放心,轉頭去看了一眼沈十三,卻看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行了,默不作聲的盯著她的背影,眸色深不見底。
江柔放了碗,倒了被熱茶端過去,「將軍,渴嗎?喝點水,等下藥熬好了,喝了葯在睡。」
沈十三明明盯了她很久,應該已經算默認了讓她呆在這裡,此刻卻說,「你怎麼又來了?」
他剛才的確是讓自己滾了,江柔有點心虛,「你喝了葯我就走。」
沈十三閉了嘴喝水,沒再說話,是個默認的意思。
兩人沉默了很久,江柔覺得,有人願意如此大費周章的救自己,她應該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謝意,「將軍,謝謝你。」
沈十三一口氣喝乾了水,說:「謝什麼?」
江柔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謝謝,這樣保護我,這樣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