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給

  皇帝有心想維護一下皇家顏面,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把人喊回來,說什麼?

  說:『喂,那是你暗戀對象的妻子,你注意避嫌』?

  人家還什麼都沒做呢!萬一人家只是想跟江柔討論下明天太陽圓不圓……


  你不就傻逼了嗎?

  說:『這人不許你靠近』?

  人家癟嘴一哭,反問你『難道蜀國公主在大秦,連跟人交談的權利都沒有嗎?』


  人家娘家大哥還在這兒看著,這親你還想不想和了?

  那能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看著唄!

  江柔跟何夫人聊得正投契,冷不防肩頭被人拍了一下,她轉頭一看,就見一身紅衣的甄禾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因她是坐著,就少不得仰頭去看。


  一看清是甄禾,又少不得立即起身,規規矩矩的行禮,「臣婦參見王妃娘娘。」


  何夫人一看甄禾來了,也不好再坐著,跟江柔一同起身拜見,「臣婦參見王妃娘娘。」


  甄禾揚了揚頭,神情相當傲倨,「嗯。」


  也不叫人坐下,就陪她干站著。


  注意到這邊動靜的眾人還是推杯換盞,自己划自己的拳,相互扯自己淡,就是突然之間,全都變成了斜眼。


  甄禾一扭屁股,相當霸道的坐了江柔的板凳,讓江柔無凳可坐。


  江柔沒覺得不妥,自己往旁讓了一步,給她騰位置,好叫她的因為空間問題顯得稍彆扭的坐姿變得好看點。


  因為確實沒什麼不妥,她是六王妃,別說坐的板凳讓你站著,就算坐了你的板凳讓你跪著你都不敢有意見。


  「江夫人,我初來大秦,對著盛京也不十分了解,想四處走走,人頭也不是特別熟,剛剛見江夫人進來,覺得與你十分投緣,兩日後得空了,往將軍府送個拜帖,勞江夫人陪我走走了。」甄禾說著話,眼睛一刻沒從江柔的臉上移開過。


  她的目光很有侵犯性,彷彿恨不得大庭廣眾之下扒了別人的衣服,江柔被那目光看的像有人拿刀子在自己臉上戳一樣。


  江柔有點局促,「是。」


  甄禾一擰眉,不高興了。


  她噼里啪啦說這麼一大段,這人就回一個『是。』?

  好歹答一個『臣婦遵命』吧?


  這回甄禾想錯了。


  不是江柔走高冷風,實在是因為被她看得心裡發虛,怕自己說話結巴,於是盡量精簡語言。


  不然外人一看。


  沈十三的新夫人是個小結巴?


  那不是丟臉了么。


  甄禾把手邊的茶盞推到一邊,正準備發作,旁邊的何夫人適時出聲,「王妃娘娘可喊錯了沈夫人的姓,在我大秦,女子出嫁,便冠夫性,六王妃剛才喊沈夫人為江夫人,那可就是不妥了。」


  說完,她停頓了一下,又道:「不過王妃娘娘初來我大秦,有些規矩不知道,也是正常。」


  甄禾狠狠剜了一眼何夫人,嘴上卻不得不說:「是么,多謝提醒了。」


  江柔也算是才來京城不久,有些事情她不知道,可何夫人卻知道。


  這甄禾公主頭一次來盛京的時候,皇帝為了促進和親,早已經讓兩個王爺帶著她把京城玩兒了一個遍。


  後來南楚和蜀國牽扯不清楚的時候,甄禾又在盛京呆了兩三個月之久,才回了蜀國。


  比起一天到晚呆在沈十三身邊的江柔,她對著盛京恐怕熟悉多了。


  再深入探討一下這姓氏問題。


  當今天下,不論你是秦楚蜀魏哪個國,誰家的女子出嫁了不是冠夫姓?


  江柔做侍妾的時候,沈府的下人喊她江夫人,那是因為府里還沒有主母,這樣喊是為了區分哪個夫人是哪個夫人。


  然做了沈府的主母,就是直接稱呼為夫人。


  因為她已經是沈十三的正經夫人,便直接稱為夫人。


  出了自家門口,便是以夫姓稱婦姓,甄禾豈有不知之理?

  你這一口一個江夫人,是幾個意思?

  看她一口就喊出江柔的本姓,恐怕自從江柔正室之位一定,這位蜀國公主,就讓人把她的來歷底細查了個清清楚楚。


  現在明擺著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扮什麼大尾巴狼?

  甄禾現在被何夫人當面一懟,心裡自然不舒服,「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夫人?」


  何夫人寵辱不驚,相當淡定,「家夫兵部何文華。」


  甄禾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原來是何夫人啊……」


  那表情分明就是在告訴別人——我記住你了!


  從此怕是不兩立了。


  何夫人若無其事的抻了抻袖口,看起來無所謂得很。


  那表情分明也是在說——記住我又如何?記住我你也動不了我,氣死你!

  何夫人之所有這麼有底氣,那必須是有原因的。


  首先,何文華是工部尚書,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官兒,再則工部那完全就是一個錢袋子,是個肥水部門,裡面隨隨便便一個職位,多的是人搶破頭,何文華身為尚書爭相拉攏的人多,求他辦事的人也多,人緣那是相當的好。


  其次,何夫人本名穆思彤,是大理寺卿穆成業的長女。


  大理寺作為大秦最高審判機關之一,大理寺卿掌平決獄訟,是個實權官兒。


  所以,何夫人的背景相當硬。


  甄禾雖然貴為蜀國公主,但嫁了六王爺這麼個沒有半點實權的王爺,說白了,也只不過是個政治犧牲品,等蜀國使臣一走,她在大秦舉目無親,不一定幹得過一個普通的官家貴婦。


  何況何夫人還不是個一般的貴婦。


  皇帝會因為她懟甄禾兩句就問責她么?


  那肯定是不會的。


  再說了,她說的本來就是事實,就算蜀國使臣還在這兒看著,那也只能看著。


  這桌上的硝煙氣濃重,看得旁邊的人都捏了一把汗。


  何夫人眼眸一垂,似乎想到了什麼,對甄禾綻開一個笑,用一種十分親熱的語氣說:「臣婦剛才聽王妃娘娘說,想邀沈夫人一同出遊,娘娘這可就不知道了,沈夫人不是盛京人士,比您早來不了兩個月,又因沈夫人與沈將軍乃是新婚,感情好得不得了,將軍天天帶著夫人遊玩,去的卻都是些獵場馬場之地,沈夫人到現在恐怕連城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娘娘若是要出遊,可是找錯人了。」


  何夫人這番話把甄禾膈應得不輕,臉都綠了。


  她越氣,何夫人就越開心,接著道:「方才臣婦恰好和沈夫人在說找個時間一起出去逛逛,既然王妃娘娘也有此意,那我們便一起唄,人多也好熱鬧些?」


  說罷,轉頭裝模作樣的去問江柔,「沈夫人,你說是不是?」


  江柔當然巴不得。


  這個六王妃一看就跟她對不上眼,想想要單獨跟她出去就覺得難熬,要是何夫人一起,會讓她踏實一點。


  江柔膽小,腦筋卻轉得快,何夫人一問她,她就說,「改日娘娘的帖子來了,臣婦就和何夫人一起恭候娘娘。」


  這就是論語言藝術的重要性。


  何夫人問甄禾,兩人行變成三人行如何,甄禾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把話頭拋給江柔。


  江柔此時要是說:『我覺得好,我們一起逛街吧。』


  甄禾萬一說;『那我就不打擾你們,等你們逛完了我再去找沈夫人』……那怎麼辦?

  但江柔直接就截斷了何夫人話里『是不是』里『不是』的這個可能。


  直接就說到時候我們三人一起。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到了大秦的地盤上,怎麼也要收一收自己的爪子吧?

  甄禾這時候再直接拒絕,那就是不給人面子了。但甄禾畢竟是甄禾,從小嬌寵長大的小公主,再怎麼收斂,性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直接哼了一聲,乾脆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把目光鎖定在江柔的手腕兒上,「你們秦地人都講究見面禮,我嫁到大秦,你手上的這個鐲子就給我當見面禮如何?」


  話雖問個如何,確實個不容置喙的語氣。江柔只是一個臣子夫人,一不是長輩,二不是皇親,甄禾這個要見面禮,就要得十分沒有道理了。


  但她身份比江柔貴重,她都直接開口要了,江柔也不好不給。


  甄禾其實並不缺這一個鐲子,但據她一雙從小鑒玉看寶的火眼金睛觀察,這不是什麼貴重的玩意兒,就是一個普通的鑲金翡翠玉鐲子,甚至可能是殘次貨。


  品相上佳的玉鐲,應該是水頭十足,並且不鑲嵌任何的金銀作為裝飾,讓玉器展現它最原始的美,才是值錢的玉鐲。


  一般鑲金的玉鐲,很有可能是碰碎斷裂過,鑲金是為了把鐲子拼接起來,並掩飾斷裂的痕迹。


  懷遠將軍府什麼東西沒有?

  作為將軍夫人,為什麼要帶一隻有瑕疵的鐲子?

  所以甄禾斷定,這隻鐲子,對江柔來說,一定有非凡的意義,才讓她連斷掉了都捨不得扔。


  甄禾現在是六王妃,她管江柔要東西,對方不給,那就是拂了天家的顏面。


  她要,對方給,那江柔自己心裡必定不舍膈應。


  只要江柔心裡膈應,她心裡就爽快了。


  她一說要手上的鐲子,江柔低頭一看,半分猶豫都沒有,伸手就取下來遞給甄禾,十分爽快且得體,「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送給王妃娘娘做見面禮,臣婦倒是慚愧了。」


  她的語速比平時快了兩分,盡量讓自己在結巴之前說完一句話。


  甄禾一愣,接鐲子的手反倒遲疑了。


  她想錯了?


  甄禾的手剛剛要碰到那隻鐲子,斜刺里突然伸出一隻手,幾乎是用搶的,拿過的躺在江柔手裡的玉鐲。


  同時江柔聽到後背傳來沈十三的聲音,「不給。」


  她轉頭一看,就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後的沈十三。


  他長得高,在女賓席里特別顯眼,再加上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一瞬間,無數道目光齊刷刷的向他們看過來。


  眾人開始還只是偷看,現在就變成光明正大的看了。


  沈十三抓起江柔的手,粗暴的給她把玉鐲帶回手腕兒,並一字一頓的再次對甄禾重申,「不給。」你算哪根大蔥?憑什麼紅口白牙一張嘴就要給你?江柔一看沈十三來了,也不敢對他的所作所為多話,後退一步,乖乖的站在他身旁,低眉順眼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尋求保護的小媳婦兒。


  甄禾對江柔和何夫人牙尖嘴利,在沈十三面前,卻無措得像個孩子。


  嚴格算起來,這是沈十三第一次跟她說話。


  她既開心終於被心上人正眼看了一眼,又難過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冷冷的『不給』兩個字。


  為了她的夫人。


  心裡酸澀發脹,嘴唇張了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要說什麼?

  像潑婦一樣對他說,『我以六王妃的身份向你要這隻鐲子,你敢不給?』


  她第一不想讓沈十三覺得自己是個潑婦。


  第二不想在沈十三面前提及『六王妃』這個頭銜。


  「我蜀國公主嫁到你大秦,竟然連一隻破鐲子都配不上?」甄臨風從使臣席上走過來,跟沈十三針鋒相對。


  自己的妹妹受了氣,他當然不能袖手旁觀。


  更可況,甄禾是公主,代表著蜀國在大秦的地位,他就更不能裝啞巴了。


  沈十三可不是個什麼省油的好燈,甄臨風一說話,他就毫不留情的譏諷回去,「你蜀國公主,就敢隨隨便便要別人的定情信物,也不怕折壽?」


  噗~

  席間驟然響起一片嗆咳聲。


  沈十三也知道還有定情信物這東西的存在?!

  天要下紅雨了吧?!


  甄禾一下沒忍住,拔高了音調,「定情信物?」


  沈十三直接不甩她,轉頭剜了一眼像鵪鶉一樣站在身邊的江柔,「老子給你的東西,隨便哪個張三李四就拿去了,你當老子死了嗎?」


  江柔低頭不語。


  這確實是沈十三帶她出去玩兒的時候,隨便在古玩店裡淘來的,她覺得好看,就一直帶著。


  但是!


  什麼時候變成定情信物了?!

  沈十三看起來是在罵江柔,其實是在給蜀國一個下馬威。


  兩國邦交這事兒,也不能一味的忍讓,人家給你一個甜棗,你就回報一個甜棗,人家給你一個巴掌,自然要扇回去兩巴掌。


  不然會讓人家覺得你們一個國家都是些怕事膽小之輩,打你自然就沒商量。


  比如現在就是這樣的情況。


  甄禾沒有道理的向江柔要鐲子,那就不能給。


  如果是正常的女子之間交換些小玩意兒,當然是沒什麼好說的。


  但現在這個情況,明擺著就是在欺負人。


  江柔一昧的退讓,就會讓蜀國使臣覺得你大秦其實也就這麼個尿性,任人搓圓捏扁,還不是不敢有一句多話?

  人心都是貪婪的。


  這樣的印象一旦在蜀國心裡生根發芽,平和的時間久了,他們就會想入非非。


  蜀皇帝和蜀臣子就會有以下談話:

  臣子:陛下,最近沒錢用,從大秦搶兩個錢用怎麼么樣?


  皇帝:可是大秦不好打啊!

  臣子:屁,秦國人都慫的很,上次公主當眾搶了個鐲子,都沒人敢說一句廢話!

  皇帝:這麼慫?

  臣子:就是這麼慫!

  皇帝:那還等什麼?還不快打?!

  於是就打起來了。


  所以!

  和親只是一種手段,也要適時讓別人看到自己強硬的態度。


  這個道理,皇帝當然也明白。


  但兩個女人之間要個鐲子,他一個皇帝,難道還能放下天子之尊來說,『不行,不給!』嗎?


  那多不大氣?

  同樣的事情,換做沈十三來做,那就是不一樣的效果了。


  第一,被搶的人是他的媳婦,他幫媳婦兒出頭,是應該的。


  第二,是人都知道沈十三睚眥必報,他本來就不大氣,根本就不怕別人說他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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