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白想了嗎
距馬車的這段路不遠,江柔沒有走多久,沈十三卻覺得她走得無比的慢,這要是手裡有把刀,郭堯猜他就該發狂了。
沈十三拳頭捏得死緊,想打人,又怕一拳下去江柔就去見了列祖列宗,理智和情感兩相拉扯,他用盡自制力才沒又暴走,像頭徘徊在極怒邊緣的野獸。
往常這個時候,江柔就該腿軟了,識相點兒,就該自己乖乖湊上來,認個錯,說兩句軟話,沈十三也不能真的打自己的女人。
可是江柔也怒。
她目不斜視,用了渾身的力抱了沈度上馬車,自己再上去,車簾一放,徹底把沈十三隔絕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剛一坐穩,就聽到『嘭』一聲巨響,木屑四濺,馬車的車廂就豁了一個洞,江柔還能看見打穿了車廂的拳頭。
她的第一反應是:馬車的質量不好。
居然沒有很怕。
同時,聽到沈十三暴怒的吼聲,「給老子滾下來!」
江柔當然不能下去。
她看了一眼那個還在往裡面灌風的洞,默默的抱緊了沈度坐在角落裡。
這力道,一拳下來,她絕對會死……
沈十三等了半天沒見著人,怒氣吞噬了理智,一撩衣擺,就要上馬車去拉人。
郭堯一看這架勢,心道今天自己又要悲催了,然後趕忙認命的上去拉住他,嘴裡道:「將軍息怒啊!您力氣大,夫人身子骨可弱,您輕輕碰一下她就要疼上好幾天,現在動了手您可得後悔呀!」
明明氣得自個兒的名字都不知道該怎麼寫了,郭堯的話卻被聽了進去,沈十三依然是滿面怒容,卻沒有再往馬車上跨了,獨自一人生了半天的悶氣,氣不過,又是一拳『嘭~』砸在馬車上。
得!
兩個洞。
對稱美。
江柔嚇得渾身一抖,沈度更是連眼睛都不敢睜,埋頭在她懷裡。
然後聽見郭堯大喊的聲音,「將軍!將軍!您去哪兒啊?!」
等了半天后,沒聽見動靜,江柔慢慢鬆了沈度,在車廂里翻來翻去的找膏藥。
走的時候她就怕路上有個磕磕絆絆的,專程裝了兩瓶金瘡葯,結果第一個用上的不是沈十三,是沈度。
她往茶杯里倒了涼茶,將自己的手帕浸濕了,輕輕的擦沈度傷口上沾的灰,一邊擦一邊道:「痛不痛?痛就要喊,不然娘親不知道輕重,再弄疼了你。」
沈度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簡直不像一個小孩兒,「娘,我不痛。」
孩子沒哭,江柔卻酸了眼眶,她說,「怎麼在娘面前連痛都不敢喊?」
沈度伸了小手,學著大人的模樣,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娘,你別哭,兒子真的不痛。」
他挨過不計其數的打,吐了血都是自己在床上慢慢捱好,捱得過去就等著下一次被打,捱不過去就等著屍體在床上生蛆,磕蹭一下,對他來說,真的算不上痛。
江柔在衣袖上蹭了蹭眼圈兒,說,「娘沒哭。」
沈度可能是跑得太累了,擦了葯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沈十三不知道去了哪裡,郭堯把馬車靠邊,采香也不敢進車廂,兩人就在外面干站著等。
沈度沒睡多久,一會兒就醒了,而且還是驚醒的,人家睡醒的第一個動作是睜眼,他不是。
眼睛還沒睜開,他就忽然激靈了一下,手臂護在臉上,做了個防守姿勢,像有人要打他一樣。
江柔趕忙把他抱住,問,「怎麼了?」
沈度從她懷裡坐起來,說,「娘,您別擔心,就是做了個噩夢。」
江柔滿眼都是心疼。
這孩子啊,明明才這麼大點兒,傷了痛了卻自個兒忍著,也不知道這麼瘦弱的肩膀,哪裡能承得了這樣的重負。
睡夢裡都還提防著別人的攻擊,以前到底是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啊?!
江柔也不揭穿他,問,「餓了嗎?」
不等他回答,徑直找了個餅遞給他,說,「你爹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們今天應該要在野外過夜了,沒什麼好吃的,先墊墊肚子。」
沈度聽到『爹』這個字的時候,眼神暗了暗,接過了乾糧,塞進嘴裡咬了一口,江柔到了杯茶給他,「喝點兒水,別噎著了。」
他又灌了一口水。
江柔見他沉靜的模樣,嘆了一口氣,問道:「小度,你是不是在怪爹爹?」
沈度放了杯子,沉默的啃著餅,好半天,才說,「兒子不敢。」
江柔眸光閃了閃,心裡難過起來。
她就知道會這樣。
是不敢,而不是不怪……
她又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邊,突然問,「小度,以前欺負你的人,你會原諒他們嗎?」
沈度突然聽到了以前,也想起了以前,臉色瞬間沉頓了下去,手裡的餅都被捏爛了。
他看了一眼江柔。
這個娘親,他是知道的,很善良,對誰都很好,所以也對他很好。
他如果說『不原諒。』肯定會惹她生氣,因為她一定會想教導他仇恨使人面目醜惡。
所以他說,「原諒。」
終究還是個孩子,不會太圓滑的說謊,『原諒』兩個字愣是被他說出了『我要是原諒他們我就是龜兒』的感覺。
江柔面色不變,說,「小度怎麼能對娘說謊呢?」
沈度一慌,餅也不吃了,趕忙垂頭,道:「兒子不敢!」
江柔又問,「那你會原諒他們嗎?」
沈度沉默許久,幾經掙扎,還是熬不過大人的逼問,語氣堅定又決絕,「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
「所以你想要報仇嗎?」
「想。」
江柔伸手抬起他的腦袋,讓他正視自己,輕聲說,「可是你打不過他們啊。」
沈度渾身一震,緊緊咬著牙。
沈十三每天這麼操練他,他能硬著頭皮忍,除了有畏懼父親的原因,還因為他打不過欺辱他的兄長。
小孩子的想法很簡單。
你揍我,我就揍你,我今天干不過你,我就努力明天干過你,反正總有一天把你踩在腳下,我就算贏。
江柔說,「你爹是個粗人,他不會關心人的,他每天給你這麼重的課業,就是為了讓你有一天能打得過欺負你的人啊。」
沈度沉默著,既沒說『我知道爹的苦心』,也沒說『我不管他就是個每天打我的變態』。
江柔繼續道:「你覺得爹爹厲不厲害?」
雖然沈十三授人課業的時候確實很像江湖傳說的滅絕師太,但是他的硬功夫,是不可否認的,就算沈度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但他卻拿這個爹當做目標。
他說:「厲害。」
江柔突然問:「你有沒有偷看過爹爹洗澡?」
沈度哪有這個膽子,連忙搖頭。
江柔伸手在他的小身板上,食指一直從左胸膛划拉到右下腹,一邊說,「你爹爹這裡啊,有這麼長一道傷口。」
說完,食指又換了地方,指著沈度的肩頭,「這裡也有。」
接下來的一炷香內,江柔接連指了近二十來處地方,幾乎將他的小身板都指了一個遍,「這些地方,都有。」
她看著沈度的眼睛,很認真的說,「所以爹爹才會這麼厲害。」
那晚沈十三告訴她,不強橫,無以立足,她聽進去了,不再插手他如何教育兒子。
他或許是一個好將軍,一個好老師,但他很難做好一個父親。
不是說他不愛這個孩子。
相反的,他非常愛,江柔能看得出來,他傾盡了自己的所有,將一身本事教給沈度。
他是個很直接的人,他和江柔不會有孩子,這個過繼的兒子叫他一聲爹,他就是親爹。
過繼的又怎樣?那還不一樣是他的兒子?
可是啊,他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太過笨拙。他只會將自己認為最好的,全部都給沈度,可是忽略了孩子是否能接受。
沈度的童年經歷特殊,他對這個世界都很防備,就算他們對他很好,他還是小心翼翼,而且他不是他們的親兒,他生怕自己做錯了什麼,爹娘就不要他了,總怕自己什麼時候就被拋棄。
如果他是沈十三親生的,隨便怎麼訓練,她絕對不會插手,可關鍵就是,他不是。
他已經記事了。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只是個養子,他還小,沒有太明確的是非觀,也辨不得哪些人是佛口蛇心,也辨不得哪些人是真的為他好。
沈十三把他當成了親兒,他卻始終很難把對方當親爹。
他忘不了自己養子的身份。
他從小孤苦無依,最怕的是被人拋棄。
沈十三不知道,這一場追逐,對沈度來說就是一場沒有止境的拋棄,絕塵的馬車冰冷又無情,不斷的拉開與他的距離,他需要很拚命,很拚命,才能追得上,才能夠得著他生命中這僅存的溫暖。
他不斷的在重複被拋棄的過程。
對沈十三來說,這就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訓練,可是對沈度來說,這場訓練,會加深他心裡的陰霾,會讓他覺得他的父母並不是真的愛他,那一丁點兒的愛是他拚命求來的。
那不是愛,是憐憫。
沈十三可以訓練他到滿手血泡,也可以陪他跑到雙腿發軟,唯獨不能讓他這樣孤獨的追逐、望著他們的背影,絕望的奔跑。
如果他停下來,沈十三不會真的拋棄他,他一樣會折回去等他,可是沈度不這麼以為。
他不敢這麼以為。
萬一養父養母不會等他呢?
因為,這是養父,和養母啊……
他會想,如果他是親生的,是不是只需要撒一個嬌,就可以坐在馬車裡?
沈十三不懂,這是一場誅心的訓練。
誅的是沈度即將靠近他們的心。
江柔說:「人不是生來就強大,雕琢自己的過程很難過,可是只要努力了,結果會是甜的。」
「爹爹的老師是你的祖父,他從小也是這樣長大的,你的祖父比他還要凶,你爹沒有童年,還沒懂事就要披甲殺敵,保衛國家,所以現在有點變態,你要理解他,小度,你要記住,你是我們的兒子,從進家門的那一天,就是親兒子,你爹心眼兒粗,沒有顧及你的感受,娘親代他給你道歉,好嗎?」
「你爹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跟他一樣厲害,把欺負你的人踩在腳下,能夠保護你自己,能夠保護你愛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
她說完一大段話,堅定道:「小度,養子又怎樣,那是別人的說法,你在爹娘的心裡就是親生兒子,爹爹不是不愛你,他是太愛你,可是他不會表達,只能用他認為好的方式來對你。」
沈度垂著眼帘,『啪嗒』一滴淚,猝然掉在了江柔的手背上。
她沒有去擦,突然做了個輕鬆的語氣,開玩笑道:「你爹腦子的是一根筋兒的,你胡思亂想再多,他心裡肯定只會想,『怎麼這麼點兒路都追不上,我一隻腳都跑得比你快』,你說說,你不是白想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