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蘇月愈加看不得張曼蘭對宋閔知好,可是她第一次忍不住譏諷張曼蘭的時候,對方居然問她,「你是誰?」


  她在她心中,竟然連一個欺負『小妹兒』的印象都沒有留下!

  **

  此時,橋下。


  蘇越譏諷道,「不知道重情重義的宮主,還記不記得我?」


  高熱使她的眸子晶亮,她很激動,「當年我為你挨了一百多鞭子,沒有吃的,身受重傷,差點死在角斗場,而你呢?你為了宋閔知,不要我了!」


  張曼蘭愣愣的,似乎是沒理解她的意思,「為了我……差點死在角斗場?」


  蘇月聲色俱厲道,「你以為呢?你以為當年是誰把自己的饅頭給你?帶著眼瞎的你在角斗場掙扎?又是誰!把自己做了你的眼睛!」


  「宋閔知?呵!當年在山上搶你果子的人是她,把你往猛獸嘴裡推的是她,跟師父告狀我給你送飯的是她,趁我重傷冒充我鳩佔鵲巢的還是她!」


  「結果呢?她像一條寄生蟲一樣靠著你活到現在,讓你給她擋刀,讓你助她脫離梵音宮!你得到了什麼?她現在為了邀功上位,要殺你!」


  「可惜你一雙眼睛好了還不如瞎著,竟然連陪著你從山上到山下的人到底是誰都不認識!」


  張曼蘭被她的一番話砸的暈頭轉向,拿刀的手都開始有點兒抖,嘴唇嗡動著,「我……我……」


  蘇月知道這些話會對她有多大的衝擊,但嘴上還是一點都不留情,「張曼蘭,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你活該!」


  被奚落的人是張曼蘭,可先哭的人卻是她。


  蘇月眼睛大大的睜著,努力把眼淚眶在眼睛裡面。


  她一直很要強,因為張曼蘭拋棄了她,在角斗場,連她的生死搭檔都在背後嘲笑她給別人做嫁衣,她不要強,就只能為萬人做笑柄。


  這麼多年,她一個人,好苦。


  所以她看不得張曼蘭好,張曼蘭過的越好,越凸現她的可悲。


  她告訴甄臨風張曼蘭被輪姦,似乎只是想讓甄臨風厭棄張曼蘭,但也並不全是。


  如果張曼蘭的目的是救江柔,那就是背叛,甄臨風一定會殺了她,她恨她,可是如果她真的死了,她連恨都沒有地方擺放了。


  蘇月其實能編一個合理讓張曼蘭仇視江柔的謊,但是她不。


  張曼蘭痛苦一點,她似乎心裡就好受一點兒。


  她一次一次的對她惡言相向,總覺得自己應該好過一點,可最後卻發現,原來,一點都不好過。


  她一次一次的給她下絆子,也老覺得自己應該痛快了,可是,還是不痛快。


  張曼蘭不懂蘇月為什麼像她的天敵一樣老是針對她,現在懂了。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蘇月,又或者說,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上應該出現哪種表情才對。


  其實,她是有過懷疑的。


  一個人裝得再像,畢竟也不能真的變成另外一個人,宋閔知也有過讓她覺得陌生的感覺。


  她覺得不對勁兒的時候,試探過。


  可從山上到山下,她沒有什麼事不知道,就連那夜『草蚱蜢是我給你的遺物』這種話,也知道。


  而且宋閔知雖然比張曼蘭小兩歲,但身形只比她瘦弱一點兒,她蘇月少吃兩頓,就是宋閔知那個體型。


  張曼蘭說宋閔知的手變粗糙了,她就答『訓練太辛苦了。』


  說她性格似乎變了,她就答『你不是也變了嗎?』


  而且蘇月的性情大變,看見她一次就要挖苦她一次,甚至連聲音都不是以前的聲音,跟宋閔知比起來,宋閔知才更像『小妹兒』。


  張曼蘭需要多大的腦洞,才能想到『小妹兒』不是宋閔知,而是蘇月?誰成天生活在陰謀論里?掙扎求生已經過得很辛苦了。


  宋閔知的幾碗水,不知道加了什麼下作的葯,毀了蘇月的嗓子,也毀了她證明自己最有力的證據。


  蘇月看著這樣的張曼蘭,眼裡的淚涌得更加洶湧。


  張曼蘭有些無措,愣愣的看著她,半晌,笨拙的伸手,想要替她擦一把淚,但被她一巴掌拍在手背上,打開了她的手,「誰要你假好心了?怎麼?是覺得虧欠我,還是可憐我?我告訴你,我不需要!」


  「你跟宋閔知這麼多年相依為命,你去找她啊!我算哪根蔥,怎麼配得到宮主的庇護?」


  正在爭吵間,張曼蘭突然凝神屏息,迅速起身一腳把燃得正旺的柴火踢進河水裡。


  蘇月情緒波動太大,沒有注意周圍的環境,等見張曼蘭的模樣,雖然對方沒有說,但她知道,有人追上來了!

  張曼蘭迅速彎身把蘇月背在背上,在黑暗中潛伏前行。


  剛才肯定是已經被發現了,熄滅火光是為了讓對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她背著一個人,人數上也不敵,當然不能硬拼。


  橋面上的人則是直接從橋上跳下來,進橋洞探查。


  只有零零星星的火光,在黑夜中並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張曼蘭放輕動作,朝著另一個方向急速飛奔。


  追來的不止一個人,見人跑了,立即分了幾個方向追,張曼蘭抽空回頭看了一眼,遠處有黑影正在快速的接近。


  與此同時,那黑影吹了一聲尖利的口哨,分散開的人還沒跑遠,聽到這聲口哨,立即向這邊靠攏,不過片時,後面追的黑影就變得多了起來。


  粗略一估算,大概有十多個人。


  甄臨風知道張曼蘭的身手,派出來的人都是頂尖好手,她背著一個人,很快就被追上,被合圍在中間。


  為首的一個人,就是宋閔知。


  一層淡淡的月光打下來,張曼蘭勉強能看清楚這些人的臉。


  而宋閔知,臉還是那張臉,可臉上的神色,已經不是她熟悉的了。


  宋閔知提劍站在她面前,頗為惋惜的說,「曼蘭,我沒想要你的命,可是主上多疑,一定要見到你的人頭,我也是奉命行事。」


  張曼蘭把蘇月往背上顛了顛,問,「為什麼?」


  宋閔知還是一貫的無辜表情,「什麼為什麼?」


  「我自問沒有對不住你,為什麼要背叛我?」


  宋閔知『哈』的笑了一聲,彷彿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嘲諷道:「背叛?我只是奉命行事,何為背叛?像你這樣通敵,出賣機密,才叫做背叛!」


  張曼蘭還沒有說話,蘇月卻突然開口,語氣中鄙視之情都要溢出來了,「當初張曼蘭幫你假死脫離梵音宮的時候,你怎麼沒有像現在這麼衷心?你不是要奉命行事嗎?當初怎麼沒有奉命去死了?從別人這兒白撿了這麼多年好活,現在假模假樣的表什麼衷心?我活著這麼多年,真是從來沒見過臉皮像你這麼厚的人,果然,賤人就是賤人!多活多少年也擺脫不了那股賤勁兒!」


  宋閔知被蘇月噎得說不出話,張曼蘭卻仍是問:「為什麼?從角斗場到現在,我到底有哪裡對不住你?你都走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為什麼還要回來?」


  宋閔知的假面碎裂了,連笑裡藏刀都懶得再假裝,「你有哪裡對不住我,你哪裡都對不住我!」


  「明明都和你說了我就是小妹兒,你一再試探什麼?你是對我好,可我對你不好么?這麼多年,蘇月再三挑釁你,就差把痰直接吐在你的臉上了,你為什麼要忍?你把我放在何地?」


  張曼蘭頓了半晌,才說:「可你本來就不是小妹兒。」


  宋閔知道,「不是又如何?最後還是我陪了你這麼多年,她蘇月在幹什麼?她除了罵你就是給你添亂,她還做了什麼?」


  蘇月冷哼一聲,「你覺得你很委屈?偷來的就是偷來的,你還真當成自己的了?」


  宋閔知無視她,對張曼蘭說,「你沒有對不住我?我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來打擾我?你要調虎離山,你找別人幫你不行嗎?為什麼非要來找我?我因為你,從好好的宮妃,變成現在的模樣,你說你哪裡對不住我?」


  張曼蘭想了好久,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是在幽州盜帥印和虎符,『蘭慧貴妃』把沈十三引到盛京的那次。


  那次走投無路,剛好宋閔知在秦皇宮,便寫信請她幫忙。


  當時她答應得很爽快,她以為對她來說是很容易的事,可原來,她竟然是不願意的么?

  「你要是不願意,可以拒絕,我不會強迫你。」


  宋閔知憤然摔了手裡的劍,上來就想揪張曼蘭的衣領。


  但張曼蘭已經不是從前信任宋閔知的那個張曼蘭了,她腳步一錯,直接躲過去,宋閔知撲了個空,竟然也沒有再動作,而是指著她怒道:「你不會強迫我?你不會強迫我為什麼要寫那封信?我如果拒絕,你揭穿我的身份,我不是一樣的死無葬身之地?」


  張曼蘭平平板板的陳述事實,「你不幫就算了,我沒想過要揭穿你的身份,我可以另外想辦法,我沒這麼想過。」


  宋閔知狠狠的啐了一口,「我呸!現在說得好聽,少假仁假義了!」


  張曼蘭沒有想到,她以為的舉手之勞,宋閔知竟然要暴露身份才能做到。


  可是她不是宮妃嗎?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出面?隨便找個宮人假做當年證人為導火索不行嗎?


  蘇月也知道這件事情,忍不住嘲諷道:「宋閔知,枉費你這麼會算計,怎麼這兩年智力就退化到狗都不吃你的腦子了?」


  宋閔知怨毒的盯著她,「蘇月!你少得意!等會兒我讓你跪下來求我!」


  她說完,轉而對張曼蘭說,「我向先帝揭發甄嵐雲就是沈戰的岳母,但沒有告訴他江柔不是甄嵐雲親生的,這就算我報了你當年在角斗場幫助我的恩情,我們兩清了,我因為你被迫重新回到梵音宮,這是你欠我的,今天在這兒,我便是向你索你欠我的債!」


  如果蜀皇帝知道江柔不是江母親生的,江柔是絕對沒有這麼好待遇能等到沈十三來救她的,說不定只能在哪個地牢裡面蹲著,宋閔知覺得,這就是她幫了張曼蘭的。


  蘇月嘖嘖道:「真是好不要臉,這樣說起來張曼蘭反倒還欠你的了?是她拿著劍逼你回梵音宮的嗎?」


  張曼蘭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由衷覺得……她說得真對!


  宋閔知自己主動回梵音宮,怎麼能算在她頭上呢?就算對方的身份曝光她有那麼一丁點兒的責任,但就算離開秦皇宮,也多的是地方去,為什麼一定要回梵音宮?


  蘇月一再插話,句句都戳在她的痛腳上,宋閔知終於忍不了了,惱羞成怒的抽過近旁一個殺手的劍,一劍朝她刺過去。


  張曼蘭早就提防她突然發難,幾乎是在她動手的一瞬間,就背著蘇月閃開。


  殺手們見宋閔知動了,也紛紛拔劍。


  張曼蘭迅速躲了十來個回合,漸漸有些支撐不住。


  這麼多人圍攻她,她躲了這個躲不了那個,除非把自己扭成一條麻花,否則是不可能同時躲開從上面、下面、左邊、右邊,等四面八方刺來的利劍。


  蘇月已經受了重傷,不能再添新傷,張曼蘭實在無力護她毫髮無傷,乾脆直接往前一撲,對著一個殺手的劍尖撞過去,把包圍圈撞開了一個口子。


  她一刻不停,背著蘇月用吃奶的力氣逃命。


  她那一撞是算計好了的,刺中了她的右手,再加上昨天受的傷,她的右手基本上已經廢了。


  蘇月趴在她的背上,摸到了她手臂上的濡濕,默默的收回了手。


  回頭一看,似乎甩掉了身後的人,但張曼蘭不敢掉以輕心,決定再跑一段距離。


  可,就在她回頭的一瞬間,河道旁邊的小徑里,突然舉劍躥出來一個人。


  正是消失在身後的宋閔知。


  那劍刺來的方向,還是她的左胸,張曼蘭可以躲,但那就必須把蘇月暴露在利劍之下。


  她心裡明白,如果自己沒有抵抗之力,那蘇月一樣在劫難逃,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一回事,現在的她,說服不了自己把蘇月丟出去擋刀。


  猶豫的一瞬間,她已經來不及躲閃了。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背上的蘇月突然用力一掙,直接從她背上跳下來,用被啃食得只剩下兩根白骨的腿勉力在地上做了一下支點,把著張曼蘭的肩膀,擋在她面前,擋住刺來的劍。


  利器刺穿血肉的聲音在黑夜裡格外刺耳,張曼蘭的大腦一片空白,僵硬著脖子,想不明白蘇月到底是怎麼擋在她身前的。


  已經沒有時間給她去想了,長劍穿出心臟,蘇月口吐鮮血,直直的看著張曼蘭,似乎是想說一兩句什麼,她嘴唇蠕動著,張曼蘭湊到她嘴旁仔細的去聽,卻只聽到兩個『我』字。


  她最後也沒能說出來,含著一口鮮血,臉上的表情定格在那一瞬間,再也沒有變過,大大的瞪著雙眼,失去光彩的瞳孔裡面,倒映出張曼蘭錯愕的臉。


  蘇月,死了。


  還是溫熱的身體,卻已經沒有生命力,宋閔知抽出自己的劍,道:「呵呵,真讓人感動啊。」


  蘇月的身體軟下去,張曼蘭愣愣的抱著胸口還在淌血的屍體,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宋閔知說,「要報仇嗎?隨時恭候。」


  她這句話好像提醒了張曼蘭,她把蘇月的屍體規規矩矩的平放在地上,每一個動作都極其小心鄭重,彷彿在舉行什麼重大的典禮。


  蘇月的眼睛還睜著,她凝視那雙眼,抓緊自己的匕首,滿臉肅殺,緩緩站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宋閔知身後又出現了十來個人,一字排開,眾星拱月一樣把她守護在中間。


  張曼蘭慣用匕首,因為覺得匕首小巧、藏在身上不容易被發現,可以攻其不備。


  這是刺客常用的武器,但是不利於團戰。


  大家都用刀劍,就你一個人的武器最短,人家的劍抵著你的脖子,你的匕首還摸不到人家的褲腰帶。


  殺手以宋閔知為主,其餘人輔攻,因都是高手,配合得極好,張曼蘭多處挂彩,被逼得節節敗退,她一個不慎,就被刺中左腿,再被人一腳踹中腿彎,跪了下去,緊接著,又是一劍,對著她的面門刺過來,速度之快,已經能看到殘影。


  張曼蘭無力躲開,眼睜睜的看著劍尖越來越近。


  就在劍尖距臉不過一掌的距離,突然,一顆石子從右面飛來,打在那柄劍上,『鐺』的一聲脆響,對著張曼蘭面門刺下來的劍歪了準頭,張曼蘭抓緊機會,就地一滾,躲開了這致命一擊。


  等眾人再看的時候,一群蒙著面的男人,已經把宋閔知圍在中間,保護了起來。


  到嘴的鴨子都快飛了,宋閔知的臉色相當難看,冷聲祭出梵音宮的名號,企圖嚇退對方,「來者何人,為何與梵音宮作對?」


  豈料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本來只是把張曼蘭護在安全範圍內的蒙面男突然一齊動作,欺身而上,直接與他們鬥了起來。


  梵音宮眾人對戰了一段時間,頗有些吃力,本來可以勉強一戰,但對方本來人數已經比他們多,現在竟然有更多的人朝這邊湧來。


  眼看在這樣下去,別說取張曼蘭的項上人頭,自己脫身都困難,只能一聲令下,帶著人撤退。


  蒙面男分出去一半人手,追出去兩里地,把人跟丟了,不得不倒回來。


  張曼蘭並沒有完全放鬆,看著面前的一群人,戒備的問,「什麼人?」


  一人道:「千機樓,護送張姑娘回幽州。」


  自張曼蘭上次離開幽州,江蘊跟霍清大吵一架,潛在蜀都的諜者就多了一項任務——盯著張曼蘭。


  但諜者也不是萬能的,皇宮這種地方,能潛進去的人是少數,蟄伏在裡面的人,也不一定能第一時間接手後宮的情況。


  張曼蘭逃出宮后,他們就分了人尋找她的下落,但她是頂尖的殺手,擅會隱藏自己的行蹤,他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她的下落。


  本來以為張曼蘭會一路逃回幽州,可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又折回蜀都去了。


  等調遣了人手回來,一路尋找,終究還是比梵音宮的人慢了一步。


  江蘊的人來了,張曼蘭安全了,但她半點兒感受不到應有的喜悅。


  她以後不用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呆在皇宮裡,也不用和甄臨風虛與委蛇,更是直接脫離了梵音宮。


  她有人保護,終於可以停一停腳步。


  可是,為什麼高興不起來?


  等她的目光觸及躺在地上的屍體,她才恍然反應過來,原來,她是因為這個高興不起來。


  她爬過去,把蘇月摟在懷裡,低頭看著她空洞睜著的雙眼,她在想,當初她瞎了的時候,目光是不是也這樣僵直無神?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經不會哭了,發泄是人類的本能,可是她已經忘記了這項本能。


  張曼蘭獃獃的坐在地上,懷裡的屍體從溫熱漸漸變得冰冷,她試著挪動蘇月一下,卻發現,這真的只是一具屍體了。


  屍體的手腳關節已經不能靈活自如的彎曲,蘇月的身體已經和她的眼神一樣僵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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