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幹什麼去了?
張曼蘭回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好半天,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睡不著。
明明什麼都沒想,明明心裡和很平靜,可是就是睡不著。
望著窗外,只能看見一片月光,和影影綽綽的樹影,偶爾有一兩隻鳥從遠處飛來,落在樹榦上棲息。
就這樣,到深夜。
張曼蘭渾身都僵了,卻還是保持著平躺的姿勢,沒有換過。
很久很久,外面突然有烏鴉叫了一聲,聲音像指甲掛過鋼板,十分難聽,張曼蘭突然坐起來,沉默的穿起衣服,出門了。
夜晚的張府很安靜,孩子的瞌睡大,安安正是覺多的時候,每天天一黑,躺在床上就睡著了,張姚氏的房間還亮著燈,燈影下,她坐在窗邊,借著油燈的光,在縫著什麼東西,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打在窗紙上,她打了一個哈欠,用竹籤子挑了一下油燈的燈芯,燈光瞬間亮了些,她低下頭,繼續手裡的針線活兒。
張曼蘭收回目光,輕手輕腳的離開了。
到城外這一條路,是真的很長,張曼蘭一個人走了很久,總覺得已經走到天荒地老了,可是抬頭一看,還有很長一段路。
路很黑,她沒有帶燈籠,只靠一雙眼睛硬走,她習慣了黑暗,走得還算順暢,視線里出現記憶中那六座墳冢的時候,她鬆了一口氣。
實在是走了太久了,她以為自己記錯路了。
衛國公的墳墓應該是很氣派的,但是霍清的墳只是一個堆起來的小土包,跟他旁邊的五座墳包一樣,區別只不過在於,家人墳上已經長了好些草,被割掉之後,露出很多草樁子,但他的墳上還是新土。
霍清是很有錢的,至少給家人的墓做氣派一點的錢還是有的,但這五座墳自遷過來,就是五座小土包,連一塊上好石料做成的墓碑都沒有,它們靜靜的立在這裡,看起來很凄涼。
霍清生於邊城,但他這一輩子已經不可能回去了,他出生亂世,追封為衛國公,這一輩子,是做不回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了,沈十三給他了一口金貴的棺木,但沒有將他的墳墓修得很豪華,讓他跟自己的家人,整整齊齊。
從左到右,是霍清的爹娘,兩個哥哥,妹妹,他的墳在最左邊,妹妹的那座小墳丘旁邊,就是他。
墳包上的泥土還很鬆軟,張曼蘭摸了摸那塊冰涼的碑,從袖子裡面抖出一把匕首,蹲到墳墓邊,一左手持匕,右手赤手,一下一下的將已經夯好的墳墓刨開。
壘墳包的土不全部是鬆軟的泥土,有許多尖硬的石子石塊,夯得也結實,刨起來很費力,張曼蘭的手不算嬌嫩,甚至還很粗糙,等將土堆刨開一半的時候,她的右手已經磨掉了一層皮,血肉模糊的。
這時候,林子里有一雙眼睛,看著這一切,片刻之後,他踮起腳尖,小心翼翼的離開這裡,直接朝著城中的方向奔去了。
張曼蘭太過專心,沒有發覺那人的蹤跡,她仍然一下接一下的刨著被夯實的土堆。
等露出那口香檀木的棺槨,她趴在地面上,用衣袖拂去棺蓋上的黃土,把已經掩埋了一天的棺材蓋子擦得乾乾淨淨。
她把匕首放在腳邊,伸出血肉模糊的右手,輕輕的放在棺蓋上,猝不及防的,一大滴眼淚砸在深紅色的棺面上。
她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來是很悲傷的樣子,只是眼中匯聚起了很多霧。
片刻后,她拿起放在腳邊的那把匕首,把棺材四個角旁邊的土刨開,將匕首插進棺蓋和棺身的縫隙中,運氣一震,釘在棺材那角的棺釘被翹起來。
她挪動方位,把剩下的棺釘一一翹起來,最後把棺材蓋使勁兒往上面一掀,鬆散的泥土被震得到處散落,落了些進棺中,棺材板被撬開,露出躺在裡面的人。
霍清的殮衣是白色的,棺材裡面空蕩蕩的,什麼陪葬品也沒有,只有穿著一身白衣的他,白衣勝雪。
他的雙手交疊在腹部,臉上還沒有爬上屍斑,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跟活著的時候沒什麼不一樣,除了沒有呼吸,一切都很好。
張曼蘭趴在地上,盯著那張臉看了很久,縱身一躍,跳進了棺木中。
棺木並不十分大,躺一個人綽綽有餘,兩個人就略顯擁擠。
張曼蘭把霍清往旁邊挪了一點點,小心翼翼的躺下去。
她從來沒有這麼安靜的,擁抱過他。
屍僵的時候已經過去,他身上的肌肉重新鬆軟下來。
不過他身上沒什麼肉,抱起來有些硌手。
張曼蘭微微仰首,仔細的看著他線條分明的下巴,將手環在他的身上,突然,就忍不住了。
人生最可憐的性情是自卑,最大的罪過是自欺欺人。
淚水橫七豎八的淌了她滿臉。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呢?
她緊緊的抱住早已冰涼的屍體,喉嚨中有微微的嗚咽,漸漸的,聲音大了些,能夠聽出是哭聲了。
十五歲過後,張曼蘭就沒有再哭過了。
世界上最懦弱的是眼淚,最無用的也是眼淚,只有像江柔那樣被全世界庇護的女子,才有資格哭。
她就算哭成一個傻逼,也不會有人來解救她,也不會有人憐惜她,所以她選擇不哭,去讓別人哭。
後來漸漸的習慣了,剛強慣了,再哭的話,就會讓人看笑話了。
深夜的墳地里,女子的嗚咽聲漸漸變大,輕輕的風吹過,樹影婆娑,棺木里的女子睡在屍身旁邊,捂著自己的臉,捂不住淚水從指縫中溢處。
到底是為什麼,你要用如此殘忍的方式走出我的生命?
可是身邊的人,永遠不會睜眼了。
命里到底是誰欠了誰,早已經亂作一團,分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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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一個做農夫打扮的人匆匆奔入京城中。
城門已經落了鎖,他進不去,他在城門下徘徊了不久,就有守城的衛兵發現了他,衛兵在城牆上高喊,「什麼人?!」
那樵夫精神為之一振,高聲大喊,「官爺!我是城外的獵戶,我要見沈將軍!有盜墓賊在盜衛國公的墓,再晚些,就抓不到人了!」
衛兵神色一凜,大聲問:「你親眼看見了嗎?若是胡說,將軍可會擰了你的腦袋!」
樵夫道:「不敢欺騙官爺,小人親眼看見的!一個盜墓賊在挖衛國公的墓!」
事關霍清,衛兵不敢耽擱,趕緊匆匆忙忙驅馬去沈府報信。
此時臨近破曉,人們都在睡夢中,沈十三被郭堯匆忙喊醒,一聽有人竟然挖霍清的墳,立刻就起身穿衣,帶上刀就出發了。
江柔擔心他,也匆匆穿上衣服跟了上去。
樵夫一直在外面等著,見著沈十三的馬隊出城,他立即迎上去,報信的那衛兵對沈十三解釋道:「將軍,這是目擊盜墓賊掘衛國公墓穴的獵戶。」
這獵戶自稱住在城外,打獵為生的,一般寅時初就要上山去布置陷阱,經過國公墓的時候,見著有人在掘墓。
當初霍清下葬的時候沒有任何陪葬品,因為他不喜歡那些浮華的東西,也不喜歡被束縛,就讓他和家人葬在一起,沒有衛兵守墓,要是陪葬品太多,怕引來盜墓的。
旁邊一個士兵想了想,說,「將軍,這盜墓賊莫不是對國公的那樽棺槨起了歹意?」
沈十三一愣,狠狠一夾馬腹,踏月一眨眼就竄出去老遠。
當初是聽聞香檀木能護屍身不腐,才重金買來,誰知道這些盜墓的喪心病狂,連棺材都要!
一路風馳電掣,到了墓地半裡外,眾人就下馬步行。
那香檀木棺槨極重,盜墓的要想帶走,得費些力氣,現在說不過還沒走,就算走了,也應當沒走多久,沈十三要把盜墓賊抓回來千刀萬剮,不能讓他跑了!
只是他急著趕路,卻忘了,那麼重的棺槨,僅僅只靠一個人,怎麼能搬得走呢?
沒走多久,遠遠的就看見墳包當真被翻開了,泥土到處都是,周圍倒是沒見著人,沈十三冷聲吩咐,「搜山!」
一群士兵立即散開,轉身投入山林,開始搜山,沈十三則自己過去查看霍清的屍身是不是還在,江柔跟在他身邊,等看到墳冢中的情形,兩人都愣住了。
江柔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張曼蘭對她說出『以前愛過』四個字的時候,是那樣的平靜。
可是現在躺在棺中,緊緊擁住冰冷屍身的女子,看起來是那麼的絕望。
她穿了一身的黑衣,和一身白的霍清睡在一起,兩人身上有不少的泥土,她的眼圈紅紅的,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看出哭過了。
『愛過』兩個字,哪有說得那樣輕鬆。
張曼蘭畢竟警覺,昨天晚上,哭著哭著就睡過去了,現在兩個大活人站在旁邊看著她,她緊閉的雙眼忽然睜開,初時,眼中似乎有一絲迷茫和警覺,似乎沒想起來自己在那裡,本能的戒備著。
看到沈十三和江柔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自己身處何處。
她的手臂動了動,側首看了一眼霍清,收回雙臂,從棺木中站起來。
沈十三的目光落到她血糊糊的右手上,她只當做沒有看見,站起來后,平靜的說,「對不起,棺木我會讓人重新來釘好,墓穴也會讓人來重新修復。」
她從棺中跨上平地,轉身離開了。
天已破曉,第一縷晨曦灑在她筆直的背脊上,她大步向前,目光堅定,天亮了,她又是無堅不摧的張曼蘭,明明是充滿希望的旭日,落在她身上,不知怎麼,竟讓人覺得將她身上鍍了一層即將遲暮的殘陽。
沈十三沒有攔她,看了看棺中的霍清,心裡複雜到難以言說。
這他媽的!
天天給你送葯的時候被你一頓冷臉,現在死了,又跑來抱著屍體哭?早幹什麼去了?!
沈十三自然是不會讓霍清的屍體就這樣擺在這裡等張曼蘭帶人來,他把士兵喊回來,重新釘好了棺木,把土堆了回去。
張曼蘭回到家,換了朝服,緊接著時間,就上朝去了,回來張姚氏又在門口翹著腦袋望,「曼蘭,小唐都走了兩天了,他是真的不回來了嗎?」
張曼蘭心不在焉,「大概吧。」
張姚氏看了她一眼,從門口走進來,用一種談心的語氣,對張曼蘭道:「曼蘭,你最近是怎麼了?前些時日,我見你和小唐相處得很好啊?怎麼他突然就走了,你也不說問一下?」
比張曼蘭小一歲的江柔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了,她還是獨身一人,張姚氏心裡是很著急的,好不容易出現一個小唐,兩人相處得很融洽,怎麼好像一個晚上的時間,就變了。
在張姚氏心中,張曼蘭和唐勛的相處已經不是融洽可以形容了。
張曼蘭很少在她面前顯露功夫,但畢竟天天生活在一起,從一些細節上,也是可以看出端倪的,她也不去提,母女兩心照不宣,選擇將那段往事遺忘。
但是性格已經形成了,張曼蘭對人太防備,除了親近的幾個人,幾乎不跟任何人接觸,也不跟任何人打交道。
在她那裡,人只分成兩種,親人,和別人。
她一身軍功,又還是獨身,朝中許多官貴想與她結姻親,但她太冷漠,太拒人千里,很多人就想從張姚氏這裡下手。
張曼蘭今年已經二十七了,在大家族裡面,男子二十歲還沒有娶妻的,少之又少。
又不是每個人都跟沈十三一樣放蕩不羈父母雙勿忘無人管束。
但是張曼蘭官居三品,誰敢讓她做妾?恰好,朝中李大司農的兒子,今年剛過二十二,因為年少時體弱,送到了江南一帶去養身體,今天才剛回來,沒有娶妻。
雖然是比張曼蘭小了五歲,但放眼朝中,也只有他符合能娶張曼蘭做正妻的條件了。
李家來人跟張姚氏商量了,張姚氏一想,張曼蘭老是這個樣子,也不是個事兒,唐勛那邊相處得是比較好,但是總也每個下文,於是就點頭同意了,讓李家公子來吃個餛飩,讓張曼蘭瞧一瞧。
結果人是來了,張姚氏剛跟張曼蘭介紹了一句,她只冷冷的看了李公子一眼,轉身就走了。
剛好唐勛回來,拿著笤帚就把人打出去了,張曼蘭也裝作看不見。
後來唐勛拉著張姚氏委屈的倒苦水,「張姨,你是看我覺得不對眼嗎?你怎麼給小張安排相親呢,有我一個還不夠嗎?」
張姚氏尷尬極了。
她在喜歡唐勛,張曼蘭才是她的親生女兒,她肯定是要以自家女兒為先,唐勛在家住了這麼久,張曼蘭也沒個動心的意思,多半就是不喜歡了,她當然得為女兒的終身大事考慮一下了。
只不過從那以後,這兩人的關係似乎倒是近了一些。
張姚氏索性也任由他們去發展了。
有時候,唐勛耍個賴裝個病,甚至還能讓張曼蘭喂他喝個葯,她也經常被她氣得跳腳。張姚氏那時候都覺得,張曼蘭只有和唐勛在一起的時候,才終於像個活人了。
平常有哪個男人能成功的跟她有個肢體接觸?能讓她的情緒有一點兒波動?
沒有。
只有唐勛能做到。
張姚氏以為,兩個人只是時間的問題,可是現在,竟然沒有一丁點兒的預兆,人就走了?
張曼蘭看著張姚氏,正色道:「娘,唐勛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大燕十六王爺,暫住在這裡,什麼時候想走,也就走了,你以後不要再提他了。」
張姚氏還想再說什麼,又見張曼蘭的神色太過嚴肅,無奈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