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撞破
周黎明嘆了口氣,手中摺扇撲了撲不存在的灰塵,端了條板凳在床前坐下,「季兄,你這樣也有好幾日,該振作起來了吧?伯母擔心你得緊,方才我進來之前,還拉著我哭了好半天,眼睛都是腫的,不知道自己悄悄摸摸的哭了好幾次了。」
季修然的眼珠轉了轉,但還是沒動,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
周黎明道:「宋小姐的事,我也很難過,說起來,也怪我,那天恰好遇見長興街口的醫館有人在鬧事,因為小槐以前在哪裡義診,我就留下來多看了兩眼,若是我不好事,便能早點到,說不定能和你一起拉住宋姑娘。」
吃瓜群眾向來有添油加醋的習慣,坊間的流言只能信一半再打個三折,那天季修然並不是要和宋琳一起游廣陵江,他是要和周黎明一起,一個月之前就已經約好了。
遇見宋琳是純屬湊巧,而周黎明又因為在長興街耽擱了,遲遲不來,宋琳提出陪他等到周黎明來再離開,他不好拒絕,便答應了。
兩人沿著江岸走了會兒,季修然遇到個熟人,那人上前打招呼,他應付著,就忘了宋琳。
宋琳真的是很懂事,所謂的賢妻良母就是她這種類型,靜靜的站在他身後,既不催也不打擾。
直到有人驚呼——有人墜江了!
季修然不知道是宋琳,但醫者的天性使他的第一反應是救人。
雖然不一定救得起來。
可他一看,那個直滾入江的人影,不是宋琳是誰?
平時總是在忙碌裝貨的小碼頭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宋琳一路毫無阻礙的滾入江水,眨眼就不見了。
她身邊的那個丫頭,在她可能已經被衝出了好幾里地之後才回來,手裡面好幾柄空白的摺扇——
丫頭說,「小姐說季公子可能且得有一陣,囑咐奴婢去墨寶閣買空白的摺扇,她回家后要將摺扇題字后贈給公子!」
而現在,人已經沒有,尚未來得及題字的空白摺扇全都擺在季修然的桌面上,不知道是不是周黎明的錯覺,那上面似乎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丞相府天天都有下人打掃,乾淨得很,短短几日而已,哪裡能落得上一層灰?
心境在作怪而已。
周黎明繼續開導,「季兄,這是個意外,你別將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
一直不吭聲的季修然突然坐起來,字句鏗鏘,「這不是意外。」
朝堂上的風雲,周黎明多少聽說了些,他試探著問,「季兄以為,是誰?」
季修然的目光還是有些僵直,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周黎明聽,「我看見他了,我看見宋大人口中的那雙眼睛,那雙……江山的眼睛。」
當時人群混亂,他思緒恍惚,可一瞥頭,看見一個帶著斗笠的男人,江風把他斗笠上的紗吹起來,露出了藏在斗笠下的人——
帶著斗笠還蒙著遮面布,但那雙眼睛,真的是江山的眼睛。
他跟江蘊見面的時間不少,那個小侍衛,他認識。
周黎明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是說,是……」
他頓了半晌,又道:「剛才我來的時候,聽伯母說了件事,我本來不該此時告訴你的,但是……季兄,小槐下次回來,就要姓季了。」
季修然遲鈍的反問,「什麼?」
周黎明道:「是詔城來的飛鴿傳書,小槐寫的,不知道為什麼,她要求認祖歸宗。」
季修然的目光更加空洞了。
周黎明道:「你也知道,她的輩分高,季伯父也不能拒絕她的要求。」
其實不是不能拒絕,是不想拒絕,既然方小槐提出來,就半推半就的答應了。
等全天下都知道季家有個二十多歲的長輩,季丞相都要喊她姑姑,季修然再有什麼想法,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丟的是季家滿門的臉。
季修然不可能讓自己的爹娘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被人說教出了一個混賬兒子。
從某一刻開始,他就知道再也不可能了,但是等這個不可能血淋淋的攤在陽光底下,心裡還是一陣一陣的疼到窒息。
周黎明觀察著他的臉色,問道:「季兄,你對宋姑娘……」
季修然『嘭』的一聲直躺下,砸在床板上,木然的說,「只是朋友。」
「那你現在的模樣……」
「自責,那麼好的一個姑娘,因為我的疏忽,便沒了。」
如果當時他沒有去多說那兩句話,或者多分一些精力去照看她,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出生就高很多人一等,長於錦繡叢,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不知道什麼叫做困難。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很容易,就連念書,他也比同齡的小夥伴聰明很多。
可是最近,一件接一件的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籠罩著。
原來他也不是無所不能,原來他也不是要什麼有什麼。
周黎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季兄,振作起來,想想以後吧,伯母都開始有白頭髮了,你也該長大了。」
這話從一個沒有任何建樹的公子哥兒的嘴裡面說出來,好像沒有任何說服力,可季修然竟開始從內心湧出一股深深的心酸,彷彿已經看到了最是注重保養的季夫人兩鬢上的白髮。
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不讓人省心的兒子呢?
周黎明將桌面上的摺扇塞了一把到他的手裡,「宋姑娘對你情深義重,她不希望你這樣。」
宋琳對季修然的心意,全世界都看得出來,只有當事人傻傻的信了她『我也是被爹娘逼得不行了。』的鬼話。
宋家姑娘才貌雙全,提親的人能踏破尚書府的門檻,宋成州每天什麼事都不做,就坐著挑女婿,就能從白天挑到晚上,還一個不帶重複的。
可惜,天妒紅顏。
周黎明再安慰了季夫人一番,才離開了丞相府。
街口的小販叫賣著,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跳皮筋,婦人在和小販討教還價。
很平和的盛世景象。
但是,盛世只見一個雛形,大秦百年才屹立起來的大廈尚不穩當,正是需要步步謹慎的時候,而帝都,註定會掀起一陣血雨腥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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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城。
由於齊王的愚昧無知,江蘊第一次真正的意識到,這個王爺不堪大任,再怎麼輔佐,都不可能支棱起這個亂糟糟的詔城。
他心中開始有了一個模糊的計劃,但在這之前,他需要先neng死嚴溫綸。
江蘊只要上了心,千機樓往下一查,很容易就查出了那個送文書驛兵的『累死』貓膩。
順藤摸瓜,把嚴溫綸摸了出來。
嚴實家族以前在燕地就是很剛世家,勢力盤根錯節,而他,就是勢力的中心,皇帝想要讓他下台都得傷筋動骨。
因此,這是個很難搞的人物。
不,應該說是個很難搞的家族,沒了嚴溫綸,還有嚴溫甲、嚴溫乙。
江蘊在著手布局的同時,無法兼顧方小槐,因此少了許多戀愛的時間,只能在晚上悄悄摸到人家房間裡面看看姑娘的睡顏。
方小槐有次半夜醒來起夜的時候,猛一見床邊有個黑黢黢的人影,差點沒給嚇尿了。
江蘊因此被大罵了一頓,然後他低眉順眼的認錯,答應不在半夜坐在她床邊。
他從此不偷偷摸摸的看了,直接光明正大來霸佔人家的床。
他的手腳輕,方小槐睡覺又沉,每天早晨還是先醒去參加朝會的人,所以一連同床共枕了半個月,方小槐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枕邊還睡了個人。
也得虧不知道,否則還得被嚇尿一回。
不過夜路走多了,總是會見到鬼的。
終於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江大人被撞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