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章 東陵一言
子嬰的心跳如馬蹄聲劇烈,一路顛簸北上而行。
「最好不要出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子嬰默默祈禱。
「王上勿憂,魏王豹退無可退,既是有事與王上商議,想必不敢輕舉妄動。」陳賀勸解道。
「將死之人,難以揣摩……」
子嬰心中沒底,觀望陳賀行進的方位,竟感覺有些熟悉。
二人漸行漸近,遠方數十條街本該是整齊的屋宇,已被西魏兵拆毀推平,一座粟,稷,麥,稻,菽堆積而成的黃白色巍巍高山平地而起。
「山」下已被秦兵圍的水泄不通,「山」頂之上,魏王豹持劍仰面,閉目對日,冬日無力的日光下,顯得他本是剛毅的面龐格外蒼白。
魏王豹憑空舞劍,身旁西魏兵點頭將黑色的粉末倒下,覆蓋在黃白「山」坡上,跟似一座土山。
「這是……盧生的丹藥?!」子嬰見狀,頓時明白魏王豹的心思。
「魏豹,住手!!」子嬰推開秦兵吼道,「你既是有話與寡人商議,寡人已至,直言便好!」
「終於來了啊,還以為秦王破城后便追殺本王。呵呵.……看來本王在秦王心中並不重要啊。」魏王豹苦笑道。
魏王豹語氣平靜,子嬰卻看的出其壓抑在心底的癲狂,為了秦人的生計,子嬰不再多言,等待魏王豹提出條件。
「秦地山河關隘雖險,過了河水,函谷關,除了幾座無關戰局的高山,可謂平坦至極。」魏王豹悠悠道,「本王兵過翟地,奇襲而來,張說渡河水,韓信攻函谷,秦王卻不在秦地。本王當屢戰屢勝才對,如何會落到而今的地步?」
「因為韓信與你非是一條心。」子嬰回應道。
「是啊。」魏王豹捂著額頭苦笑,「實話告訴秦王吧,寡人之兵近二十萬!近十萬人馬駐守魏地,若皆隨張說渡河,攻伐秦地,秦王沒有反擊的機會。偏偏韓信拿什麼錦囊誆騙寡人!這十萬人便留在魏地,以圖滅河南,斷了韓信的退路,再與寡人同力誅殺韓信。這!才給了秦王可趁之機!」
子嬰聽得心中一顫,章邯的雍國兵力才在八萬左右,最高不過十萬.……
若西魏君臣一心,恐怕巴蜀之兵歸來也不是對手。
「難怪魏王豹如此不甘。」陳賀不由嘆道。
魏王豹愈發憤怒,笑意卻更盛,「唉……即便秦王歸來,寡人仍不至於此,魏轍那個老東西見勝勢在握,卻搞起了隱士那一套!想要功成身退!王兄愛惜賢才,生怕老東西出事,亦是為了窺探韓信軍情,便帶大軍兵向函谷。豈料竟碰到秦王!其後.……十萬大軍,竟被別國所誅!!」
魏王豹輸的不服,近乎癲狂,陳賀卻聽得險些笑出聲。
「已至咸陽,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倒霉至如此地步,魏王豹亦算是無人可比了。」陳賀嘆道。
「愛卿是不知曉,穩贏的戰局而被天降隕石所敗,那才叫真正的倒霉。」子嬰面色冰冷,「西魏兵若不屠城,不追殺鳴雌侯至渭水,魏轍便不會前去去,而被秦軍所敗。此事乃魏將親手所致,魏王豹活該如此!」
「子嬰!」魏王豹雙目凶戾,陡然一喝,「爾可知本王腳下本是何地?」
「這是……」子嬰搜索著記憶,「咸陽學宮?!」
「沒錯,正是嬴政所建,卻所用時日不多的咸陽學宮!」魏王豹微眯雙眼,「當年魏文侯那是諸侯第一位變法圖強的君王!修建禮賢台,稱霸一時。其後秦國亦用商鞅變法,均是習我大魏!」
「哼……然大秦稱雄,魏國卻日漸衰落,魏王心有不甘,對吧?」子嬰說道。
「子嬰,你少得意!今匈奴在外,遠比西魏還要強大,韓信亦僅是小敗,你的野心到此為止了!」魏王豹大喝,接過西魏兵遞過的火把,緩緩伸到腳下。
「魏豹!魏假乃是本統領所殺,若是有種敢與本統領決一生死嗎?!」陳賀見狀急道。
「你?!」魏王豹將信將疑,「非是子嬰親手殘殺?」
魏假若死在子嬰之手,魏豹還會稍覺寬慰,畢竟是一國之君。死於一個劉邦降將之手,魏王豹心有不甘。
「正是!」陳賀應道,以徒魏王豹心急,下「山」與其廝殺,留住大秦百姓的生計。
魏王豹雙目一滯,片刻后竟有些釋然,「呵呵.……王兄謀略有餘,卻不善親自帶兵為戰。當年王兄謀划,本王帶兵攻取魏地,連下魏地數十城池。本王心中有愧,想將王位重歸王兄。而今看來,本王這個魏王,似亦是當之無愧!」
「爾不配與本王為敵!」魏王豹居高臨下,劍指陳賀,「本王要讓秦地之人皆受餓而死,皆來為王兄陪葬!」
「魏豹!不敢為令兄報仇,本統領瞧不起你!」陳賀喝道,卻不見魏王豹停手。
「今日!秦國五穀之山便是本王的鹿台!本王與眾將士一同身死,亦是我大魏的禮賢台!大魏子民終將為本王報仇,亦是秦國的討債台!!」魏王豹嘶吼一聲,與西魏眾將士一同擲出火把。
「可惜了……那個女人本該是大魏的王后的!」
「快撤!!」
子嬰吼道,拉過陳賀死命掉頭奔逃。
眾秦兵聽聞軍令,有序奔襲而離。
剎那間,黑色的大山驟然一亮,早已敵過冬日金烏,震破耳膜的巨響響徹整個咸陽城,小小的五穀顆粒滾著火焰急速四散炸裂。後方的秦兵被無形的一股力量推飛數十步,生生撞在地上后,急速翻滾后重傷。
五穀重重砸在身上,隔著盔甲仍能感覺到劇痛,火焰點燃戰衣,將士瞬間被吞沒。
大山已崩塌大半,將躲閃不及的將士埋葬其中,魏王豹與身旁護衛早已屍骨無存.……
「王上小心!」陳賀策馬替子嬰當下飛來的五穀,渾身劇痛,臉上瞬間被劃出一道血痕。
炸裂只是在瞬間,空氣中仍飄浮著硝煙與五穀烤熟的味道,灼熱感更是難耐。
眾將士隨著子嬰,撤退半晌方敢回身解救被埋葬的秦兵,卻為時已晚……
「咳咳咳……魏王豹!!」子嬰難忍殺意,「莫要以為身死便能了事,西魏之兵,寡人要盡數殘殺!去見見那個老頭,先從他開刀!!」
待到子嬰氣息稍勻,眾秦兵押著受降的西魏兵,背起秦兵屍身滿是殺氣出城,
城外,陳豨陰沉著臉,抱劍而立。魏轍一臉輕鬆與尉繚交談。
薄夫人已醒,與莫負互相攙扶,見到子嬰來此,正欲施禮。
「免了!」
子嬰無心顧及二人,揮手讓陳賀將秦兵血肉模糊的屍體放在兩位老者面前。
「尉繚先生,此刻是否還欲為魏轍說情?!」子嬰厲聲喝道。
「這.……兩軍交戰,當有傷亡,秦王不該太放在心上。」尉繚應付道。
「那此物呢?!」子嬰伸手抵觸黝黑分不清何物的糧食,「魏王豹臨死之前,將秦地之糧付之一炬。明歲,大半的秦人皆會飢餓而死,如此多的人命,換不來他一條?!」
「此事.……有老夫無關啊!」魏轍急著辯解,「老夫僅是出了些攻城之法,豈會料到……」
子嬰端詳魏轍半晌,頓覺諷刺,雖是見過世外高人魏轍伏地求饒,如何皆要擺脫罪責的無恥之貌還是第一次見。
陳豨等人皆看的出來,魏轍已經怕了,若按之前之言,魏轍會將此事歸咎於子嬰違逆天道,如今他根本不敢再提那個詞。
「將西魏兵一一帶上來,當著……黃石公的面殺掉,直至他肯死為止!」子嬰吩咐道。
「殺俘乃是君王大忌!秦王不可妄為!」尉繚驚急,有些日子未見,不知子嬰竟簡直變了個人。
「尉繚先生是在.……違逆寡人嗎?!」子嬰威瞪尉繚。
尉繚瞬間一陣恍惚,無法再開口,這種感覺與那人一模一樣.……
「非是便好。」子嬰收回殺氣,「尉繚先生安心,寡人有仇必報,但不會濫殺無辜。更不會牽連尉繚先生.……」
「砍成兩半!」
子嬰指著跪在魏轍面前的西魏兵吩咐道。
「諾!」
陳賀拔劍,向瑟縮的西魏兵腰間揮去。
「慢!豎著劈。秦兵死狀慘烈,豈能讓這群人死後面容完好?」子嬰淡淡道。
「稟王上,橫劈可讓其緩慢而死,眼睜睜看著下半身蠕動。」陳豨拱手提醒道。
兩位老者聽得渾身一顫,見子嬰竟真的思考死法,更是大亂陣腳。
「如此.……陳豨統領豎砍,陳賀統領橫劈,先斷腰,再劈頭。」子嬰淡淡道。
「秦王饒命!」
「動手!」
雙劍交錯而行,西魏兵腰身劇痛,鮮血噴射到一旁的魏轍身上,仍舊亂蹬的雙腿,似是一步步朝魏轍靠近。
魏轍站在原地,忘記了該如何邁腿。下一刻,紅白相間的腦中之物,惹得魏轍附身嘔吐不止。
「黃石公,此刻還認為爾不該死嗎?」子嬰輕聲問道,對魏轍而言,卻如鬼魅之語。
「老.……夫.……」魏轍渾身污穢,淚眼朦朧,已說不成為完整一句話。
「看來還是不想死。」子嬰邪笑道,「一個人的分量太輕,眾將士此次便殺十人以示黃石公,再不成便百人,千人!西魏兵殺光,城中還有數萬楚國魏二國的富商,直至殺光!」
「諾……」秦兵聽得亦是頭髮發麻,但想到剛剛慘死的同袍,殺意與怒意驅散了一切。
「且慢!」尉繚叫道。
「動手!」
子嬰絲毫不理,十個西魏兵頓時身死當場,十雙蠕動的腿看的眾人胃中不適。
「秦王!此乃暴君之舉!」尉繚緊抓住子嬰手臂,「始皇當年便是因此不得人心,莫要重走舊路!」
「寡人心中自有衡量。」子嬰笑道,忽地小聲湊到尉繚耳旁,「寡人非是濫殺無辜,正如……尉繚先生本是招降韓信,未果倒是無妨,可韓信其後便有反魏之意,最終導致攻秦。尉繚先生若那時告知韓信,可趁機伐魏,莫要動秦,秦人便不會有此大難。這筆賬.……寡人可從未與先生算過……」
「這.……」尉繚啞然無語,那時的他確是懷了私心,想看著徒弟憑藉他所教授的東西能有多大的成就,未顧子嬰。
「此外,寡人為了擊退韓信,致使武城明歲田中無牛。絕路之時若不如此行事,寡人必將為韓信所殺。那時.……尉繚先生可否為寡人而怒責愛徒啊?」
尉繚心中慚愧,面如死灰,再無法為魏轍說情,怯幸子嬰沒走到他最不想看的那一步。
子嬰離開尉繚,指著魏轍,挺身高聲,「諸位不必嫉恨寡人,此人名為魏轍,亦是赫赫有名的黃石公。他若身死,爾等便可活,可惜此人只顧己身存活。諸位若怨,便怨他好了!」
「他是黃石公?世外高人豈能如此貪生怕死?!」
「晚輩求黃石公速死!」
「老子死亦變鬼找你算賬!」
子嬰聽著眾人之人,心生快意。突然想私放些西魏之人,讓他們將黃石公的名號傳到各國。黃石傳書一事,已惹得不少天下人以為秦滅乃是大勢所驅,此舉不僅能徹底毀掉魏轍,還可讓天下人知曉,所謂天意只是無稽之談。
「寡人最後問一次,黃石公想死嗎?」子嬰笑問道。
字字重重砸在魏轍心中,忍著懼意與惡習之感抬頭望著面前眼帶怨恨的西魏兵,想要以死來成全眾人,但……心中求生的慾望越發強烈。
「老夫……小人不想死!」魏轍顫抖跪地,趟過血污爬到子嬰腳邊,「秦王.……王上……念及小人曾仕經庄襄王,始皇,放過小人吧!」
「嗯……爾為讓張良反秦,本該斷了舊日君臣之誼。」子嬰拉長聲音,折磨魏轍,「但寡人又改主意了,待到西魏兵與城內投靠魏王豹之人死光,寡人便放閣下活路如何?」
「多謝.……王上!」
魏轍周身一松,徹底趴在血泊之中。「世外高人」終究是染著污穢,豈能代表天道。
「唉……諸位亦看到了,非是寡人無情殘暴。」子嬰笑著搖頭,「動手吧!」
「黃石公!老子定會變鬼折磨你生不如死!」
……
一千西魏兵被押到魏轍面前,慘叫連連,怒罵不已。
叫聲喧雜,子嬰已聽不清所罵何言,只知黃石之名今日徹底毀了.……
寒風吹過,子嬰下意識望向北方。
城門處,又一老者緩緩前來,手中捧著一長圓形的瓜。
「東陵侯?」
召平,魏轍,尉繚三人目光交織在一起,一天道,一王道,一世俗之道,本是道不同,數十年未見的三人再次相遇。
子嬰忽覺今日的召平與所不同,快步上前迎上。
「臣東陵侯召平參見王上!」召平跪地,雙手舉瓜。
「東陵侯是想拿瓜賄賂寡人,以放魏轍一條性命嗎?」子嬰笑道,「東陵侯來晚了,寡人已不想殺他了。」
「王上在欺瞞臣。」召平跪地淡淡道,「王上是想留魏轍一條性命,讓其生不如死吧?至於西魏兵與楚魏二國的富豪,亦是不想留活口吧?」
子嬰一怔,將魏轍做成人彘的想法,從生起便從未落下過。
「知道便好。」子嬰遠離眾人,也懶得掩飾,「他算是敵軍謀士,寡人殺他無需太多理由,若不是尉繚先生求情,寡人不需要弄出如此陣仗。」
「臣知曉。」召平語氣無波,「西魏殺秦民,秦王殺降兵亦是理所應當。呵……說是降兵,卻已攻到咸陽,只是敵方敗軍罷了,殺之無妨。勾結西魏兵的楚國人殺了亦是無妨。但……魏王豹攻下咸陽,后投靠的富商,不可再殺。人皆有投機之心,非是死罪。」
召平並未尉繚的威嚴,只是一身老農之氣,子嬰卻聽得格外順耳,不覺間怒意殺意漸漸消散。
子嬰微作思考,「東陵侯所言有理,寡人會重罰他們,可不殺。」
「至於魏轍.……」
「東陵侯還是為他求情?!」子嬰皺眉,去不似方才般憤怒。
「非是求情,乃是交換。」召平說道,「王上真正所氣之事,乃是西魏殺降與魏王豹焚毀糧食。前者人死不可復生,王上亦當告知匈奴之人,苛待魏民,以匈奴的秉性,西魏之人生不如死,堪堪算是償還了。至於後者,臣可助王上渡過此難,以換魏轍一條性命。」
召平說完,拍了拍手中的瓜,「還望王上相信老臣!」
召平一條條分析子嬰之心,極其樸素,子嬰一時找不到質疑殺之的理由。
辛追還小,恐怕不能協助農事,為今只有靠能種出載入史冊的「東陵瓜」的召平了。
「明歲若大旱,穀物短缺,東陵侯該如何行事?」子嬰問道。
召平放下瓜,從袖中掏出幾粒完整的糧食,「此事並非如王上所憂慮的般嚴重,魏王豹本想以酒燒毀糧食,后見王上奇物之威,便改用墨炭,外面的糧食盡毀,但內部大半的糧食,仍可明歲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