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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章 親離

  意料之外的大劫,以意外的方式結束,咸陽城本是寒冷的氣息被數場大火烘烤的微熱。


  子嬰坐在馬背昏昏欲睡,恍惚間位於城北的咸陽宮已在眼前。


  昏黃的宮燈在暖風中,稍顯溫馨,卻也暗示此刻的咸陽城的殘破。


  肅穆的侍衛身旁,本便是長臉的靈焚已格外消瘦,略顯憔悴的雙眼直視前方,似在等著子嬰歸來。


  「見過師父!」


  子嬰下馬欲跪,靈焚並未阻攔,子嬰略感意外,仍順勢跪倒在地。


  「鄙人身在咸陽,卻未能為秦王守城,秦王可是心怨鄙人?」靈焚附身問道,聲音略顯沙啞無力。


  「弟子豈敢?!」子嬰一時驚慌。


  「真的如此嗎?」靈焚眉心抽搐,「鄙人當初可抵禦項羽數十萬兵,今卻被魏王豹之兵所破。當年的墨子『九變』以退公輸般,鄙人卻無法招架.……」


  子嬰面地的臉儘是迷茫,不知靈焚為何如此發問。他早已將靈焚與趙成帶宮中之人撤退的理由想好了,以魏王豹當初攻城拔宅的勢頭,撤退當是一個好的選擇.……

  靈焚是在自責嗎.……

  等等……

  躊躇中,子嬰心念微動。


  駐守河水的鳴雌侯,貫高,趙午敵不過魏兵有情可原,兩位老者身死,鳴雌侯也重傷險死……

  駐守函谷關的楊喜,荀晉無張敖相助,亦非是韓信的對手。


  那時,魏假與魏轍二人不在魏王豹身邊,靈焚若不撤退,拿出真正的實力抵禦,咸陽城亦是不會破。


  靈焚雖是心緒雜亂,乃是因為離秦救齊所致,子嬰那時勸說過.……

  因為別國,導致靈焚無能為力,導致大秦遭受本不該有的屠戮!

  應該怨他?!

  子嬰緊咬舌尖,極力驅逐了這個念頭。


  若無靈焚,只是孤城一座的咸陽早早便升米恩,斗米仇之事不能做!

  「萬事皆有因,戰局易變,寡人不怨師傅。師傅此戰亦是勞頓,早些歇息吧。」子嬰思緒雜亂,愈發無力,不顧茫然的採薇,策馬駛進宮中。


  「秦王且慢!」靈焚叫住道。


  「師傅.……還有何事?」子嬰堪堪停馬。


  二人背對而處,無一人回頭。採薇靜在一旁,隱隱感覺今日的二人似是有些不對勁……

  「墨家兼愛,非攻。」靈焚緩緩開口,「西魏攻秦殺伐在先,自是違道。秦王擊退敵軍后,卻也未做到『兼愛』。今日之渭水,已被西魏兵的鮮血染紅,久久不散。」


  子嬰胸中氣血翻湧,猛然不受控制般扭頭,「西魏屠殺大秦之民,寡人還要善待他們不成?!!『兼愛』之言,墨家之論僅能折磨幾身,一國之君只自當不顧自身名望如何,為民為國而行,此為《君主論》!」


  咆哮聲只在一瞬,暮色下的宮門口悄然無聲。


  靈焚,採薇,宮門守衛,甚至子嬰均被一席話所驚震。


  半晌,靈焚憔悴的臉忽地一陣苦笑,「原來不喜儒家的秦王心中,墨家的地位亦是如此不堪啊。」


  子嬰想要解釋,盛怒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師傅,子嬰他.……」


  「看來城中的數萬楚國富商亦是秦王所殺了?」靈焚不顧採薇阻止,繼續問道。


  「是又如何?!」子嬰目中帶紅,「若非是羋興,魏王豹甚至臨江國共尉皆不知大秦攻巴蜀一時,亦不會攻秦!殺他一萬次皆不解恨!」


  「弟子聽說魏王豹入咸陽后,眾多富商紛紛投奔,子嬰只殺了楚國人……」採薇插話,欲要解圍。


  本不理睬採薇的靈焚,忽地凝視採薇,「連你亦以為秦王無過?除了殺戮,秦王便無其他解決之法?」


  「這.……弟子……」採薇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靈焚,不敢答話。


  「寡人無過!!」子嬰高聲道,「寡人為民為國而行,不顧小節!始皇滅六國時,亦是如此!」


  「呵……秦王比初見時更像一國之君了。」靈焚難看一笑,「當年,始皇如此行事,鄙人才會協助齊國啊。可惜,秦國滅國后奇襲齊國,不然弱齊未必不可抵禦強秦。」


  採薇局促不安,下馬行至靈焚聲旁,拉扯衣袖以讓靈焚閉嘴,卻被靈焚甩開。


  子嬰在大殿時胸口的灼熱感重新襲來,此次熾熱無比,牽動著本不該生起的殺意。


  「叛……殺.……」子嬰低頭強忍心神。


  「或許公輸家的殘卷能幫秦王靜心。」靈焚冷聲道。


  「寡人不需要!!」子嬰捂著胸口吼道。「公輸般助魏伐秦,寡人便無需《魯班書》!」


  子嬰耳中鳴響,身上汗水溢出,直至汗流浹背,才強行收住心神。


  「寡人.……本是想派人去齊地尋那人歸秦,但寡人今日太累了,此事明日再議吧……」子嬰的指甲已經深深戳進掌中皮肉,血流不止。


  馬蹄聲噠噠遠去,宮門口留下幾點鮮血。


  「師傅!今日大勝歸咸陽,為何說如此之言?」採薇欲哭無淚,一臉愁苦問道。


  「師傅亦有些累,改日再談。」靈焚轉身而行,緩緩消失在夜幕之中。
……

  渭水河畔鮮紅一片,向西而流的水已然衝散了河中的鮮血,在兩位白髮老者眼中卻始終未變色,仍向一條血河般。


  「那位陳豨統領真是夠狠的,上萬餘屍身殺戮后焚毀,竟還能笑出聲來。」一老者嘆道。


  「呵……你是想起了包裹周身的牛血吧?能在那種殺戮中脫身,你亦算是命大。」另一老者笑道,卻顯得格外頹廢。


  「哪裡比的上名聲在外的黃石公,竟在子嬰面前下跪求生。」蒯通好不想讓,似是心情不錯,「兩位老友想幫才堪堪撿回一條性命,老夫佩服。」


  魏轍無力再頂嘴,身為求道之人,若是心態被毀。往日所習,所言,所堅守之物便毫無意義,連自己皆不信服的東西,無法再公之於世人,身無所長,連老農皆不如。


  「老夫此番離開秦地,便歸齊徹底隱居,不再過問世事。」魏轍嘆道。


  「敗了一次便如此頹廢嗎?黃石大名不過如此啊。」蒯通嘴上毫不留情。


  「不愧是靠嘴收服趙地之人啊.……老夫承認不過如此,不知閣下戰後又有何計策?」魏轍望著渭水低聲道。


  「老夫自是有法!」


  蒯通笑著起身,回望已不見輪廓的咸陽城。


  「老夫從武城外脫逃,變猜測魏王豹必輸無疑,疾馳至咸陽面見了羋興。」蒯通背手踱步,急著透露所為,「唉,羋興那個傻東西,還想著趁亂帶著楚人逃離咸陽城,老夫一席話語便說的羋興帶楚人身死。」


  「好計謀。」魏轍點頭,「如此多的非軍之人身死,子嬰瞞不住的,天下諸侯心中的暴秦歸來,秦國的征戰殺伐便到此為止了。」


  「正是。」蒯通得意笑道,「與匈奴勾結一事,子嬰他日還可推到董翳身上,如此他便再無借口了。此乃名毀。」


  「名毀?那便是還有別計了?」魏轍問道。


  「自然。」蒯通笑道,「名毀為外,親離為內。此戰,靈焚衛秦不利,與子嬰難免生隙……」


  「非也!」魏轍察覺不對,「此二人的關係非常,非可輕易離間。」


  「尋常的離間自是不可,還會被子嬰輕易察覺。故老夫反其道而行之,讓本是虧欠的靈焚發難。」蒯通愈發覺得自己高明,「靈焚歸秦地至今,亦是自覺有愧,老夫只需收買些秦人,讓其埋怨靈焚。以墨家人的一貫脾氣,為求真正的心中無愧,消除與子嬰之間或可存在的間隙,必會當面言之。而那時.……靈焚亦是知曉了楚國人身死之事。」


  「一位殺伐決斷的君王,一位心性耿直的墨家巨子,定會在其中相抵觸。」魏轍恍然大悟,倒吸著涼氣,「老東西怪識人心的。」


  「如何?是否被老夫所激,不想歸隱了?」蒯通笑道。


  「算了。」魏轍搖頭,「老夫已有了弟子,天下大勢交於他便可。」


  魏轍緩步至一旁,解開系在枯樹上的馬匹。


  「召平還需在為子嬰做事,尉繚心思不定,若同跟隨子嬰,非是你能輕易對付的。」魏轍叮囑道。


  「歸隱便歸隱,不勞閣下費心。」蒯通毫不在意,「楚人屋宇上字指之人亦非是子嬰可敵的。」


  「呵……閣下若是可見到那人,務必叮囑其小心行事,魏王假與趙王遷死的太輕易,莫要讓他重走舊途。」


  魏轍策馬東行,不再顧及蒯通的答覆。


  「切,亡秦必楚~」蒯通不屑一笑,「何況,子嬰的親離才剛剛開始。」


  蒯通東,南回顧,拿不定去向,身影漸漸隨著落日隱沒。
……

  子嬰心神不寧,徑直走向後宮,趙姬的居處。


  本在巴蜀之戰中費心謀略的趙姬,重新換上媚態,紅色的絲衣包裹在身,燈火搖曳之下格外妖嬈。


  子嬰面無表情,坐於榻上。


  「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子嬰脫口而出,「宮外殘破不堪,夫人居然還能如此。」


  「謀戰本便是王上與大臣之事,妾身謀划的乃是王上。」趙姬湊到子嬰身旁,纖細的手指在子嬰胸前滑動,一股香氣悄悄襲來,「不過,此番逃離咸陽后歸來,臣妾與胡夫人,嬴夫人可是皆打算上陣殺敵呢。」


  「敵?舊臣亦可為敵.……」


  子嬰忽地攥住趙姬的手,冷聲道,「你父親到底是誰?此刻說出寡人還可饒他不死,不然便如今日楚人一般!」


  「王上真的急於知曉嗎?」趙姬吃痛,想要反駁,卻見子嬰今日神色大不相同。


  「背叛過大秦之人太多了!尋不到這群人的名字,寡人心中不安!」


  「知曉又能如何?」趙姬皺眉,臉上驚慌取代了媚態。


  「殺!!」


  「那便恕臣妾……不能告知了。」趙姬急於脫開束縛,奈何無能為力。


  子嬰周身殺意四起,另一隻手緊攥住趙姬潔白的脖子。


  「王上.……」趙姬無法推開,俏臉之上泛起近欲窒息的紅色。


  「凈心.……凈心!」


  電光火石般,子嬰默念攻城之人一派的秘法,殺氣頓消,鬆開趙姬,伏在榻上不住喘息。


  「呵……終究還是用了仇人之法,真是.……沒用!」子嬰自嘲道。


  趙姬亦是倒在床上閉眼,享受平日唾手可得之氣。


  「王上身有怪異,其徹解之法當在九州之外……秦地之西。」趙姬說道。


  「九州之西?」子嬰腦中一團亂麻,「速速派人將太卜帶來,他若還顧及什麼天機,寡人必定重罰!」


  「臣妾這便派人前去。」


  趙姬推門而出,留子嬰一人倒在榻上。


  一瞬間,子嬰居然想到某位被宮人殺死的君王,下意識看向門處,發覺並未無人,才安下心來。


  子嬰伸出雙手放在面前端詳,「最近怎麼變得這麼多疑?莫非真正的一國之君,真是這般多疑的孤家寡人嗎?真是夠慘的。」


  子嬰苦笑,往日里還篤定自己當時不同的君主,如今看來並無高明之處。甚至更加身不由己。


  「唉……若是別國攻陷了西魏,寡人也可坐偏安之君,偏偏是匈奴。」子嬰自顧自說道,「不可讓胡人佔九州,日後這位大敵,還需寡人親自伐之……」


  屋內極為安靜,子嬰不覺間昏睡過去。


  從入漢中開始,至今日未有一日可安。甚至是從趙高的丞相府外開始……

  待到趙姬跪地叫醒,子嬰不知睡了多時。


  子嬰堪堪起身,卻發覺只有趙姬一人在,胖太卜並未跟隨。


  「太卜人呢?」子嬰皺眉道。


  「回王上,太卜已不再咸陽之地。」趙姬回道,聲音略帶顫抖。


  「那個胖太卜定是知曉寡人此番不依不饒,為了保命,亦是為了不改本意便逃了。」子嬰猜出了太卜的心思。


  「王上勿怒,但太卜留下此字.……」


  子嬰接過趙姬遞來的竹簡片,其上只有四個小篆,「穆王伐紂。」


  子嬰看的心疑,但回想初見太卜之時,太卜確實說過類似之語。


  「武王?穆王?或是寡人聽錯了。但周穆王與紂王有何干係?」子嬰不解,「周穆王西行見西王母才對……」


  子嬰心中一動,此言與趙姬剛剛的話甚是吻合.……

  西.……

  大秦之西便是西域,不管他身上的古怪之處,正值五穀匱乏之時,後世西域的農物或許可解一時之急。


  九州之地的原農物,有大豆,小米等五穀,蔬菜便是木耳,冬瓜,韭菜.……果物便是棗,梨,橙子等。


  而西域的葡萄,核桃,大蒜,豌豆,香菜……

  「唉……」子嬰忽地苦笑,「皆是一些錦上添花之物,怕是毫無用處。」


  子嬰思緒混亂,但每種思緒竟齊齊都到了死胡同.……

  「寡人近來心緒不穩,夫人莫要招惹寡人。」子嬰費力起身,「過些時日,寡人當與東陵侯前往衡山國,後宮之事,望夫人極力相助薄夫人。」


  「臣妾遵命!」趙姬跪地應和,只要子嬰不追究他的父親是誰,一切皆可皆接受。


  子嬰緩步至門邊忽地停下,趙姬心中一驚,跪地不敢妄動。


  片刻后,子嬰回身朝著趙姬緩緩走來,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眼中儘是慾望……

  趙姬喜中帶驚,這本就是她提前設計好的藥物,為防子嬰發覺少用了些計量,此刻發作顯得不是時候。


  趙姬並未反抗,任由子嬰妄為.……

  採薇深感子嬰與靈焚之間關係交惡,並未雖子嬰歸宮,追尋靈焚將其攔住途中,費勁口舌替子嬰說了半晌好話。


  面色稍稍正常的靈焚終於答應採薇,暫不離秦,明日便與子嬰再次商討一番。


  採薇面帶笑意,策馬從宮外風塵僕僕而歸,聽聞子嬰並未在寢宮,反倒是在趙姬的居所,面色略微黯然。


  「子嬰今日心緒不寧,怕是尋趙姬以問其家父何人。」採薇心道。


  快步行至趙姬屋外,心思著替趙姬說些好話解圍,便聽得屋內男女曖昧之聲.……

  一時間,種種念頭充斥心中,纖細的手扣在門上不知所以,不由嘲笑剛剛自己的費心費力。


  【「師傅,子嬰定是厭惡楚人與魏人的殺伐才如此行事的。」採薇急道,「至於他污衊墨家之言,乃是.……墨家之學非是帝王之學,子嬰不認同非是怪事。那楚人……並非是子嬰所殺,乃是自盡而亡。子嬰一時心氣,才應了下來。」


  「真是如此?」靈焚被折磨的有些無奈,「若是如此,鄙人明日便與秦王詳論一番。」


  「多謝師傅!」採薇喜笑顏開,正欲離去。


  「且慢。」靈焚回身叫住採薇,「若事實非是如此,子嬰或許便是心思陰險之人。往日子嬰對你我親近有佳,或許為假。若真如此,子嬰故意親近與你,僅是為了鄙人所學可助秦國,務必小心。」


  「師傅放心,不會的!」】


  「子嬰,你便真的不擔心師傅一氣之下離秦嗎?」


  採薇嘴唇微動,自顧自說道,手慢慢摸向腰間鐵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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