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論道消魔
子嬰,張良,陸賈至驛站時,陳平已帶親衛恭立守在外多時。
見三人來至,陳平略帶尷尬發笑。
想搶先面見大秦功臣,以討好子嬰之心,實在瞞不過面前這三人。
「任郡尉一路疲乏此刻在歇息,王上還是改日再來探望。」陳平堆笑道。
「從南海郡遠至內史郡,寡人豈有改日面見之理?閃身!」
子嬰察覺出不對,急於推門而進,陳平硬著頭皮擋在面前擠眉弄眼,「王上,任郡尉不適越地,身患重疾,臣已派人醫治。」
子嬰不理會,推開門板,正見數十位食醫,疾醫,金瘡醫……幾乎沾滿了房間,見子嬰來臨,數十人齊齊行禮,手肘相撞,亂做一團。
即使子嬰墊著腳尖,仍看不到榻上任囂的模樣。
張良,陸賈瞥向陳平,不住搖頭。
「在下是憂慮任郡守病疾.……」陳平不好意思低頭。
「可有何疾?」子嬰皺眉急問醫者。
「回王上,任郡尉身有瘡疾。」
「臟疾.……」
「虛疾.……」
子嬰面色瞬間黯然,陳平搖頭嘆息,他初見任囂時,險些以為一年輕將領帶回一具屍體,為了不讓子嬰過於憂慮,才大派醫者,想要醫好任囂再通知子嬰。
任囂本該今年去世,才輪到趙佗獨掌大權。而今任囂如此歸秦,嶺南之地盡歸趙佗眾人皆知。一人生死與否已不會影響大局,但子嬰不想看著大秦的忠臣,知曉大秦亡而重病身隕的忠臣死在面前,尤其是在朝中眾臣心思各異之時。
子嬰邁步上前,醫者紛紛退讓。
榻上一眼窩帶黑深陷,面容近乎橘黃色的骨瘦中年男子沉睡不醒。凌亂污穢的頭髮附在面額上,麻布外衣褶皺破爛,雖未睜眼仍能感覺到他滿面的愁容。絲毫看不出是天下三十六郡郡首之一。
子嬰輕輕替面前之人整了髮絲,不忍再看第二眼。
「醫好任郡尉。」子嬰輕聲道,轉身欲離去。
「王……上.……?」
細弱紋絲的聲音響起,子嬰急忙回身,任囂黑眼窩內露出一抹渾濁的光芒。
「是寡人!」子嬰緊握任囂長滿老繭的雙手,「任郡尉莫要多言,大秦醫者必可保郡尉無虞!」
「任郡尉能動?!」
身旁醫者驚訝片刻,輕扶起任囂,小心向其嘴中喂水。幾雙手在任囂身前身後幫助順氣,直至任囂可極力半睜雙目。
陳平三人不由緊湊門邊,觀望死忠之臣風采。
三人雖計謀可凌駕當世,但對於這等英豪,無一不敬仰佩服。
「不愧是……大秦新君,有始皇之風……」任囂眉頭盡舒,強笑道。
「任郡尉不可多言!歇息為上。待郡守無恙,寡人率滿朝臣為郡尉洗塵!」子嬰擔憂道。
「哈……咳咳……秦人不懼傷痛苦寒……臣亦僅是困於南地潮瘴之氣罷了。」任囂咬牙極力出聲,渾濁的眼生閃著決絕的光彩,「王上莫慌.……臣歸秦地……一身傷病,無葯自醫……赳赳老秦……復我河山。」
任囂再無力出聲,閉目倒回榻上。
「任郡尉身疾雖多,皆是嶺南之氣所致。諸位以調理為上,不可濫自用藥。」
子嬰吩咐道,一顆心始終懸著,眼中神色複雜,不知何時轉出驛站之外。
待回過神來,陸賈,陳平並未跟來,僅是張良緩步走在身後。
「王上所思為何事?心痛任郡尉八年固守?」張良問道。
「不止如此。其餘之事,寡人亦言不明。」
子嬰停下腳步,張良隨同停下,等待著子嬰理清心緒。
略帶濕寒的氣息吹拂過臉,子嬰心中仍是一團亂麻,「寡人似是.……厭了。」
張良雙目微睜,似驚訝又似欣慰。
子嬰長舒口氣道,「寡人一心復秦,在任郡尉未醒之時,一心念及其為可敬之忠臣。待其『赳赳老秦』之語罷,寡人只覺任郡尉僅為一可憐之人……」
「壯士以身許國,非是可憐。」張良開解道,「王上仁心動所致。若天下歸一,王上善待天下之民,身死之將士死得其所。」
「寡人自是知曉。」子嬰嘆氣撓頭,「可寡人曾施仁政改法,又行暴政殘殺魏人,以至任由陳豨損西域而益秦,皆為得天下行大事。」
子嬰不覺緩緩抬起雙手,「寡人慾還天下人安寧,本該安心毒計盡出。二計之中,楚地之人可無需枉死,當可有上佳之策。此時為尋速成而無他法,如何篤定他日得天下后,可還天下久寧?即便寡人一生可行,有豈能保後世安寧?天下再亂,無盡身死將士,可還值得?」
皆是心中之言,不吐不快。
子嬰一口氣說完,腦子清醒了不少。
心中一處之結,當可平之,亦可安之。但若與諸事混在一起,便成大難。如堵塞之水道,任由上游水勢再大,總歸難成大江。
與「天人」交談之後,子嬰曾暗暗自詡當世之中,無人可配與他奪天下。如今想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即便得了天下,亦僅是比這群古代人高明些許,卻仍是五十步笑百步。
時至此刻,子嬰亦發覺英布那日在宛城之言歹毒之深。若無英布之言,他亦不會輕易濫殺,還僅是個仁君,奪天下心安理得,不會有這種魔障。可事已至此,非要保住天下之人永不動亂,才可真正安心。
張良思慮半晌,終於明白子嬰之意。
「王上之心果真深遠。」張良苦笑,「若是尋常君主,只需認定幾身可護國安民,便可恕殺伐之過。王上居然在看千世萬世。」
子嬰似乎想通了些事,嘆道,「始皇之心恐怕亦是如此。屠戮六國,於敵國之民,於己國之民皆是有過。如何平過?自該千世萬世保民無虞。不然,始皇不會派精兵強將,一者北戍,一者南融。守在秦地,守在咸陽,天下如何敢亂?恐怕,這才是始皇之名由來,而非真正想天下之首千世萬世。」
本欲開解的張良神情一頓,瞠目張嘴。子嬰之言有理,始皇若真只是保君王之位,且不論此二事,六國君王與朝中大臣之後,根本不會存活,何談博浪沙刺秦?
「臣……錯了?臣錯了。」張良終於確定此念,閉目長嘆。
「子房先生可有安天下千世萬世之法?」子嬰急問道,打斷張良的嘆息。
「臣雖錯,始皇亦是錯了。」張良苦笑道,「世上並無可千世萬世之朝,此乃道之本。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其法非是一二三,乃是在變化之中,數可違而變化不可違。小如朝夕之變,可至寒暑之化,大至朝代之易,皆有變理。日出可早可遲,寒暑可長可短,然終有盡時。王上或可保秦千年萬年,終有其結。」
張良將自身之道盡數告知,子嬰閉眼不動,沉默良久。
咸陽學宮中,亦不乏道家之學。子嬰亦曾悉心聽從良久,此刻更深知其意。
「王上可與『天人』通,卻不可與天違。始皇尋長生,求永朝,終事與願違。」張良見子嬰如此,再次告誡道,卻怕子嬰無法接受這一定事。
半晌。
子嬰忽地睜眼,嘴角掛笑,「寡人心會。」
「王上當真心會?」張良驚疑。
「正是。」子嬰笑道,「永朝不可有,然你我君臣若協力,千世萬世未嘗不可。寡人自認身帶殺伐之過,卻非不死不滅之過,以安千萬世為罰,足矣。」
張良會意一笑,「善!」
子嬰扭著脖子,高舉雙臂抻腰,「如此一言,萬世之事竟覺負累。哈哈.……也罷。此等負累,寡人擔起便可。寡人有要事,子房先生請自便。」
子嬰大步走遠,張良望著其背影淡笑,「今日之言,臣可傳至大秦子民眾耳中。陳賀等人雖與沛公有舊情,然終是血肉之身,此等安天下之情,之志,未必敵不過昔日之情。此危.……已解。」
南陽宛城之內,英布目帶精光,赤膊上身一錘錘親自打造鐵劍。本欲打造成型的赤紅之鐵莫名崩斷,划傷胳膊,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