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親戚
辛勝離秦已數月,還未傳回消息,子嬰雖急但並不為其擔憂。當年遠秦苦阱趙人不少,辛勝尚且安穩坐之,如今子嬰只當辛勝暗自籌劃便可。
韓地之秦徒有張良親自思慮對敵計策,敵將戚腮為平庸之輩,王翳有能力然不高,受制於戚腮,墨楚心思又不在交戰上,秦徒對付起來綽綽有餘。
楚與越交戰,誤了農時,早已民怨四起。天下越人與其迂迴為戰,不勝不敗,然田間亦無人耕種,本該豐收的南方,因戰而荒。
偌大的九江國成了僵持之地,遍野的屍體被漫天荒草覆蓋。
秦地早麥已長,待其成熟后數月便可再種下一茬,只需忍耐遍布田間的馬糞味,此年未必不是豐年。
巴蜀地無戰事本就安逸,陳豨等人從西域奪來的奇物,被巴蜀人大肆種植,樂得享受,無心於紛爭之事。
朝中無需子嬰費心,早朝時只管聽陳平,陸賈等人硬著頭皮憋出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全當不枉費朝臣起早一趟。
臣民大享久未有過的安寧,心念子嬰之恩,不少人心底卻是感激項羽。
若非是項羽重新將天下四散,又不斷得罪諸多強國,秦國不會關內安然。
項羽又不喜舊國王室,新王不少未有祖上傳承,遠不如舊六國般恨秦。
早朝之時,不少大臣盛讚當今局勢,聲稱此局只需持續兩三年,大秦繼而再出關,便可如當年始皇般。
子嬰回之一笑,只言局勢易變,不可大意。心中比任何人都期盼可惜東出,卻有不想待到兩三年後。
莫負仍是纏著薄夫人,辛追自從父親走後亦留於宮中,胡夫人肚子漸鼓,行動不便,正好樂得與五六歲的小姑娘閑談,已解煩心。
「夫人日後誕子可是秦國新君?」辛追坐於榻上,笑問一旁手捂肚子的胡夫人。
「夫人乃是胡人,生子當不可為君。」
胡夫人摸著辛追的總角笑道,並未因此失落,一旁侍奉的宮女卻有些為此不值。
「立長不立幼,自古皆然。說來,王后並無子嗣,立後過早」宮女忍不住說道。
宮法不嚴,不久她們便可離宮歸家,不必老死宮中,說起某些話亦大膽起來。
「休得胡言!」胡夫人請斥。
宮女齊齊跪地稱錯,「夫人請責罰。」
「下去。」未等胡夫人開口,辛追學著昔日子嬰的模樣呵斥。
宮女以此為令,起身快步溜出,惹得胡夫人一陣輕笑。此笑仁慈中帶著匈奴女子的幾分豪氣。
辛追自得一笑,更湊近胡夫人一分,「傳言秦王曾攻翟地不克,夫人可逃回北地,離去如何又歸來?秦王如此之弱,胡夫人當不喜才是。」
「王上自知不敵冒頓,尚敢為戰,絕非尋常君主可比。」胡夫人回憶往事,輕咧嘴角,並未告知子嬰以國換人之事,免得小姑娘胡想亂想。
「秦王竟亦此般魯莽?」辛追驚得不輕,「臣女還以為秦王處處算計,絕無此事。」
見辛追如此,胡夫人不免一陣得意。幾位夫人中,她看似最不得子嬰之喜,但僅憑此一點,她便不覺輸於任何人。
子嬰與一兇狠男子將耳朵撤離宮門,小心翼翼遠離至一旁。
「哈哈.……看來家妹亦覺秦王非是本天子敵手。」兇狠男子張狂笑道,與昔日想必卻已是有些收斂。
「少廢話,可聽夫人之聲,單于當可安心,即日起速歸於大漠為上。」子嬰催促著面前男子。
翟地重歸秦后,任敖便為上郡郡守,不久前派人將一自稱左賢王舊交的匈奴人送至咸陽。子嬰思友心切,連忙召見,未料到竟是冒頓本人。
「秦王便如此無情?本天子兄弟皆亡,又逢戰敗,世上僅有一親眷,秦王豈能急於驅趕?」冒頓苦笑道。
「兄弟皆為單于所殺,夫人慾殺單于而後快。」子嬰輕瞥冒頓,「單于該慶幸上郡郡守善待非秦之民,若換旁人,單于未至咸陽便已身死。夫人身有孕,若見單于,身恐有失,不見為妙。」
「若秦人動兵,本天子自可逃生,一如.……當年般。」冒頓笑著盤腿坐於地上,面色漸漸黯沉,目視北方,「若非頭曼欲殺本天子,送往月氏為質后,便發兵月氏,立旁人為後,本天子豈會如此殺戮?皆敗頭曼所賜!一騎從月氏歸頭曼城,真非易事。」
子嬰靜看冒頓嘆息,從其兇狠的面龐上依稀可見當年的無助。
「唉,罷了。本天子非是南地懦者,殺了便是殺了!家妹若欲報仇,秦王大可出兵北上。今櫻花國天子必要見家妹。」
冒頓猛站起身,徑直走向虛憐媞居所,子嬰挺身攔至其身前。
「有何可憂?」冒頓皺眉欲怒,「匈奴女子可於馬背之上誕子,此番定無大礙。」
「非是匈奴而是大秦夫人,無需以匈奴之氣行事。」子嬰正色道,語氣決絕,不給冒頓任何餘地。
兩位君主四目交鋒半晌,未有人落下風。冒頓瞪目半晌,自覺無聊,率先看向別處。
「不見便不見。」冒頓悲涼一嘆,「此番不見,日後恐怕再無時日相見。」
「單于若犯邊,寡人他日可帶夫人殺入王庭,自可相見。」子嬰回道。
「哼,本天子無心於此。」冒頓冷哼道,「已敗於韓信,方知南下有不若於李牧之能人。左賢王身死,本天子傷了元氣,久年來當無心南下,自然若有南下掠奪之兵,非是本天子可阻。」
冒頓狡黠一笑。
「敗便不戰?恐非匈奴行事。若當真懼怕韓信,自該趁其未壯而襲之。單于莫要說魏代二地亂邊之匈奴皆不由單于所控。」子嬰皺眉道。
「嘖嘖.……」冒頓搖頭黠笑,「不愧是左賢王看中之人,瞞不過秦王。本天子修養之前,還欲痛擊韓信一番,秦王可否相助?」
「做夢。」子嬰斷然拒絕,「寡人不會助外人攻九州之人。」
「秦王是不欲明裡相助,恐有損聲望。」
冒頓將話說開,二人相識大笑。
「總之,恕寡人如今無能為力,他日或許大秦一國便可滅敵人。」子嬰直言道,隨即想到一人,「韓信亦非不可敵,南陽九江王野心已久,他日必會率軍北上。若有端倪,寡人可派人告知單于,理應外合便可為之。」
「九江王?天助我也。」冒頓喃喃道。
在子嬰所知中,英佈於九江曾敗給司馬龍苴,而司馬龍苴又於齊地敗給韓信。英布與韓信相差甚遠,即便英布算計在先,恐怕未能給韓信帶來什麼麻煩,必有外人相助。
「唉,韓信本是寡人之敵,此番便讓與單于。」子嬰嘆道。
「呵呵.……」冒頓伸手摟過子嬰,「一家人,何須分內外?」
子嬰知冒頓未有敵意,卻有些不自在想伸手推開,微作思慮,方覺冒頓之言屬實。
此刻的姻親還是敗大秦太卜之手……
冒頓大笑片刻,鬆開子嬰,緊盯著胡夫人居所,「據聞,家妹之子乃是秦王長子。」
「未必為子。」子嬰糾正道。
「本天子不管,若是誕子,即便家妹非后,此子必為秦王。否則.……」冒頓語氣一寒,「此子恐如本天子當年般,先殺父,再殺兄弟,以得王位。」
冒頓再次靠近子嬰,「本天子所知,秦地不只有王后,齊地尚有夫人。難免秦王偏愛.……」
啪——
冒頓瞬間聲音中斷,面色漲紅,子嬰之手已扣於其脖間。
「單于當真以為寡人不會殺你?單于一死,匈奴雖會立新君,國中卻終是一番動亂,遠不如單于為王般於強大。於秦未嘗非是好事。」
子嬰雙目如劍刺向冒頓。
冒頓面無懼色,口不能言,仍做「為王」之口型。
「咳咳咳……」
子嬰終未下殺手,冷眼靜看冒頓捂脖喘息。
「要麼.……殺了本天子,要麼立家妹之子為王!」冒頓仍舊嘴硬。
「寡人不會做廢長立幼之事,此乃寡人之意,與單于無關!」子嬰冷聲道。
冒頓聞言,笑意燦爛,懶得再去區分此事究竟何因。
「好!」冒頓背手低頭,滿地亂走,「家妹將誕子,本天子必有大禮相贈。秦國.……秦國正與西域僵持交戰,本天子不若助秦王一臂之力。向攻西域,待至時機成熟,再報復韓信!」
見冒頓激動如此,子嬰一時感覺其可憐。
冒頓才是真正的孤高之主,曾有家眷,卻為其親手所殺。曾有左賢王交心之臣,后又死於魏地。急於攻打韓信,不止為爭回顏面,還是為左賢王報仇。
「莫要勉強,西域與韓信皆非弱敵。」子嬰提醒道。
「本天子必要如此!匈奴人不會因戰而亡,只會因戰而存。」冒頓滿面驕傲。
子嬰心領神會點頭,忽地想起尉繚之言,「若漠北無法安存,單于可率族人西進。西方之地不輸於漠北。」
「本天子當無此日,若後代有難,本天子亦不會告知生路。生路非在耳中,而在腳下。可存便存,不可存便亡。」冒頓笑意坦蕩。
「寡人佩服。」子嬰情不自禁拱手。
「罷了。本天子將北上,秦王當久陪家妹。」冒頓笑著作別。
子嬰揮手間,韓談手捧一小酒瓮跪於二人之間。
「寡人贈於單于與……左賢王。」
未再多言,冒頓眼中閃過一抹惆悵,接過酒瓮,轉身南行出宮門。
待冒頓的身影小至一點,子嬰仍可感覺其回首望了一眼。
韓談嗤之以鼻,「哼,當年濫殺頭曼子女,而今卻跋涉而來欲見。分明是從王上處得到伐韓信之機,滿口為夫人而來。真不愧是匈奴人。」
「寡人亦不知其情是真是假,寡人若而今仍弱,恐怕冒頓便欲殺夫人而後快。」子嬰輕聲道,「總之,冒頓今日之約,便是將寡人之棋最後一步行完。」
說罷,子嬰重整王袍,邁步向胡夫人居所,輕瞥東方,隨即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