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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鹽商(四)

  江演定了定神,“父親,江南總督馬國柱將範毓奇放出來了,說隻是錯繳,不是逃稅,範家此次毫發未損,隻是補交了二十萬兩稅銀而已”。


  “嗯”,江國茂歎了口氣,“範家根深葉茂,底蘊比咱們想得厚啊!今後要特別小心,打蛇不死,必被蛇咬”。


  “父親,那馬督憲收了咱們這麽多銀子,卻不辦事。可惡!”


  “住口”,江國茂喝道,“汝懂什麽,以咱們家和馬督憲的交情,他必然是向著咱們的。隻是此事,他說了不算。若為父所料不差,此必是京裏使力了!”


  “父親,您是說範家京裏有人?”


  “當然,人家是皇商嘛”,江國茂冷哼了一聲,又嚴肅地對江演說:“演兒一定要切記,將來若有一日,咱們家能跟皇家攀上關係,哪怕是傾盡所有,也要巴結好這些貴人。如此生意才做得大!”


  江演認真地答道:“父親放心,兒記下了”。


  他的確是記住了,不僅自己記住,還一代一代地往下傳。幾十年後,他的孫子江春,巴結上了乾隆皇帝。


  乾隆帝六下江南,均由江春張羅接待。為了接駕,江春建了八座園林。其中江園被乾隆賜名為“淨香園”,“康山草堂”被賜名“怡性堂”。江家還讓自己家養的四大徽班進京為乾隆帝唱戲祝壽,最終發展成名揚海內外的京劇。


  可惜,皇帝不好伺候!傍上了這棵大樹,一開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可乾隆帝實在太能折騰,好麵子、講排場,還小氣,一兩銀子都舍不得花,六下揚州,全部讓江春買單。每次都耗資千萬兩,老江家再有錢,也經不住這麽折騰。第六次遊完江南,江春欠了一屁股債,最終在窮困潦倒中死去。


  都說鹽商富,可卻架不住皇帝幾次南巡。天下最富者,非是鹽商,乃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帝也。


  ??

  “爹、娘,好消息,鹽鋪的鹽降價了”,張奇兒開開心心地回了家,帶回兩袋鹽。


  “哎呀,汝這是作死,買這麽多鹽,不過日子了?”


  奇兒娘生氣地罵兒子。


  鹽在大明朝可是奢侈品,普通人家一次也不過買一小袋,能吃很久,吃完還要把鹽袋浸水裏煮湯,一點舍不得浪費。


  今天兒子竟然一口氣買回兩袋鹽,錢都買了鹽,全家吃什麽?

  “娘,今日的鹽價僅是往日的三成,一斤鹽隻賣五十文,往日一斤鹽可是賣一百五十文呢。兒子見鹽便宜,便買了兩袋備著”。


  奇兒娘將信將疑,“他們賣這麽便宜不虧本嗎?”


  “兒也不知道具體為何,聽在範氏鹽鋪當夥計的周二說,是範老爺要整江老爺,故意把鹽價壓得低低的”。


  “蠢兒”,奇兒爹罵了一句,“既有此等好事,何不再買兩袋?兵荒馬亂的,鹽隻會越來越貴”。


  ??

  江園正堂,汪鑣一臉焦急地對江國茂說:“江兄,晉商、陝商這是把咱們徽商往絕路上逼!您得拿個主意啊!”


  江國茂很平靜,每逢大事有靜氣,是他的座右銘。


  “汪賢弟,那些場商們怎麽說?”


  “他們都不肯降價,說咱們要不收,他們就全部轉賣給晉商、陝商”。


  此時的清占區鹽政,施行的是“綱運法”,編設綱冊,全國按地區分十綱,每綱二十萬引,每引三百斤。每年以一綱行積引,九綱行新引,由官府指定資本雄厚的商人,承覽一綱的稅銀,稱“綱商”,又叫“總商”。控製產鹽區灶戶的鹽商稱“場商”。


  江國茂作為堂堂徽商總商,理論上擁有一綱二十萬引六千萬斤鹽的運銷資格。但是一則,手下有上百個徽州老鄉,不能一人獨食,得整個徽州商幫商量著分配;二則,鹽引雖多,但年產量卻有限。所以,必須和各地產鹽區的“場商”們搞好關係。不然人家不賣給你,賣給晉商和陝商,你有鹽引也拿不到鹽。


  一聽汪鑣說產鹽區的場商們不願意降價賣,江國茂皺了皺眉,“那就按去年的價收”。


  “可是現在的鹽價已經降到了每斤五十文,隻及去年的三成。如果按去年的價進鹽,再加上官府的窩銀、稅銀,每賣一斤鹽,吾等至少虧十文啊!”


  “吾知道。但是,今年要是不進場商的鹽,必然得罪場商,明年再想進鹽就難了。虧本也得進!五十文一斤,吾等虧本,晉商和陝商亦虧本。吾倒要看看他們能撐多久”。


  “可是江兄,晉商和陝商已經結盟了。他們手裏的銀子比咱們多得多。吾擔心吾等撐不過他們呀!”


  江國茂忽然笑了,如夏花般絢爛,“賢弟不要著急,愚兄自有辦法。天塌不下來!”


  這一笑,如太陽驅散烏雲。汪鑣的心裏立刻鎮定了許多。他欽佩地望著江國茂,這麽多年的篳路藍縷,這位兄長總能帶著徽州人乘風破浪。不管多苦、多難,大家一見江國茂笑,便踏實。


  “江兄,您怎麽說,吾等便怎麽做。便是虧本,也聽您的”。


  汪鑣走後,江國茂對江演說:“演兒,下封請柬給範毓賓,就說為父要請他吃酒”。


  ??

  揚州食為天酒樓,雅間,南、北兩大商幫首領,一起吃飯。吃飯是假的,主要是談判加試探。範毓賓想知道徽商還能撐多久;江國茂想知道晉商想把事情做到哪一步,有沒有言和的可能。


  菜是好菜,揚州鹽水鵝、蟹粉獅子頭、大煮幹絲等;酒是好酒,瓊花露酒。


  四個人,範毓賓、範毓奇、江國茂、江演,邊吃邊談。


  “範賢侄,以前多有得罪,請您海涵”,大丈夫能屈能伸,江國茂先服了個軟。


  “江世叔說得哪裏話,大家都是商人,在商言商,談何得罪?”


  範毓賓話說得客氣,但一句在商言商,卻表明了他的態度,商場如戰場,我出招了,您有本事就解招,服軟求饒沒用。


  江國茂眉頭一皺,看來介休範氏不肯言和,一定要把事情做絕啊!


  “哼”,範毓奇哼了一聲,前一陣子,他偷逃稅銀,被徽商抓住把柄,告到官府,好不容易才放出來,肚裏有氣,想發泄,“江世叔,吾聽說你們徽州商人財力雄厚,金銀珠寶多得數都數不過來。不知可真?”


  江國茂連忙謙遜,“賢侄見笑了,吾等不過賺些小錢糊口,你們山西商人才是真正的富可敵國呀!”


  範毓奇不理江國茂,自顧自吟起詩來:“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一聽這詩,江國茂、江演氣得臉色蒼白。


  此詩是湯顯祖所寫。當年湯顯祖得罪了張居正,被打壓。文淵閣大學士許國退仕後在徽州隱居,朋友勸他去徽州找許國,走走門路。他不肯,寫了這首詩明誌。


  啥意思呢?世人如果要求財和求官,大多去黃山、齊雲山遊玩。一生中令我癡絕的地方很多,唯獨徽州不是夢中想去的地方。


  這首詩把徽州寫成了一個充滿銅臭的地方。範毓奇大聲吟這首詩,令身為徽州人的江國茂、江演,憤憤不平。


  “父親”,江演大聲對江國茂說道,“兒此前去商館,聽人寫了一首讚美山西商人的詩,願吟給兩位仁兄聽聽”。


  說完,也不待江國茂說話,便大聲吟道:“高低鑲鞋踩爛泥,羊頭袍子腳跟齊。衝人一陣蔥椒氣,不待聞聲識老西”。


  “放肆”,江國茂勃然大怒,轉身向範毓賓、範毓奇深施一禮,“犬子無禮,請二位賢侄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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