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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驚隱

  蘇州府昆山縣陽澄湖,碧波粼粼,剛入冬,飄著小雪花,有些冷。


  很奇怪,寒天裏,居然有一頭戴鬥笠、輕紗掩麵、身著羅衣的紅衣女子,佇立於湖中畫舫的艙門前。曼妙的身影和畫舫上的雕梁彩鳳,相映成趣。人如畫,畫中人。


  輕舟一葉,借著水勢,風馳電掣般射向畫舫。


  上來了七個人,七個怪人,大冷的天,頭戴儒巾,身著薄薄的儒衫,不怕冷也就罷了,居然一人背著一口長劍。


  是書生耶?還是武夫?亦或是綠林豪雄、江洋大盜?又或是傳說中的江南七怪?

  七人均向紅衣女子頷首致意,女子道了個萬福,“七位先生裏麵請。郭、姚、孔諸公已在艙內矣”。


  “有勞河東君”,七人走進船艙。


  這七怪不是別人,乃是南直隸一個神秘組織驚隱詩社的成員。


  驚隱詩社,又名“逃社”,意即作暫時的逃避而潛謀再舉,乃是去年於江蘇吳江剛成立的一個愛國詩社。創始人為義軍領袖吳振遠、吳宗潛和葉恒奏,有成員五十餘人。


  表麵上看,這夥人太沒心肝,大明都成了這個樣子,他們居然優遊文酒,整日浪蕩於滾滾紅塵之中。實際上卻是以詩社為掩護,秘密進行抗清活動。


  來的這七位,皆是詩社核心成員、文武雙全的義士。


  頭一位,姓顧名炎武(本名顧絳),字忠清、昆山千燈鎮人,思想家、經學家、史學家和音韻學家。顧氏乃江東望族。從小,嫡母王氏便教之以嶽飛、文天祥忠義之節。曾向弘光帝上“乙酉四論”,參加過王永柞義軍,與複社名士陳子龍、顧鹹正、楊延樞一起暗中策反過吳勝兆,又組建驚隱詩社,奔走於各支抗清義軍之間。


  第二位,是顧炎武的同窗好友歸莊,字爾禮,書畫家、文學家,善草書、畫竹,詩多奇氣。曾與顧炎武一起在昆山起兵抗清,號稱“歸奇顧怪”。


  第三位,小說家陳忱,字遐心,烏程(今浙江湖州)人。


  第四位,史學家吳炎,字赤溟,吳江人。


  第五位,潘檉章,字聖木,吳炎的好友兼同鄉,亦是史學家。


  第六位曆害了,天文曆算家,王錫闡,吳江人。十七歲那年,清軍攻破南京,此子絕食七日欲盡忠大明,父母苦求,方才進食。活下去後,日日以複興明祚為己任。跟呂留良,張履祥皆是好友。


  第七位,萬壽祺,文學家、書畫家,字年少,江西南昌人。此人不僅畫畫得好,武藝還了得。與陳子龍同年,和閻爾梅同鄉。


  不僅七怪個個了得,那紅衣女子亦非常人,乃東南士林領?錢謙益的妻子柳如是,人稱“河東君”的便是。她是代表著夫君錢謙益而來。此刻,她的任務是:把門。


  艙內還有四人。


  為首的是大明錦衣衛鎮撫使郭璘,因為朱亨嘉一句金口玉言,剛由千戶升了鎮撫使。升了官,幹勁十足,欲將南直隸的反清力量聯合起來,幹票大的,以報監國知遇之恩。


  另三人是義軍領袖,誠意伯劉孔昭、劉永錫父子和平原將軍姚誌倬。


  郭璘開口了:“諸君,自從上次進攻舟山失敗後,蘇州、鬆山二府的清軍實力大損。洪老賊又將提督李本深調往徽州府抵擋監國的大軍。兩府之地,僅剩王輔臣的七千陸師和王燝的萬餘水師。正是吾等發動的良機。吾決定在昆山起兵,昆山縣並無戰兵,隻有守備白守富的七百守兵。易下耳!”


  諸人一聽皆十分振奮。


  顧炎武微笑道:“吾七人的族人,加起來有五百之眾,不知各位有多少丁壯?”


  誠意伯劉孔昭道:“吾父子有五百舊部”。


  “吾有三百人”,平原將軍姚誌倬。


  歸莊和顧炎武一起抗過清,打過仗,有戰鬥經驗,聞言皺眉道:“我軍雖有千餘,但多是鄉勇、丁壯,清軍雖隻是守兵,但訓練裝備皆好與我軍。不知錦衣衛有多少人馬?”


  “實不相瞞,吾隻帶了數名部下前來”。


  見眾人好一陣失望,郭璘撲嗤一笑,“人是沒有,妙計倒有一條,可兵不血刃助諸君奪城”。


  “計將安出?”


  隨著一聲親脆的女聲,門外放哨的河東君憋不住了,進入艙內發聲,忽又醒悟,羞得滿臉通紅。


  “那白守富之子拜了本地名士朱用純為師,吾已成功勸動朱用純,詐作生辰,請白守富赴宴。諸君隻需伏兵於朱府,白氏便是網中之魚”。


  朱用純是昆山縣著名理學家,其父朱集璜守昆山城抵禦清軍時,投河自盡。國仇家恨,所以願助郭璘。


  “哎呀,鎮撫使妙計,當浮一大白!”


  在場的都是豪放之人,便欲飲酒高歌。


  柳如是莞爾一笑,“妾已為諸君準備了糟蟹和狀元紅。


  “殼薄胭脂染,膏腴琥珀凝”,中華吃螃蟹的曆史比炎黃二帝的傳說還長。後世在江西上饒縣仙人洞發現了七千多年前的螃蟹碎骨;魏晉、南北朝蟹肉醬、糟蟹、糖蟹等名菜流傳,隋煬帝以之為貢品。李白說蟹螯就是仙丹,陸遊說螃蟹之肥可以讓他的昏花老眼恢複光彩。


  眾人啃著糟蟹,飲著狀元紅,好不快活。


  柳如是忽然潸然淚下,“若是陳人中還活著,一定會為此情此景飲酒賦詩的!”


  陳子龍是複社的大才子,也是柳如是認識錢謙益前的情郎。反清失敗被陳錦所擒,陳錦問他為何官?曰:“我崇禎朝兵科給事中也”。又問:“何不剃發?”曰:“吾惟留此發,以見先帝於地下也”。陳錦將其押往南京,途中趁守衛不備,投鬆江而死。


  眾人聽柳如是提到陳子龍,皆將酒灑於地道:“敬陳人中!”


  姚誌倬和錢謙益夫婦關係甚好,怕柳如是傷心,岔開話題道:“久聞顧忠清天下奇才,何不做詩一首,以應此景?”


  顧炎武也不推辭,起身斟酌著詩句,忽然想起了死去的家人。


  當年他在昆山反清,城破,生母何氏右臂被清兵砍斷,兩個弟弟被殺;常熟陷落後,嗣母王氏聞變,絕食殉國,臨終囑咐他說:“我即使是一個婦人,身受皇上恩寵,與國俱亡,那也是一種大義。你不做他國的臣子,不辜負世代國恩浩蕩,不忘記先祖的遺訓,那麽我就可以長眠地下了”。


  想著母親和弟弟,顧炎武淚流滿麵,一首《精衛·萬事有不平》即刻吟出。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


  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嗚呼,君不見,


  西山銜木眾鳥多,鵲來燕去自成窠。


  ??

  每個人皆有命門,昆山守備白守富的命門就是兒子白行健。


  自己小時候家窮,讀不起書,可一定得讓兒子好好讀書!求爺爺、拜奶奶,終於拜入了理學大師朱用純門下。


  喜得白守富眉開眼笑,就差給朱夫子跪下了。


  這一日,朱夫子生辰,請他赴宴。


  白守富不敢怠慢,不僅準備了一份厚禮、還帶了兩個把總、十餘個軍士,為白師傅跑前跑後、當牛做馬。


  對,當牛做馬!隻要他好好教俺兒,就算當牛做馬,俺也心甘情願!

  孰料,剛忙乎了一陣,竟然闖入了數百壯漢,皆帶著亮閃閃的家夥,將他們繳了械。


  為首幾人,白守富認識,是本地一個什麽詩社的成員,看他們整天吟詩作對,不料竟是群反賊!

  “朱師傅,俺好意來賀您生辰,您這是何意呀?”


  白守富苦著臉問朱用純。


  朱用純一笑,“公讓予教令郎。予今日便給令郎上一課:忠君愛國!豈有父為漢奸,卻教子做忠臣的道理?何去何從,白公自決”。


  說是自決,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還能怎麽決?白守富屁都不敢放,十分順從地帶著義軍接管了昆山縣城,還有自己的兵營。


  “恭喜白守備,您已被監國靖王任為大明昆山參將了”,郭璘笑嘻嘻地對白守富說。


  “是,是,同喜,同喜”,白守富苦著臉。


  “來呀,押上來!”


  一聲令下,左右將昆山知縣押了上來。


  郭璘笑道:“這狗知縣幫著韃子征糧征稅、搜捕抗清義士,十分賣力。白參將乃忠義之士,想必願意手刃奸賊。請接刀!”


  說完遞給白守富一把繡春刀。


  白守富汗出來了,殺了知縣,自己可就回不了頭了。可若是不殺,看這位鎮撫使陰狠的眼神,自己的下場決好不了。


  娘的,自己還有寶貝兒子要養,絕對死不得,隻有讓那知縣死了。


  白守富心一橫,揮動繡春刀,砍下了知縣的腦袋。


  “好!白參將深明大義!”


  “白參將威武!”


  “白兄真英雄也!”


  諸人交口稱讚。


  殺了知縣,白守富心裏反倒輕鬆了,自古華山一條道,自己沒了退路,隻能走到底了。


  他打開官倉,放糧募兵,又攻下了嘉定縣和太倉州,兵力一下子發展到五千多人。


  很快,南直隸全境都傳遍了,監國靖王派了個叫白守富的大將軍,身高七尺,使一根一百八十斤重的大鐵棒,挨誰誰死,部下十萬精兵,無人能擋。已經奪了昆山、嘉定、太侖,下一步就要打蘇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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