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城
她站在人群中,遠遠地望著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身影。
\t三年未見,他臉上的棱角更顯分明。雖劍眉入鬢,卻是溫潤如玉。頭上束發用的玉帶隨著微風輕輕拂動。三年前那囂張跋扈的氣勢此時卻消減得所剩無幾,倒是多了幾分空穀幽蘭的柔和與溫潤。
\t他素白的衣袂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泛黃,早春還透著些許涼意的晚風肆意地鑽進他寬大的廣袖中,帶著廣袖隨風拂動,似是自有乾坤造化在其中。隻是可惜,那趕車的侍衛策馬太快,轉瞬即逝間的驀然一瞥倒是像極了兩個人短暫的緣分。
\t她抬起憋得通紅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離去的那個街角,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忘記了自己下一步的動作。她用力攥緊摔得血肉模糊的手,長長的指甲陷進裸露著的白肉中,鮮血一滴滴地順著指縫滴到塵土中,濺起一朵朵泛著血腥氣的梅花。
\t她使勁地咬了一口舌頭,一股鑽心的疼痛立刻從口中直鑽到腦中,可也就是這陣疼痛讓她瞬間清醒了過來,她站在那人留下的揚塵莞爾一笑,那笑容千嬌百媚,顧盼生輝:“齊王殿下,故人從阿鼻地獄的熊熊業火中逃出來了,你可做好敘舊的準備了嗎?”
\t她嫣然一笑,轉身隱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t隻是,她看不到,已經遠去的車隊裏,一個暗衛打扮的人一個縱身便躍進了車內。畢恭畢敬地向著坐上那人行了個禮,拱手道:“主子,奴才們按著您的吩咐,在霍都的火滅了之後便在周圍尋找明月公主。可是奴才不才,並未尋到。”那暗衛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奴才們得到消息,城破那日,西涼王室之人全部都殉國了。公主又是極為有氣節之人,所以奴才鬥膽猜測,她會不會已經……”
\t那人放下手中正翻看著的一本書,抬頭瞥了暗衛一眼。雖然隻是輕飄飄的一個眼神,可在那暗衛看來卻是藏著千軍萬馬,透露著十方肅殺。他連忙雙腿跪到地上,低頭認錯:“主子,奴才一時口誤,還望主子贖罪。”
\t“既然知道這是錯的,那你為何還要說呢?”那人抬手給自己斟了杯茶,慢悠悠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若我再在任何一個下人口中聽到她已經死了的話,你可就要仔細你的腦袋了。"
\t"是,奴才多謝主子恩典。”那暗衛嚇得滲出了一腦門的汗,聽到主子鬆了口,連忙如蒙大赦地跪直了身子。他這個主子,遇見一千個人能有一千個麵孔。雖說平日裏一副和顏悅色,溫文爾雅的樣子,可若真是觸碰了他的極限,恐怕連一塊葬身之地都沒有。
\t可偏巧,這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明月公主還就是他心中最難以觸碰的傷口。也怪自己倒黴,非往槍口上撞。這位活佛可是為了明月公主連皇上都頂撞了,又怎會在意自己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暗衛呢?
\t想到這兒,那暗衛一麵觀察著主子的臉色,一麵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既然西涼周邊尋不到她,那咱們接下來該怎樣行動?”
\t“自然是接著找了。”那人掀開車簾,望著稍縱即逝的風景,“西涼找不到,就到北漠找;北漠找不到,就去整個大漠找;大漠找不到,就回中原找。哪怕是把整個九州翻過來,本王也要把她找回來!”
\t建康城,欽國侯府門口。
\t女子望著麵前欽國府漆朱的雕花大門,深深地吸了口氣。
\t守門的家丁見到她後詫異地問:“二小姐,您不是昨兒才離京嗎,怎麽今日便回來了。”
\t女子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微微一顫:“主子的事何時要你一個奴才多嘴了?”
\t“奴才一時嘴快衝撞了二小姐,還望二小姐恕罪。”
\t“二小姐”一臉淡漠地擺擺手:“罷了,起來吧。”
\t家丁聞言立即起身行了個禮:“多謝二小姐。”
\t“我爹呢,下朝了沒有。”
\t家丁被自家小姐的話問得一頭霧水,侯爺不在京中的事,小姐分明是知道的,今日怎會這樣問。雖然疑惑,可他還是恭敬地回答:“侯爺並未在京中,三個月前便出門去了,至今未歸。二小姐,您難道忘了嗎?”
\t“二小姐”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接著又問:“那我娘呢?”
\t“回二小姐的話,這個時辰夫人應該是在房中用晚膳。”
\t“我知曉了。”“二小姐”抬腳向府內走去。
\t她身後,另一個看門的家丁鬼鬼祟祟地湊近剛剛與她說話的家丁,小聲說道:“二小姐今日怎麽這般不對勁,她平日可是最平易近人的,而且,她又怎會連侯爺的行程也不知曉呢?”
\t“誰知曉呢,算了,主人家的事情,又豈是咱們這些下人能妄加揣測的?你忘了進府時管家的訓誡了嗎?知曉得越多,死得越快。”
\t“二小姐”一步步走在雕梁畫棟的欽國府,總覺得每個景物都極為熟識,像是甫一出生便將它們刻在了腦中一般。她複又想到可不是一出生便刻在了腦中嗎?她本就是薑家小姐,隻不過自幼未在府中長大罷了。
\t看著這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場景,突然生出了一種自己不過是去舅父家小住幾日的錯覺。這錯覺讓她覺得自己並未被父母過繼給他人,而是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而那屠盡西涼全族的大火,也不過是自己日前的夢魘罷了。
\t可錯覺終歸是錯覺,她清楚地知道那夢魘是真實存在的。她自幼便立誓要守護的國家亡了,亡在那場大火之中,亡在她母國軍隊的鐵蹄之下,亡在她認認真真地愛過的人的手裏。
\t她走到正房門邊,悄悄站在正廳的門邊看著正在用餐的薑夫人。她曾以為自己會抱著母親痛哭一場,訴盡這一路的風霜雨露;她也曾暗暗下定決心,要質問娘親為何要將自己過繼給他人。
\t可是等到真正的重逢到來時,她才發現自己卻連叫一聲“娘”的勇氣都沒有,隻敢這樣遠遠地望著。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t最後,還是布菜的婆子發現了立在門邊的她,叫了聲:“二小姐,您怎麽回來了?”
\t薑夫人聽到婆子的話後,抬頭向門口看去,可當她見到了“二小姐”後,臉上為女兒準備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句“萱兒也硬生生卡在了口中。隻剩下滿臉錯愕。
\t她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回頭吩咐:“你們都先下去吧,我和二小姐有些私房話要說。”
\t所有人都退下後,薑夫人才顫抖著聲音向門口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詢問:“你……是采薇?”話剛一說出口,兩串晶瑩的淚水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t她突然想起自己與女兒已分別了十六年了,女兒離開她時不過是個尚在繈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可如今已成了自己麵前這般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t自從與女兒分別之後,她沒有一天能安心入眠。天冷時,擔心她會不會凍著;天熱時,擔心她會不會中暑。每次小女兒裁新衣裙時,她都會為大女兒做一件。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這些沒有主人的衣裙填滿了一個又一個櫃子。
\t就在她以為自己今生都隻能靠著對大女兒的思念過活時,朝中突然傳來了西涼滅國的消息。得知這消息後,她幾乎暈厥過去,接著便生了場大病。她這病不隻是為了自己慘遭屠戮的族人,更是為了自己那隻十月懷胎才生下的寶貝女兒。
\t這幾個月來,她日日翹首盼望著任何來自北漠的消息,可是任她怎樣期待都隻是杳無音訊。就在她快要絕望了的時候,卻突然見到女兒毫發無損的站在了自己麵前,薑夫人頓時覺得自己是被上蒼最眷顧的那人。
\t采薇走到母親身邊俏皮一笑:“母親好眼力,方才我遇見的所有人都還以為我是妹妹呢。”
\t薑夫人緊緊地拉著女兒,仿佛一鬆手女兒便會消失一般:“你回來了,娘也就放心了。你不知曉,當娘得知西涼國的消息時,有多後悔將你過繼給你舅舅。”
\t采薇垂下眼簾,一絲憂傷劃過她清亮的眸子,可不消一刻她便將那抹憂傷掩藏了起來:“讓母親擔心了,女兒這不是好好兒地在這兒嗎。”
\t薑夫人摸摸女兒的頭:“是啊,娘的寶貝女兒完好無損地在這兒,娘日後再也不用日日牽腸掛肚了。”薑夫人掏出袖中的手絹在眼角拭著淚,“都是娘不好,讓你受平白地了這麽多苦。”
\t“女兒不覺得苦,舅父舅母待女兒視如己出,粟赫舅舅家的玉冰妹妹和芷夫人所出的姐姐也視我如親姊妹一般,女兒在西涼國受到的寵愛不比在父母身邊少。”
\t“既是這樣,我便放心不少。”薑夫人溫柔地望著女兒,“隻是,可憐了我西涼國無辜的百姓。”
\t“逝者已矣,母親也不要太過傷心了。”采薇安慰母親道,“其實,玉冰妹妹並未殉國。”
\t“玉冰沒有死?那她如今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