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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寂靜的夜

  岑國璋站在院子裏,情緒一時還無法平定。


  跟顧海虞足足談了半天半夜,如果不是他年紀大了,有些撐不住,還要繼續談下去。


  這時,常無相在角門稟告道:“老爺,顧先生和楚公子都安頓好了。”


  “哦,那就好。對了,那位楊大夫呢?”


  “他早早就睡下了。聽說老爺願意抽時間與他探討醫術上的事情,也放下心了。我剛過外院西廂房,他都在打呼嚕了。”


  “那就好,你也去歇息了吧。”


  “是老爺。”


  隨著常無相的腳步聲遠去,後院又陷入到沉寂中。


  夏蟲在歇斯底裏地叫著,仿佛趁著這大好時光,把一生的熱情全部迸發出來。墨綠色的樹葉被清冷的月光抹上一層幽白的熒光,變成了片片冷玉,在夜風裏微微顫抖著。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聲,應該是狗子從香甜的夢裏驚醒過來,不滿地叫了幾聲,然後又睡了過去。


  夜,更靜了。


  靜到可以聽到大姐兒輕輕的呼嚕聲,二姐兒吸吮奶水的嗞吧聲。還有玉娘翻身聲,好將就二姐兒不分白天黑夜的進食。施華洛的呼吸聲細微地像冬天的雪花飄落在梅花瓣上。


  懷孕的她,終於完全像個普通女人一樣,安然入睡。


  白芙蓉似乎在說著夢話,又像是小時候養成的練曲習慣,讓她在夢裏都忍不住要哼唱幾聲。


  岑國璋站在院子中間,愜意地享受這份幽靜。這份靜,不是空山幽穀讓人心虛發寒的靜。今夜的這份靜,是充實的,是有溫度的。因為他知道,大順朝的千家萬戶,都如這般的酣然入睡。


  “老爺,怎麽還睡不著?”俞巧雲悄然地坐在樹下的竹凳上,“老爺終於把洛兒姐姐的肚子搞大,是不是在盤算著,下一個目標是誰?”


  岑國璋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他目光炯炯,可以看到俞巧雲在月光下的那張臉,有點微微發紅,清冷中多了些許溫暖。


  “老爺,你先去哄弄白姐姐吧。她是我們家裏最不安的一位。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一會怕老爺不要她,一會怕太太嫉恨她,一會又怕洛兒姐姐嫌她狐媚。或許有了孩子後,她就會心安很多。”


  “那你呢?”岑國璋故意逗她。


  “我……我娘說,女人家生孩子起碼要等到十八歲以後,否則的話會傷了元氣,難以活得久。我還有七八個月才滿十八歲。”俞巧雲微低著頭,輕聲說道。


  聲音輕盈飄浮,就像不遠處池塘裏飄過來的荷花清香。


  “其實這個家裏,最聰慧的人就是你。”


  “胡說,家裏最聰慧的人明明是老爺,接下來是洛兒姐姐和太太,還有蓉兒姐姐。嗯,連大姐兒都比我聰慧些。”


  岑國璋看著她,眼裏充滿了憐惜。不知道她小時候到底經曆了什麽,也不知道她那位娘親到底給她灌輸了什麽,讓她如此謹小慎微。


  “巧雲,韜光養晦是好事,但過了就不好,反倒叫人生疑。你的聰慧和敏銳,是藏也藏不住的。比如今天,你一直在周圍徘徊著,就是擔心海虞公師徒有異心。陪著我熬到這麽晚,見我心情激蕩,故意拿著其它的話來疏導我。你的心思,我知道。”


  俞巧雲捂著臉,像是無比的羞愧,“哎呀,又被老爺看穿了。難怪洛兒姐姐說,叫我不要裝了,老爺早就看穿了我倆的把戲。”


  岑國璋好氣又好笑地說道:“那你現在還在裝。”


  俞巧雲抬起頭,目光澄清,臉色平和,看不出半絲羞愧,隻是嘟著嘴巴,有些忿忿不平。


  “娘親從小跟我說,江湖龍蛇混雜,高手層出不窮。保護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扮癡,叫人看不出底細來,好從容應對。可是跟了老爺,越來越難裝了。”


  “巧雲,裝傻扮癡是對付外人。這裏是你的另一個家,大家都是你的親人,你如何裝得下去?”


  俞巧雲歪著頭,呆呆地想了一會,最後說道:“老爺說得真好。”


  隨即她宛然一笑,“嘻嘻,現在我知道了,洛兒姐姐那麽高傲的人,為何願意俯身做小。除了報恩老爺給她報了服仇,還有老爺的這張嘴。”


  嗯,我的嘴?我又不是京中善口技者。


  “對了老爺,今天我聽你跟海虞公師徒說的那些,真的可以實現嗎?”


  “當然可以。此前海虞公處處碰壁,那是因為他沒有讓世人看到學習融合西學的好處。這世上,看得通透、心懷天下的人,隻是少數。大多數人關心的隻是自己的肚子和錢包。你跟他們說,學習西學有多好,利國利民,口水講幹了也沒人理你。但是你告訴他們,學西學可以發大財,你看他們會不會踴躍而來。”


  “三綱五常的聖賢之說,曆經千年,早就鑄成了一塊厚實的鐵板。想要在上麵打個洞都千難萬難,何況想打碎它。隻有聚集天下萬民想填飽肚子、想錢包鼓的私欲之火,才有可能將這塊鐵板給化了。”


  “老爺,我明白了。海虞公是扛著鋤頭去開荒,所以千辛萬苦卻收效甚微。老爺是直接放把火,等雜物燒幹淨了,可以種的田地也就空出來了。嘻嘻,所以做事情再聰慧沒用,還得像老爺這樣懂人心又奸猾的人才行。”


  巧雲,你是在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老爺,你是在放火,難怪說什麽葛命,放火可不就是要人命嗎。”


  岑國璋的臉有點黑,他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們力推舉科學、重工商等西學,就等於掀儒生們的牌位,砸他們的鍋,人家怎麽會跟你客氣?所以我對海虞公說,葛命不是請客吃飯,拉拉關係、講講人情就能解決的。不把舊的徹底砸爛,不把那些頑固派徹底消滅,新的就立不起來,一切都是空談。”


  “嗯,我聽到了,海虞公對老爺這套說法無比地震驚,不敢置信。”


  “他從小讀的就是四書五經,學得就是存天理滅人欲、愚民以永固天下的學問,所以他無法徹底割棄掉,還幻想著能夠和睦共處。我毫不客氣地打破了這個幻想。”


  被俞巧雲把心裏的思緒一勾起來,岑國璋就忍不住,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隻是他還知道壓低聲音,僅讓兩人聽到。一是怕吵醒別人,二是怕隔牆有耳。


  “我直白地告訴海虞公,是的,我們不能完全拋棄了自己數千年的文化基礎,然後無條件地接受西學。那樣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們必須把西學融合進來。但是在此之前,必須把那塊鐵板熔化了,先把舊的砸爛,再跟西學混在一起,鑄造出新的文明來。”


  “聖賢之學,不是我們去將就,必須要讓他們來將就我們。否則的話,等著餓死算了!隻有這樣,那些腦子裏全是花崗岩的老學究們,才會放下身段,放下成見去學習新學。”


  “新學?老爺,海虞公學的不是蘭學嗎?”


  “海虞公的西學大部分是幾位尼德蘭人教授的,所以他取名叫蘭學。不過我說,他鑽研的蘭學,並不全部。我把自己的筆記讓他翻閱,想必能幫他全了對泰西之學的認識,創造出真正的新學來。”


  “老爺,我聽說你準備以改土歸流為契機,大力推行新學?”


  “是的。改土歸流後,黔中、荊楚和巴蜀部分府縣總得有人來做官牧民吧。隻是那些舉人進士,一向視這裏為荒蠻之地,不要說來做雜佐官,就是來做正堂都覺得是被發配了。既然如此,我們為何不補上?把我們培養出來,通曉新學的士子們安插進去。”


  “這幾處地方,儒生名士們不屑一顧,請他們來辦書院教學,肯定不願意來的。而當地的百姓們對聖賢之學根本沒概念,也知道讓他們的兒子們去考舉人中進士,比登天還難。還不如會識字算數,學會一門技能,能養家糊口更來得實在。”


  “嘻嘻,難怪老爺跟海虞公說,要抓住改土歸流這個大好機會,在沒人注意的窮鄉僻壤紮根,傳播新學,走什麽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


  俞巧雲仰首看向站著的岑國璋,眼睛和臉上都在閃著光。


  “是的,就是這麽個道理。我們必須雙管齊下,一是在大家不注意的地方悄悄辦學育人,傳播新學,培養人才;二是在大家都看得地方大辦實業,讓他們看到有暴利可圖。”


  “財帛動人心,老爺把人心算計得死死啊。”說到這裏,俞巧雲臉上的興奮變成了索然,“老爺的官越做越高,做的事也越來越大。我現在一點忙都幫不上。以前我還能殺殺奸賊,護住你的安全。現在你出入有護衛隨從,不軌之徒根本近不你的身。”


  岑國璋在俞巧雲身邊坐下,握起她的左手,被輕輕掙脫,又握起,還被掙脫,第三次握起後,再也不動了。


  輕輕地合在手心裏,岑國璋柔聲說道:“你們在我身邊,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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