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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1 天要絕者,有疏無漏

  這一夜,長安城再次迎來了久違的喧囂騷亂。


  傍晚時分,坊曲間多有步履匆匆、急於返家的行人。城南大安坊水門處,一群作腳力模樣打扮的行人也沿永安渠一路行入城內。


  這樣畫面也只是司空見慣,並不引人關注。一行人在長街行走一段距離,隨著一通街鼓聲響、天色擦黑之際,便折轉進入了城西的嘉會坊。


  街鋪坊丁見這麼多的壯卒入坊,本待入前盤問一番,剛剛迎上幾步,便被側方行來的坊正斥退。那坊正將人引至曲巷一側,稍作耳語指使,然後便又返回了坊門街鋪處,而那一路行人則直向曲里深處行去。


  曲里一座宅院側門大開,入近便可見到圍牆內站滿了人眾,全是孔武有力的壯卒,起碼有數百員眾。這麼多人聚集在宅院內,卻並沒有什麼雜聲宣揚出來,氣氛顯得詭異又危險。


  剛剛入坊那一隊人眾也走進了宅中,與宅內眾人點頭致意,然後一個首領模樣的人便排開人群、走入了內宅堂舍中。


  宅內中堂里,有十幾人肅然端坐,最當中一個便是京營郎將權楚臨,見有新人入堂加入,便頷首抱拳,也不多作言語。


  在這一團沉悶嚴肅的氛圍中,時間悄然流逝,三通街鼓響罷,坊外已經傳來金吾衛街徒們呼喝凈街聲。


  如今長安宵禁制度已經頗有鬆弛、不如往年嚴格,但在聖駕離京的這段時間裡又有所加強。


  「金吾衛前夜巡察三通,城西分在三門點簽,昭行、待賢、長壽等諸坊俱備傳警器物……」


  隨著夜色降臨,房間中氣氛不復沉默,有人開口講起金吾衛夜中巡警宵禁的細則,講得非常具體,如數家珍。


  這也並不意外,權楚臨本身便是京營郎將,其凡所交際者,也多為關中家道中落的世族子弟與中下層的武官。金吾衛作為南衙僅存的衛府,當中自然大量充斥著此類人眾。


  「只待北內有變,我等便可群出、直撲縣衙!衙署印信可以通叩諸坊,諸坊民情躁起引奪城門……」


  儘管事前已有詳細計議,但權楚臨還是忍不住在起事前再作盤算確認,確保在場眾人都清楚稍後的行動節奏,並又忍不住嘆息道:「可惜,若西營無作封鎖,便可直奪待賢坊武庫,眼下則要先奪縣衙……」


  正在這時候,門外響起了約定的信號聲,表示臨淄王已經在北大內發動、成功奪宮。堂內權楚臨等聞聲后精神俱是一振,並忍不住拍案笑道:「這難道不是天意有助、唐家當亂?此夜最兇險艱難莫過於奪宮,卻被如此輕易拿下!」


  堂內眾人已經是摩拳擦掌,權楚臨則將手一招,自有親信仆員於後堂押出一名被五花大綁的婦人,正是他自家夫人李氏。


  「此夜共事,不成即死!行前不作頹言,家國既難兩全,便讓我殺妻為誓,誓不與昏君門下爪牙兩立!」


  嘴上這麼說著,權楚臨手提尖刀自席中躍起,迎著自家夫人惶恐哀傷的眼神,直將尖刀刺入婦人胸膛,擦掉手上鮮血,再向眾人揮拳:「出發!事不待緩,明晨朝堂稱分富貴!」


  眾人聞聽此聲,全都轟然應諾,出門分領黨徒,直從曲內衝出。


  人間自有千日做賊、卻無前日防賊,儘管金吾衛加強巡警、但既有內奸出於其中,總有漏洞可趁。這一眾人鬧哄哄衝出坊曲,自然也驚擾到坊中住戶,膽大者外出查看,只見到一群凶類浩浩蕩蕩沿街奔走,心中自是一驚,忙不迭鎖定門窗,唯恐遭受侵擾。


  此時坊外長街上雖然略有月輝灑落,但卻空蕩蕩的無有一人。這一群人沖入街中后,便直向長安縣廨所在的隔坊衝去。


  「什麼人?」


  縣廨所在自也防備周全,人群剛有靠近,坊門內便響起守衛坊丁的驚呼斥問聲,然而回應他們的,卻是一片雖然雜亂,但也足以害命的流矢。


  長安城中雖然坊曲劃定,但諸坊牆也只是防君子難防賊子,早有壯卒攀著坊牆翻越過牆頭,坊內警鼓乍響、烽火方燃,便被一連串的廝殺聲給淹沒起來。


  「該死!手腳迅速一些!」


  聽到警鼓聲響起,每一聲都捶打在權楚臨心弦,待到鼓聲淹沒,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暗自期待巡遊的金吾衛未能及時捕捉到這短促示警聲,而他也奮身入前,手腳並用的劈砍踢打坊門。


  暗中聚就的黨徒未必精勇,但因心存一份正謀大逆的狠戾決絕,行動起來倒也不失幹練,內外配合之下,緊閉的坊門很快便被打開,街鋪中駐守的坊丁並縣衙不良人們也都或死或逃、無成阻撓。隊伍群眾湧入之後,便直奔縣衙而去,只留下十幾人員於此堆聚木料、準備引火拒敵。


  此時的長安縣衙中,徐俊臣結束了一天的盤問審斷,精神也是疲憊異常,用餐之後解衣登榻,躺在床上稍作盤算明日應做事項,不久后便昏昏睡去。


  睡夢中忽然有嘈雜聲自居舍外響起,被吵醒后徐俊臣也是煩躁異常,披衣起床行出正待訓斥,抬眼便見月色下幾十道身影正手持器杖向此湧來,心中頓時大驚,正待轉身關緊房門,左後肩已是傳來入骨的劇痛。


  「爾等何人?竟敢……」


  徐俊臣吃痛倒地,厲色疾呼,話還沒有講完,已經被人七手八腳的按壓擒拿。


  「找到了、找到了!正是徐俊臣……」


  沖入的壯卒們舉起火把稍作辨認,繼而便有人抽刀劈下。


  「壯士饒……」


  可憐徐俊臣歷經動蕩、自謀有術,卻被這群陡然興作的亂徒們手起刀落,乞饒聲未及喊出,一顆頭顱便已飛離了軀體。


  當還在縣衙前堂的權楚臨聞訊趕來時,看到徐俊臣那血污覆蓋的頭顱頓時也覺無語,他自知能夠勸降一個朝廷命官對接下來行事大有主意,但既然已遭砍殺,也只能稍作廢物利用,抓起那頭顱擦拭一番,然後便向關押犯人的縣獄行去。


  此時的長安縣獄也是人滿為患,拘押其中的犯人們早被縣衙中傳來的廝殺聲驚擾起來,滿懷惶恐的聚集在獄舍中。


  但也並非所有的犯人都惶恐得不知所措,之前意外被擒的崔液自知京中有叛亂謀計,這會兒眼見騷亂已起,自是滿懷激動。


  待到幾名亂卒持刀沖入獄堂,崔液先聽他們彼此議論、稍作確認之後,便在獄舍中高聲呼喊道:「你等可是權將軍部伍?我乃臨淄大王門下,快來救我、共興大計!」


  不多久,脫離囹圄的崔液便被引至權楚臨面前,權楚臨自然也認出對方,抬手揚了揚徐俊臣的頭顱,快速說道:「徐某已經伏誅,但縣衙仍有頑卒抗拒,坊外街徒不久即至,郎君可有計力助我?」


  「交給我罷!」


  崔液拍著胸口保證,讓權楚臨命人將獄中關押人眾全都放出,驅趕進一座空曠的院子里。


  儘管之前徐俊臣已經放免了一批人員,但之前拘押的印坊人眾仍然在監,再加上縣衙本有的人犯,也是足有千餘人眾。所有人都驚慌不定,一時間這大院里場面也是嘈雜至極。


  但這不足影響崔液壯懷涌動的心情,他抬腿躍上剛剛搭就的高台,舉著手裡徐俊臣的首級向著人群大聲呼喊道:「國有奸臣,侍御史徐俊臣酷刑虐重,此中百姓皆受逼害!今有義眾破衙鋤奸,徐某已經伏誅,眾位不必擔心再遭刑害!」


  院內眾人聽到這呼喊聲,頓時又紛紛議論起來,大多數仍然有些搞不清楚當下狀態。


  崔液繼續喊話道:「人間不公、世道不治,人唯自救,才能解脫!舊者天皇賓天、家國所託非人,妖后鳩佔鵲巢,徐俊臣之流,皆其害世虐民之爪牙!前有《鳩鳥賦》時文,便在申訴妖后禍國故事,妖后禍國,萬民何罪?朝廷為防公道議論,竟然使刑監眾……」


  「原來如此、原來……老子生平無作惡業,不知因何得罪,原來是有狗官加害!」


  這會兒,人群里才陸續響起悲憤控訴聲,崔液在聽到這些聲音后,臉上笑容更盛,於是便繼續呼喊道:「禍國妖后,已經遭天收拿!虐民的爪牙,也已經被義士剷除!但世道仍有餘禍,今上名為唐家嗣血,實則妖后暗藏宗家的敗類,至今仍在蠱惑人間,竟要掘我先皇大帝陵墓、將妖后罪身一併盛葬,若由之計成,人間還有公道?人間還有是非?」


  話喊到這裡,崔液自是熱血澎湃,他所著賦文意境更深,但之前訪聞議論卻都淺嘗輒止,不能直接申及聖人,讓他頗生憤懣。之前還要隱忍,如今既已舉事,總算能夠當眾呼喊出來。


  然而接下來群眾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並非恍然大悟的驚覺到今上的醜惡面目,而是紛紛驚呼咒罵起來:「狗才說的什麼邪話!竟敢污衊聖人!」


  「這哪裡是舉義鋤奸,分明聚眾謀亂!」


  「妖后自有禍國的惡行,聖人卻是救世的英主,豈容賊徒污衊!」


  群眾們呼喊聲此起彼伏,站在高台上的崔液自有幾分不知所措,而權楚臨見態勢不妙后,忙不迭喝令道:「快、快驅散這些賊民,不準嘩噪……」


  然而在察覺到這些人正在謀亂之後,人群中也喧噪起來,有犯人破口大罵道:「老子雖然無稱良善,但也只是偷驢罰役而已,狗賊厭世求死,莫來牽連老子!」


  「昏君不道,愚蠢下民不知、自有智者傳教,還不聽從……」


  崔液站在高台上,聽到這些愚民們盲目盲從的呼喊,自有幾分痛心疾首的悲憤。


  然而這時候台下卻陡地竄入一人,手腳并力向崔液撲去,口中還在忿聲咆哮著:「老子不需有知,只知該要狠入你這狗賊耶娘!開元之後難得安生,偏有賊孽禍害人間……」


  崔液猝不及防下遭此撲襲,頓時滾落進台下的人群中,人群內此時也是群情憤慨,自有群眾蜂擁入前,拳腳直如暴雨般砸落下來,霎時間便將其人完全淹沒,很快便將這個意圖救世、壯志未酬的智者毆打致死。


  權楚臨等人也萬萬沒想到,他們身冒大險解救出來的這些犯人們非但不感義響應,反而直接倒戈報復,但見態勢如此不妙,忙不迭呼喝黨徒打算抽身退走。


  「莫讓這些逆賊走脫!難得坊間查發大惡,擒下便可換賞!老子偷驢才只當錢五十,拿下一賊可向官府加萬!」


  那偷驢賊好不容易擠進人群里,卻見那想要蠱惑他們從亂的惡賊已被毆死,正覺怒氣無從發泄,轉頭便見周遭賊徒已要退走,連忙張臂大聲呼喊,這些賊徒又比一頭瘦驢值錢多了,還不用擔心會遭罰役,怎捨得讓他們走脫。


  驚覺長安縣廨的騷亂,巡警的金吾衛街徒們也在紛紛向此趕來,然而幾乎同時發動的北大內騷亂卻要更嚴重得多。


  李隆基殺人奪符之後,便先遣員出宮,直向外苑引火為號,待到火勢稍作蔓延,左近本就不多的內衛甲兵頓時便被驚動起來,被火勢分引走許多。


  與此同時,早已經在左近徘徊的王守一等在觀見火號之後,便也不再隱匿行蹤,直向宮門處殺去,很快便殺退員眾甚微的內衛衛士們,將宮門控制起來。


  「不需留守退路,先奪留守府!」


  待與部屬匯合,李隆基便直接下令道,他所動員的員屬本就不多,自是做不到分兵據守,只分出一些員眾去將太平公主並其妻兒稍作轉移,自己則率領其他部伍直向皇城而去。


  突破了宮門防務之後,大內的防衛其實較之坊間還要更加鬆懈幾分。畢竟無論是皇城百司辦公區,還是後宮宮苑生活區,都不方便太多眼線駐紮巡察,特別如今聖駕並不在京,除了一些要害區域之外,大內其他地境更是無作設防。


  李隆基對大內格局布置自是了解頗深,在其率領下,一眾人很快便穿過外圍雜苑,靠近了皇城要司區域。與此同時,皇城內的警鼓聲也被敲響起來,很明顯宮防衛士們已經警覺起來。


  因為不知內衛主力之所布設,當宮中警訓響起時,接下來的路程便兇險倍增。留守府位於中書外省、政事堂所在,正是皇城中最重要的地點之一,防備想必不會鬆懈。


  但既然已經深入至此,那也只能有進無退。隨著警鼓聲響,皇城中留守諸司人員也都被驚擾起來。而這時候,李隆基等人俱已換上了諸司事員的袍服,繞行一些官司門前大聲吼叫道:「有賊徒侵入大內,李相公告令諸司留直速向留守府據守,勿擾宿衛清查賊蹤!」


  各司人員雖不如尋常時多,但留守者也有十幾員眾,騷亂驟生、夜中驚醒,再聽到這傳訊聲,下意識便依從。一些官司衙門打開后,旋即便遭兇徒湧入,人員砍殺當場,印信魚符諸物皆遭搶奪。


  一行人從外圍造勢,並快速的向皇城核心區域靠近,當他們抵達御橋附近時,已經多有衙司留直人眾在宮道上奔跑聚集。


  御橋北段有百餘名內衛甲士駐守,這些人無得傳令自然難以通過,慌亂中只是在這裡喧囂擾鬧,於是便引來更多分在左近的宿衛維穩。


  皇城通道卻並不唯此一處,此處聚眾,別處自然暢通,先遣有持魚符者分頭探路,略費一番周折,李隆基等人便繞過了御橋此處的警衛。


  若在往常,想要如此輕鬆的通過皇城守衛自無可能,但今事發突然、皇城空虛,內衛員眾分身乏術,自然湧現諸多防務漏洞可供利用。


  繞過御橋后便無巧可用,東西朝堂之間的朝路皆有甲員明火執仗的警戒森嚴,而此行目的地的留守府更是內外燈火通明,顯然宿衛們不會對這眼下京司核心放鬆警惕。


  「道行入此,唯殺可活!」


  李隆基觀此態勢,心中自然不無失望,但也知這當中的僥倖本就甚小,能夠借道於太平公主行至此處已經算是幸運,心內自然也有死戰於此的準備。


  站在御道一側的陰影中,他褪下掩人耳目的袍服,披上了新從宮中武庫搜出的甲衣,身後眾人也都各自披甲,很快便武裝齊整。


  「守一引眾接應於後,余者並我先沖前陣!」


  做出這一指令后,李隆基便提刀在手,昂然行上了御道。作此布陣也並非體恤王守一,他此行入宮所率不過五百餘眾,王守一閭里招攬的那些豪俠雖皆亡命斗膽,但終究不諳陣勢,乍一同內衛精銳對陣廝殺,只會是一面倒的屠戮。


  但他府中所豢壯卒,卻不乏往年南衙宿士、衛府悍卒,只可惜他立志已晚、人事多經蹉跎,亡父遺澤已經殘留不多,到如今也只剩下當前這些尚可相托性命、向死而生。


  待到李隆基等人自陰影行出,御道上內衛諸眾自也作出反應,並不廢話盤問,只在兵長喝令下陣勢聚結,靜待來者向此靠近。


  「某雖不名,亦唐家血脈,世道不容,卻不甘受戮!彼此既無血仇,諸君受食唐祿,若引刀留情,小王感激不盡,若勢難兩立,生死即於此刻分曉!」


  彼此刀兵將接之際,李隆基再作喊話,只見對陣穩若磐石,只能暗嘆一聲,振臂吼道:「殺!」


  金鐵交鳴聲驟響,李隆基雖然顯為宗王,但卻並不一味的養尊處優,臂力甚雄,一刀劈出后,對面迎戰那名內衛甲士頓時虎口綻血。


  但其他相對交戰者卻非盡數樂觀,見陣廝殺的技力全憑常年不斷的筋骨苦練,李隆基身邊這些甲伍往年雖然也是精悍,但脫離行伍日久,總不如仍然在役的內衛精銳狀態鼎盛,不乏人一刀之下便甲裂身斷。


  即便如此,這些人卻無生退意,一人肩甲碎裂、臂骨折斷,卻仍奮力直撲對方:「相王故恩,今報大王!死得其所,王請奮進!」


  一場殺戮,血腥而又慘烈,當此間內衛殘眾暫作退守時,李隆基身邊這些豪勇忠士也已經只剩二三十人尚能拄刀而立,而他們所擊退的還僅僅只是五十多名內衛甲員而已。而在廝殺過程中,留守府警鼓聲一直在響徹宮前,若再有一隊內衛將士及時增援,此行便將要折此間。


  除了那些被擊退的內衛軍眾之外,留守府內外仍有兩百多名員卒在守,但這些人卻並不比內衛甲士們精勇強悍,剛才眼見臨淄王部伍忘死搏殺,心中已是怯意大生,及見臨淄王再率殘部繼續向前,更是下意識的便往內退去。


  「艱行至此,並不容易,李相公應在堂中,何不出堂相見?此間諸眾,道雖不同,但也皆是唐家健兒,李相公忍見他們再作相殘、枉送性命?」


  李隆基這會兒也是氣力有衰,但仍持刀挺立,望著留守府內堂大聲呼喊道。


  片刻后,內堂門前人影晃動,旋即李昭德自堂內緩步行出,站在階上垂眼望了下來,眼神中既有憤怒、又不乏悲憫:「故相王才具雖不稱大器,負重自傷,但德性尚有可誇、令人悲憫。不意身後遺此孽種,妄作大禍、失德一夕,臨淄王催我相見、欲得何言?往年錯輔,昭德已經慚對先君,今唯奮力代王肅清門戶,才可無愧故人!」


  說話間,李昭德仗劍行下,環顧周遭目露膽怯的卒眾怒吼道:「今我聖君治世,縱有鬼祟滋擾,豈能長久?爾等不出皇城,即能享此匡衛之功,此時不進,更待何時!」


  「狗賊誤我君父、雜食兩姓三朝,今又有何面目狂言正義!我志在滌盪人間,首殺即此賊獠!」


  李隆基聽到李昭德這番斥罵,頓時也是羞惱有加,隨其一聲令下,後方游移未戰的王守一等便爭相殺出,留守府堂前又是一番浴血。


  亡命之徒最是恐怖,留守府卒眾們雖有抗拒之心、卻有欠捐命之志,不多久便被衝擊潰散,而李昭德也被打落佩劍,押引入前。


  「我或不能長久,但仍有力手刃老賊,亦是一快!失君之臣,苟活人間竊祿偷餉,不死何為?」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昭德那怨毒不屑的眼神,手中刀鋒一轉,直從李昭德頸下抹過,一代名臣、就此氣絕。


  他抬腿踢開李昭德仍自抽搐的屍身,旋即便大步邁向直堂:「速速收揀留守府印信,得手即退,勿作久留!」


  這時候,一直藏身在後、得以毫髮無傷的崔湜沖行出來,指了指的中書衙堂說道:「朝廷典術時政、內外機樞文籍皆存此中,舉火焚之,朝綱必然有亂、事迹泯滅,也能拒阻追兵……」


  李隆基聞言后頓了一頓,但很快便搖頭道:「來不及了,入此已有僥倖,不可貪多!」


  一眾人甚至連同伴的屍首都來不及收撿,方自直堂洗掠衝出,內衛援軍已自中朝駐處衝出。言則過程有序,但前後用時僅僅一刻鐘有餘,一行人便在內衛包抄圍截之前再次沒入宮苑間的陰暗之中。


  「真的成功了、成功了……」


  眼見到臨淄王貼身收攜的留守府諸印信,崔湜忍不住一臉興奮的連連嘆言。


  此行成敗只在一線,特別在見到剛才同內衛小隊慘烈交戰的畫面時,崔湜甚至都心生絕望,若非皇城內虛,他們借太平公主繞過最艱難的宮門守衛,一行人怕要直接折戟宮門前。


  眼下留守府印信既得,大內已經無可圖謀,只要憑著大內宏大規模擺脫內衛追蹤,短時間內關內諸州皆可縱橫。


  然而李隆基卻沒有事成的快意,特別環顧身周、往年那些圍繞他身邊對他亡父故恩念念不忘者已是十不存一,心中不免也感傷痛。


  但眼下終究不是悲傷緬懷的時刻,一行人在宮苑之間折轉繞行,當中幾次險之又險的避開宿衛的追蹤,總算循命婦院夾道抵達了西內苑。


  並不是因為他們比內衛將士更加熟悉宮務格局,而是偌大的皇城不遜一座籍口眾多的城池、樓台宮苑俱有遮蔽,宮中傳警系統也因員眾欠缺而形同虛設。亂眾直衝皇城要害,也會讓內衛將領驚疑有加,接下來的調度追截必將投鼠忌器,擔心要處再遭寇擾破壞,不敢卒力用盡的散出。


  又或許還要加上臨淄王可能真的得天眷顧,總算沒有被堵截正著。


  西內苑屬於西大內太極宮範圍,哪怕聖人在京時都不常出入,也是約定成事後的臨時落腳點之一,只有親信幾員知此預備。


  一番亡命廝殺又一路兇險逃竄,一行人抵達西內苑園林時也已經是氣力衰竭、氣喘吁吁。儘管還未完全脫離危險,但眼見眾人已是狀況堪憂,李隆基便下令於此暫作休整。


  當他在人幫助下褪下甲衣時,才覺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感酸痛,特別幾處臨陣遭擊處,更是隨著呼吸撕痛不已。


  眾人分在亭台陰影下無聲休息,李隆基也倚柱喘息,朦朧恍惚間竟已身在一座華麗殿堂,辭世多年的父親正眼含熱淚的向他走來,並一把將他攬入懷中痛哭道:「誅除武逆、宗廟不墜,皆仰我兒三郎……」


  「阿耶……」


  李隆基聞聲嗚咽,只是未待與父暢話別情,身周光影又生變幻,他已袞冕端坐殿中,有內官入前作拜恭道:「稟聖人,諸方大軍俱已凱旋,吐蕃贊普、突厥可汗俱縛入朝,只待聖人太廟獻俘……」


  朦朧間李隆基已知神迷夢境,但卻不願醒來,耳邊忽然有人頻呼「大王」,這才驀地驚醒,心懷失落之餘,已是滿臉的淚水。


  從人入告之前分別的家奴王毛仲等已經引太平公主並妻兒至此,李隆基這才收拾心情,往一處空閑閣樓行去。


  他剛剛邁步走入室中,面前疾風驟起,下意識抬腿掃去,再定睛一瞧,太平公主捧腹卧倒在地,一臉厲色的怒視著他:「孽種、孽種,你怎不死……」


  李隆基並不在意太平公主的辱罵,並一把推開抱子哭泣入前的王妃,只在舍內角落裡坐下來,望著太平公主悵然一嘆:「此日之禍,並不源出於我,禍發於妖后,我也只是苦命掙扎的一個囚徒,姑母沒有道理如此怨我?方才昏睡夢見阿耶,稱我力保宗廟不墜,雖知是夢,但這又何嘗不是我的夙願執念?姑母信不信,即便此世無有聖人奮起,宗家有我、亦必將盛世再興?」


  「你這罪惡滔天的逆徒,百死難贖罪孽,卻拿夢話假說矯飾罪過……」


  太平公主聞言后自是更加惱怒,牙齒都咬得咯咯作響。


  「姑母不信應當,其實就連我自己、我也不知若真無聖人,美夢能否成真……」


  李隆基見狀只是自嘲一笑,有些痛苦的揉了揉眉心,繼而嘆息道:「我也非生來就是十惡不赦的孽種,無非心有不甘而又世道逼我……往年我對聖人真是滿懷的敬仰,但今只剩下滿腔的恨意,也並非他不能容我,只恨他明明志力雄壯,為何偏要除禍不靖?太皇太后因他庇護得享善終,而我也因他姑息得有作惡餘地……但他、但他終究將我心中美夢描繪成真,我雖然恨他,但、但仍難免敬慕!」


  講到這裡,他便行至癱坐一側的王妃面前,自孩兒襁褓中翻出一卷文書,抬手甩在太平公主面前:「此行本來無計生數,行前已經留書,此中俱錄過往凡所通謀牽引的人事,我縱不活,希望堂兄可以輕鬆藉此除亂,讓朝情不至於久亂不安……唉,我這也是自作多情了,事後凡所思來,才覺皆在彀中,聖人不需籍此,但還是留給姑母,盼你能進獻得活。」


  說罷,他面對太平公主深作一拜,不無傷感的說道:「隆基這便求生去了,再見了,姑母。此世而已,過往凡所受惠、凡所虧欠,請容我來生再報!」


  「大王、大王留步……數年共衾、懷中血脈,都不值大王賜給一顧?」


  臨淄王妃眼見夫君一直無加正眼,不免更加的悲痛欲絕、哭倒在地。


  李隆基腳步略作一頓,垂眼看了一眼王妃,只是說道:「我本不是人間可相約白首的良緣丈夫,不當鼎食、則就鼎烹,大事未竟,妻兒於我只是拖累,今生便如此罷……」


  說完這話后,李隆基便舉步行出,外間諸眾也已經休整完畢,一行人便又沒入夜色當中。


  西內苑本是皇城外的一處半開放遊園,周遭簡單的籬牆防設,除了一些洒掃種植的宮役雜使之外和固定崗哨之外,便無更多防備。日常甚至都常有民眾入此游賞採摘,眼下一群謀逆亂賊接著夜色潛出,更是無從圍堵。


  因為人勢有限,諸事也難謀設周全,他們雖然預計了西內苑作為退路,但卻沒有辦法在此留設馬匹。


  原本西內苑北側靠近大明宮玄武門處有一座御苑常有馬匹放牧左近,但當前路人員前往窺探時,遠遠便見到玄武門處燈火通明,已有甲兵嚴密設防,便不敢再靠近偷馬,只能憑著一雙足力逃向京北的原野。


  空曠的原野中,一群人避開驛路大道,只循鄉野小徑一路狂奔,需要到了晨間才敢投館驛,靠著留守府印信調取馬匹物資,前提還是京中未及向州縣驛路傳警。


  不過這一行人能深入大內還逃生出來,運氣的確不差,荒野中奔行一段路程后,竟在原野一處山丘前發現了一座大宅。這宅院前後數進,看來應是鄉里屈指可數的好戶,戶中必定會有牛馬畜力的蓄養。


  一群亡命徒連宮禁都敢闖入,鄉間翻牆越戶自然更加的不在話下。眼下正在黎明睡夢最深時刻,翻閱圍牆后眾人便直撲宅中堂室,一番掃蕩便將主人奴僕控制起來,搜撿宅中吃食,並於廄下搜得數匹良駒。


  「這民戶倒也儲蓄殷實,想是左近周邊唯一高戶。大王不妨在此歇腳,著幾人奔馬直赴下驛先取資貨……」


  眼見宅中諸處搜撿出來的物資竟然足支他們幾百人一餐消耗,崔湜便開口提議道。


  李隆基正待點頭應聲,突然宅院外響起一陣雜亂奔走聲,出堂略作張望,臉色頓時一驚:「莫非宿衛已經追蹤至此?」


  眾人正在宅中驚疑不定之際,院外卻響起鄉人呼喊聲:「戶內賊徒快快滾走!真當我清泉鄉人可欺?若敢害人命,上千社人必將你們打殺肥田!」


  聽到這鄉徒威脅呼喊聲,李隆基才略鬆一口氣,攀上牆頭一瞧,臉色卻是一變,只見外間明火執仗的徒眾雖然不足千數,但也足有數百人,呼喝有聲,氣勢不弱。


  「這是哪處盛鄉?有此高戶一家,左近竟還這麼多的鄉人?」


  崔湜登牆一望,不免也是叫苦不迭。他們一群人浪跡流竄,最怕的就是驚擾群眾、行蹤不秘,一旦告官舉報,覆滅也將不遠。


  「一群鄉徒罷了,讓我外出打殺乾淨!禁宮都可闖得,又怎麼會折在鄉野!」


  王守一抬手抓起戰刀,便待呼喝徒眾外出殺人,然而卻被李隆基擺手喝阻:「我等入宅時短,戶內有人走脫呼救也難傳遠訊,頃刻間聚眾諸多,此間鄉民必然稠密,如何能夠殺盡?縱然殺光,如此血案也難隱秘。眼下鄉人只作圍喝,仍在懼我,出宅離開吧,不要留此造孽了。」


  講到這裡,他也忍不住自嘲一笑:「宮衛親軍尚且不能阻我,區區野徒居然嚇得我不敢頓足,怪異啊!」


  一行人稍作收拾后,便從另一側退出宅院,戶中食料並廄中牛馬自然一併引出。鄉人們見他們退出也無作逼近,紛紛湧進宅內查看人員傷亡。


  李隆基等人退出此宅后,繞過山丘望向另一側,不免有些目瞪口呆,只見丘陵另一側多有民戶張燈示警,在那燈火交映下竟有不下十數戶人家宅院規模不遜他們剛才所入之宅。


  「這是京郊鄉野?這是城中富坊罷!久不入郊野行走,鄉野下民竟然已經如此富庶?」


  饒是腦筋不甚靈光的王守一在見到這一幕後,一時間也有些瞠目結舌,忍不住發聲感嘆。


  而李隆基臉色卻變得異常難看,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他們一行京中逃出,一路流竄盡擇荒僻地境,但哪怕在看似荒僻的鄉野,卻仍有如此豐鄉富戶聚居,可以推想關中其他鄉土狀況。唯赤貧者才狂有亡命之志,關中鄉情若泛泛如此,此前所設想攪動關中不安,是不是有些想當然了?


  他此時還不知城中另一路謀逆同黨們已經被激憤民眾打殺殆盡,但見荒野小鄉如此豐足,情緒一時間也陡地低沉下來。


  拋開這些心頭雜緒,他還是分遣員眾手持留守府假令直往下處館驛直取馬匹物資,自己則率餘眾繼續在野中疾行,時不時還要留員埋伏驅趕襲殺那些剛才便一直策馬追綴在後的鄉人。


  東方魚白淺露,前行人員終於從館驛中取來馬匹,並將前路探查一番,得知京中還未將動亂傳告周邊縣邑,事情也似乎在向著預計中的正軌發展。


  得到馬力加助,一行人趕路速度便提升起來,更有信心搶在京中警訊之前橫行州縣。


  這時候,原本一直無甚發揮的祚榮便派上了大用,渭北多有胡鄉陵戶,祚榮也聯絡許多胡酋謀事,而他們眾人家眷也多先一步轉移彼處。入鄉召集部伍之後,便可借留守府書令作為掩飾進入乾陵、劫走同王向蜀地奔逃。


  同王既是聖人親兄,還曾久鎮蜀地,只有相藉此勢,他們一群寡弱之眾才能在蜀中攪動風雲,只憑留守府一紙虛令則仍有些薄弱。


  前行者探明的館驛名為盟橋驛,這些驛卒下員們自然不知京城剛剛發生的動亂糾紛,眼見留守府書令入門,自然連夜爬起身來招待上官,且因北征軍事方已,還不敢深問具體使命。


  當李隆基一行人抵達時,不獨餐食已經準備妥當,甚至就連渡河的舟船也都打掃乾淨,可見這些館驛迎送效率也著實不俗。


  驛丞親自入前侍奉上官進食,眼見群眾皆以李隆基為首,侍奉更加殷勤,割取鹿脯、雜拌香料塞入胡餅中,恭敬遞上后便憨笑道:「京中雖然風物繁盛,但周遭鄉邑也都各有風情。便拿咱們盟橋驛來說,當年胡賊南犯,太宗文皇帝便有此北進盟退胡人,幾年後便將賊酋縛歸。文皇帝行前,所持便是官人手中食料,京中雖然也有附會的食鋪,但卻不如此間純正……」


  李隆基一夜奔行、自是飢腸轆轆,本來覺得這胡餅烘烤得香酥可口,但在聽到驛丞絮叨后,身軀頓時一僵,入口的胡餅也覺得粗礫難咽。


  而那驛丞卻仍自說自話道:「官人過境有緣,若覺得卑職等侍奉妥帖,使畢歸京后,能否奏告朝廷,等到征事凱旋,也著賊酋默啜自此驛入京?兩代胡酋皆由此入,於地表也是一大佳話……」


  「滾出去!」


  眼見臨淄王臉色已經變得極為難看,便有人發聲斥退驛丞。


  被那驛丞貧嘴敗壞心情后,李隆基草草用過早餐,然後便喝令直赴渡口,上船渡河。


  本來眾人已經登船過半,但正在這時候,卻又小船從河對岸駛來,船上人指著他們舟船呼喊道:「那驛船不準行駛!同王殿下軍駐渭北,兩岸驛船俱需徵用!」


  「同王駐軍渭北?」


  聽到船上軍士此言,李隆基頓時如遭雷擊、整個人呆立當場,旁邊眾人方待勸告,他卻陡地大笑起來,只是很快笑聲便轉為悲愴:「天要絕我、有疏無漏!往年文皇帝於此北渡卻敵宣威,如今地表鄉人渴望胡酋經此入京告罪,煌煌威途、豈容賊孽浪行褻瀆!」


  「大王,勢未至窮,仍有可……」


  崔湜聞言后,連忙入前拉住臨淄王要作勸告,然而李隆基卻反手抽出刀來,轉手便將其人劈殺,而後便又將刀直刺正待跳河的祚榮。


  「此諸類是沽我性命以求自貴,我縱然勢窮將死,也必不饒之!」


  連殺兩人之後,李隆基環顧周遭驚懼徒眾,又作苦笑道:「但你等諸位,未見我有遠大前程,便已經捐命報效。只可惜、只可惜勞計無成,且以此身報酬……」


  說完這話,那染血佩刀直向左臂斬去,霎時間前臂一刀兩斷,李隆基抱臂痛呼,滿眼熱淚的悲聲道:「宗家孽種、人道敗類,死亦不當全屍……唯有負君等,請贈我一刀,無愧而去……」


  「大王……」


  眾人追隨至此,眼見臨淄王絕望自殘、只求速死,一時間也是悲不自勝。唯王守一持刀在手,入前一刺:「大王先行,某后亦至!世人恥笑我父大功憾竟,我既從大王,無論生死,即是始終!」


  說話間,他便引頸撲向自臨淄王腹后刺出的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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