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位邋遢和尚不是別人，正是來自枯山寺的啞巴僧。
無欲無求，金剛不壞。
此刻的啞巴僧，雙眼噴出無窮的怒火。
他的表情猙獰如厲鬼！
「原來是這樣！」啞巴僧仰天慘笑，狀若瘋癲，他口不能言，但臉上的表情更能表達他的心情是何等憤怒。
下一刻，啞巴僧頭也不回跑出破廟，很快消失在翻滾的大雪裡。
老婆婆搖身一變，顯化為狐族婆婆殤花。
小女孩也是搖身一變，赫然是紅娘。
「一報還一報，笑和尚在這個破廟裡撞見了他，毀了他，我也在這個破廟裡點醒他，引導他。」殤花婆婆拄著拐杖，遙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
紅娘輕聲道：「婆婆，區區一個啞巴僧，真能毀滅法源寺？」
殤花微微一笑，笑意高深莫測：「養人如養蠱，這個啞巴僧，我已經養了很多年了。失去妻子后，他多次想自殺，被我救了回來，死不成，便漸漸變得麻木不仁，無欲無求。機緣巧合之下，我將他引入枯山寺，果不其然，他煉化了金剛蠱。」
頓了頓，殤花嘴角泛起的笑意濃郁了三分，「佛門金剛，無欲無求。可是，如今我點醒了他，給了他滔天的仇恨，他必定入魔。金剛入魔，橫行天下。佛門常講，因果報應，輪迴不爽。啞巴僧便是法源寺的掘墓人。」
紅娘微微動容。
殤花婆婆笑了聲，道：「走吧，該去清理門戶了。」
……
不知跑了多久，啞巴僧一個踉蹌，摔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讓他稍微冷靜了些。
他抬起頭，雙膝跪著，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滿腔憤怒瘋狂灼傷他的心，仇恨如同野草肆意生長……
一顆平靜無為的心崩碎！
啞巴僧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嘶吼，那本該是撕心裂肺的震天吶喊，卻是無聲！
他的喉嚨早已乾枯，隨著妻子死去，他再也不想發出任何聲音。
可是，這一刻，他想要全世界都聽到他的怒吼。
滔天的恨意席捲八方！
天地震顫！
高僧墮落，金剛入魔……
啞巴僧氣息驟然暴漲，呼的一聲，身上躥升起暗黑火焰，充滿無盡的惡意、歇斯底里的瘋狂、醜陋而恐怖的猙獰、無限暴虐氣息、無邊殺意！
一個人想要獲得心靈的平靜是如此的難，一個人走向瘋狂卻只是一念之間。
……
謝真回到了法源寺。
他去了一趟榮華城，見過了沈煉，隨後去了枯山寺舊地重遊，卻發現枯山寺已經毀了。
「那位救過我的啞巴僧，不知在何處？」謝真記得點滴恩情，沈煉對他的恩情無以為報，他也沒有忘記那個為他無言戰鬥的啞巴僧。
「希望那位高僧一切平安。」帶著很多遺憾，謝真回到了法源寺。
「不空師兄，你回來了。」謝真才進入山門，一個小沙彌便興沖沖跑了過來。
不空是謝真的法號。
而小沙彌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是個被遺棄的孤兒，從小在法源寺長大，法號圓慧。
圓慧渾身洋溢著陽光，一臉純真無邪，任何人看了他都會一眼喜歡上。
謝真由衷笑了起來，他初入法源寺的時候，就是圓慧負責照料他的起居。
從未走出過山門的圓慧，一雙眼眸純澈無暇，有點好奇心，嚮往去外面看看，這樣單純的少年，讓謝真看到了法源寺的另一面。
不全是壞和尚……
謝真笑道：「圓慧，這些天過得好嗎？」
圓慧略帶幾分靦腆，回道：「我很好。哦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無色』師父說，我明年就能出山化緣了，我們能夠一起下山了。還有就是，空海師兄，他連續三天都沒有責罵過我了……」
話說到這兒，圓慧忽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渾身僵在了原地。
不知在何時，空海出現在了圓慧的背後。
謝真啞然失笑，道：「見過空海師兄。」
空海頷首為禮。
然後……
「圓慧，功課做完了嗎？」空海表情如木，冷不丁地問道。
圓慧脖子一縮，連道：「剛做完。」怯怯地移步到了謝真的背後。
謝真笑道：「空海師兄，圓慧向來很乖巧的，方丈也誇他圓通智慧，是振興佛門的希望。」
空海面無表情：「圓慧有過目不忘之才，但是只會背誦幾段經文，不解其意，卻是稱不上圓通智慧。」瞥了眼圓慧，「回去把『般若經』第三篇再抄寫一遍。」
「是……」圓慧聞言一下子變成了苦瓜臉。
謝真苦笑不已，他知道空海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也是為了圓慧好，就是忒嚴厲了些，便笑著道：「我剛從外面回來，先讓圓慧陪我一起吃飯，明天再抄寫經文吧。」
圓慧眼神一亮，露出莫大的期待。
空海略顯遲疑，卻是妥協了，道：「好吧，今日暫且記下，明天必須補上。」
「好嘞！」
圓慧頓時歡喜不已，笑容十分燦爛。
空海看向謝真，問道：「此番下山遠行，師弟可有什麼心得？」
謝真：「見過了北境之王，不愧是北境之王。」
這是他對沈煉的評語。
一聽此話，空海神色微變，想起了枯山寺那場夜戰，打敗他的人，如今變得更強了，遙不可及。
空海心頭有些微微的氣惱，旋即壓了下去，不動聲色地道：「我問的是，你是否有所悔悟？人與妖相戀，大逆不道，難道你還要執迷不悟下去？」
謝真神色一肅，認真地道：「無怨無悔，師兄不懂愛，就莫要妄談愛。」
空海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當即翻手取出一面石鏡，指頭在鏡面上一抹，頓時鏡面迸放濛濛光彩，水紋蕩漾，漣漪圈圈，浮現出畫面來。
謝真聽說過這面石鏡，名為「水鏡」，是一件用石妖的眼珠子鑄造而成的妖兵，級別是後天靈寶，有不可思議的威能。
只見那鏡面里，倒映著一座恢弘宅院，主人是一對新婚夫妻，擁有家僕五六十人，生活極其富足美滿。
謝真定了定神：「這是？」
空海：「這戶人家，男主人是人，本是個一貧如洗的窮小子，那個女主人嘛，是一頭豬妖，化身為美女，與窮小子結為夫妻。」
「豬？！」圓慧驚呆了，下巴掉了下來，然後目光充滿同情地看向那位男主人。
謝真也是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師兄想要說什麼？」
空海：「這個窮小子不但娶了美嬌娘，還一夜暴富，羨煞旁人，與師弟的經歷有幾分相似，不是嗎？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個窮小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百無一用，卻享受著大多人都享受不到的富貴，憑什麼？
憑的是豬妖的妖術改變了他的命運！
而且，這個窮小子依然不滿足，還想要去當官，不出所料，豬妖也會幫他實現願望，那麼他一定會擠掉別人的機會，因為憑他自己，根本就考取不了功名，不是嗎？
甚至，哪天窮小子喪心病狂，想要當皇帝，如果沒有人及時阻止豬妖，他還真的能成就九五至尊呢。
窮小子和豬妖打得火熱，他們幸福的生活卻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擾亂了倫常，干擾了因果報應，是不是這樣？
假如天地間有輪迴，有善惡功德，那前世積了善德，今世應得善果，反之前世作惡，今世應得惡果，這才是天道輪迴，各歸其位！
這個窮小子，上輩子可能是作惡無數，這輩子就該窮困一生，但被豬妖這樣一攪和，是不是全亂了？」
謝真倒吸一口氣，道：「不是所有的人和妖相戀都是這樣的。」
「但你不能否認這個窮小子和豬妖大逆不道，對不對？」空海理直氣壯。
一時間，謝真無言以對。
……
同一時刻。
禪殿中，有高僧正在講禪說經。
眾僧聚精會神聆聽。
靜坐中的方丈完了，眉梢忽然抬了抬，轉頭瞭望遠方，緩緩嘆了口氣。
旁邊的笑和尚隨即察覺到了什麼，悚然動容，急聲道：「師父，是他！他來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完了再次閉上了眼，神色淡然從容。
笑和尚拳頭緊緊握了起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沉聲道：「當年我下山歷練，偶遇到他和一個狐妖廝纏，便使出渾身解數驅趕那狐妖，希望能解救他。萬萬沒想到，那個狐妖無比貞烈，殉情以明志，讓我功敗垂成。事後，我也曾想搭救他，派人引他去枯山寺，從此遁入空門，可是，那份孽緣，那份因果，始終未能化解，終究還是釀成了大禍。」
完了淡淡道：「心生魔念，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你只是恰好碰到了他，成為他入魔的誘因罷了。一個註定成魔的人，即便沒有你，他依然會成魔。」
笑和尚實在笑不出來，驚恐道：「可是我為法源寺帶來了滅頂之災！」
眾僧也驚慌失措，神色不安。
完了瞥了眼某個方向，道：「佛子在，法源寺便在。」
笑和尚身軀一震，若有所悟。
完了：「一個註定成佛，一個註定成魔。」
指了指南方，「一個註定成神。」
又指了指猩骨山方向，「還有一個註定成邪。」
「我們阻擋不了他們，只能順勢而行。」
完了揮揮手，「去吧，帶佛子離開，他還沒有做好與魔對抗的準備。」
笑和尚悲痛道：「師父，你呢？」
「若完了，便完了。」完了神色不為所動，「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願今日發生的一切，能讓佛子頓悟立地成佛，能讓魔頭回頭是岸。阿彌陀佛！」
眾僧聞言，神色安寧下來，齊誦佛號。
笑和尚跪下，磕了三個頭，當他抬起頭來時，臉上再度綻放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