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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三十

  “先生。”


  她微怔。已經二十幾日過去,五歲小王爺的嘴裏每一回跑出這兩個字時,她都難免怔忡。有些事,壓澱不等於埋葬。一根刺紮在心底最深處,每每觸之,必定生痛……


  “先生,你不給博兒說史麽?”


  “說史……”她回神,放下懷中攜抱之物,道,“今日不說史,教你彈琴,可好?”


  “彈琴,是彈那種叮叮當當的東西麽?”


  她莞爾,“以前有人教過你?”


  小王爺楚博,她的小弟子。許是因為尚未受外界暈染,尚存有如他年紀一般的純真,生得又圓潤敦實,很是招人喜歡。她怕好動的娃兒聽史聽得枯燥,特地分割成一個個小故事娓娓而談,不想他竟格外生了興趣,每日早早引著頸兒盼她到來,離去時亦依依難舍,兩隻眼睛裏所釋放出的情緒,從陌生到親慕,隻是在短短數日之間。


  “沒人教過,但博兒隨太妃奶奶到宮裏見太後奶奶時聽過。可是,那都是宮女在彈,博兒是男人,也可以彈麽?”


  男人?樊隱嶽幾乎忍俊不禁,“琴曲中,不止有纏綿悱惻之音,還有金戈鐵馬之聲,學會了琴,便多了一樣抒發心事的工具,不好麽?”


  楚博似懂非懂,卻重重點頭,“先生讓學,博兒便學!”


  樊隱嶽並不想擁有這份純粹的信任。但師生和睦又是她得以留在這府中的不可或缺之需。或許早晚一日,這個小王爺眼中的東西,要被她親手摧毀。屆時,她的今天,可會是楚博的明天?

  ……不行!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若在此際,她便陷入掙紮,未來又待如何自處?

  “我先彈一首較易入手的曲子《陽關》,過後再為你講解入門指法。”她掀開抱來琴上覆著的苫緞,平放案前,甩衣端坐,先挑弦兩三聲,左手拇指滑抹,琴聲悠揚而起。


  “(一疊)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津,曆苦辛,曆苦辛,曆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琴聲先揚,歌喉再起,低沉宛轉,蕩氣回腸。楚博小小年紀,竟能解得個中一味,想及與父親聚少離多,雙目油然濕潤,“先生,博兒要學這首曲子,博兒一定要學會這首曲子!”


  “好……”


  “誰準你學這些靡靡之音?!”


  “……父、父王?”


  ——————————————————————————


  父王?小王爺的父王,意即——


  這個玄甲黑袍的男子,乃羲國的南院大王,有“沒格族之光”盛譽的楚遠漠。


  麵對上這個男人的一刻,她始感謝起那幾年的村中歲月。若不是鎮日麵對著一個可讀人心的吉祥,而自己又不喜無密於人前,她怕不能如此擅長潛藏心中事,怕無法在羲國最強大的男人麵前處之泰然。


  這男人的強大,不在於其與中原男子迥異的深刻五官,以及高出普通男人足足有半個身長的魁梧身形,而是那份如海般的狂放,如山般的嶷岌,以及寫在周身每一道線條,每一寸肌理間的殺伐決斷氣息。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變這樣一個男人。她忖。


  “誰準你學這些靡靡之音?羲國的好兒郎怎能和天曆朝那些沒有脊梁的男人一般,喜好這等柔媚無骨的東西?你還是我楚遠漠的兒子麽?”


  “父王……”楚博的圓胖小臉寫滿無措,兩隻漆黑大眼卻不敢出現涓滴的水意,“博兒……博兒……”


  兒子的呐呐,令楚遠漠兩道刀鋒般打著旋尾的濃眉令人膽顫地立起,“你連句話也說不完整了麽?我羲國何時有這等不濟事的男兒?”


  “父王……”


  “草民拜見王爺。”樊隱嶽斂袖一揖。


  楚遠漠目未他移,“你是哪一個?”


  “草民乃太妃親口所請教授小王爺漢家學問的教習先生。”


  “教習先生?”他旋著淡淡金光的豹眸銳利掃來,“你教了本王的孩兒什麽?”


  “漢書漢字,漢家學史,詩詞文章,以及今日的琴藝。”


  “好膽色。”他冷哂,“聽見了本王對小王爺的申斥,還敢承認你是教本王兒子的那個無用先生,你的膽色比看上去的要來得大。”


  “草民隻是不明白王爺何以如此大怒。王爺既然允許小王爺通曉漢學,又何以對六藝之一的樂如此深惡痛絕?”


  “你認為本王的火氣來得毫無必要?”


  “不敢,草民不解而已。”


  “你想讓本王為你解惑?”


  “若王爺想。”


  “好,好極了,沒想到本王這趟回府,會多了個樂子出來。”他扯了寬椅,將自己魁闊身形置於其內,一手指節閑閑叩敲在寬椅把手之上,臉上的盛怒之氣一點點殆去,漸漸地,還釋出了一絲笑容。“你想聽,本王說也無妨。因為,你們天曆朝的男人,鎮日撥弄絲弦,吟月悲風,個個以作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為榮,實在是男人中的恥辱。你們天曆朝的樂聲,曲曲故作姿態,無病**,磨心喪誌,毀氣敗節,著實乏味至極。本王這樣說,夠清楚麽?”


  “敢問王爺,是不是聽過了所有漢學曲目?”


  “不曾。”


  “草民以為,會對一事一物抒發評論者,必定要對該事該物知之甚深,若知之不深又擅作言論者,無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


  他鋒眉倏揚,“你在嘲諷本王?”


  “智者見智,仁者見仁。”


  “本王見到的,是你的膽大包天!”浮升於胸臆的,是類似於沙湯將一死敵困於死角之後盡興耍弄的快感,他此刻的心情,近乎於愉快。“本王給你一刻鍾,若在一刻鍾內你不能說服本王,你這位細皮嫩肉的教習先生,也隻得歎紅顏薄命了。”


  紅顏?她心中一動,雙足已行至方才就座的琴案之前,緩伸十指,撥響琴弦。


  楚遠漠勾哂。這個穿了一身男兒裝的女人怎會以為以他最為厭惡的東西會說服討好得了他?漢人的女子都是如此自作聰明愚不可及麽?

  但,隨著琴聲演變,或高亢,或激昂,或冷烈,崢嶸意境陡出,他麵上玩謔的笑意漸凝漸去。


  一刻鍾到,琴聲戛然而止,全曲浩然不屈之氣充斥其內,紛披燦爛,戈矛縱橫,那一聲悍越尾音,如投劍入腹之響,裂人心肺。


  隨後,楚遠漠接到了一雙深潭清眸,“王爺,草民說服您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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