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麵,好好談一談麽?
不得不說,我這個女婿的願望有點過於美好。
這麽一群人聚集一處,如何“好好”談一談?
單是楊執要和我執手而坐的意願,就激起了太上皇與謙兒的怒火,這一爭一執,便是半個時辰。
兩個睡在內室小床上的娃兒受這亂聲所擾,呱呱大哭。月兒起身抱出她兩個娃兒,將生兒交到我懷裏。
關峙沒有絲毫停頓,迎著他的妻兒,熟練萬分地把娃兒接進懷內,一個清風明月般的男子,露出最世俗的微笑,俯首一吻。
“愚兒,他是……”而楊執,瞪著我懷裏的小東西,張口結舌。
我淺笑,把生兒的小臉轉向他,“是個男娃。”
“男娃?”
“叫生兒,‘新生’的‘生’,‘生命’的‘生’。”
“……生兒?”楊執呆囈。
“隻是乳名,正名還是要交給他的爹爹來取。”
“他的爹爹……”許是想起了“他的爹爹”是誰,一張黝黑的臉綻放出最大號的傻笑。“我早想好了,早想好了!”
“……哦?”不知怎地,突然間我不敢太過指望。
“楊拗,就叫楊拗!”
“……”我就知道,這個相公不能指望。
“哈哈,老子是執,兒子是拗,執拗,執拗,天造地設的一對爺兒倆,哈哈哈!”
月兒打量著他,淡淡道:“娘,您第一次的眼光月兒不敢恭維,沒想到,您第二次的眼光獨到的這般獨到。”
“……”我汗顏。
幾乎,我忘了我們身處何地,幾乎……
我抬眼,接到了一個男人的目光,我的前夫,前良親王,當今的太上皇,柳遠州。在我記得了所有事後,就不可能忽略這個男人。我生命裏最好的時光,是在這個男人身邊逝去的,那時的我,紅顏如花,綠鬢如雲,也曾有一腔單純愛慕的情懷,憧憬著嫁給這個男人……
“這個孩子……不是月兒生的麽?”柳遠州麵色青冷,問。
“是我生的。”今日今時,所有的事,都該大白於陽光下。我說這些話時,心平氣靜,沒有任何怨懟憤懣,當初對這個男人,多多少少是有的,但,現在沒有了,遇上了楊執,生下了這個兒子,便什麽都沒有了。
“遠州。”我叫他。
他驀地瞠眸。
我曉得,他吃驚。這個名字,自從我嫁進良親王府,做了他的側妃,便再沒有這般叫過。我稱他“王爺”。不是刻意,不是矯情,是真的沒有意願沒有心情。我認了命,卻沒有認心,也許,就是這樣的性情,注定了我要走上那條墜崖之路。
“棋盤山上,東方凡心一躍而下,從此,世上再沒有良親王側妃,現在,我是楊執的妻子楊愚兒。在禮法上,或許終是不容於世,但我已不想回頭。”
“你想起來了?”他向前一步。
楊執拉我,我沒有退,隻是將生兒送到他臂中,輕按了按他的手指。
“我想起來了。”我迎視著他。
“你想起來了,卻仍然不想回頭?”
“對。”
從我跳崖那時,便已經不想回頭。我孤注一擲,是為了換來月兒的自由,盡管因此讓我的女兒飽經磨難,但有今日母女兩人莫大的自由,所曆種種,俱已微不足道。
“我不想回頭。我生平最好的時光,給了你。最美好的時光,卻是楊執給我的。我愛楊執,我要和他共度餘生,白頭偕老。”
“你是凡心麽?你怎麽可能凡心呢?東方凡心,京城第一才女,知禮法,博才學,你是她麽?”他森然質問。
“……也許,我真的不是她,遠州。”
他又是一震。
“遠州,我相信你一定是愛過東方凡心的,隻是,東方凡心自命清高,不屑與人共侍一夫,更不屑為人作妾,因你以權壓人,她不得已委身於你,做了你的側妃,她最期盼的卻是你不來她房中的日子,讓她不必違心裝笑,屈意承歡。在如此的消磨中,你對她縱算仍有愛,也早已沒有你以為的那樣多了罷?而她對你,在最初的憧憬破滅後,便……不愛了。
“我愛你的多少,你從不曉得!而你呢,不愛我麽?夫妻十幾年,一點也沒有?沒有麽?”他臉色灰敗,厲道。
我壓下一絲不忍,到此關口,必須將當說之話盡給挑明,“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夫妻之情應是有的。但若說男女之愛,早已蕩然無存。”
他掀唇,麵透譏諷,“蕩然無存麽如此幹淨?如此絕情?”
“對,就是如此幹淨,就要如此絕情。試想,一個矢誌絕不與人共侍一夫的女人,如果她仍愛你,卻與人日夜分享一個男人,她要如何度過那十幾年的歲月?如果她仍愛你,恐怕早就如很多人所願,凋零枯萎,自戕而死。”
他逼視著我,冷笑,“天下隻有你一個女人要與人分享男人麽?若有可能,我何嚐不想隻有你一人?那時情勢你不是不曉得,為何到今日還耿耿於懷?愧於不能給你正室之位,竭力補償你,縱容你,對你的千般寵愛,你卻一樣也不記得?”
“你誤會了。”我輕輕搖首。“並非耿耿於懷。如果她不是體諒你身在其位的不得已,也不會甘心取消婚約,遠走他鄉。如果你沒有逼她進門,也許她一生都會銘記自己曾以如何單純的心境愛過一個人,是你扼殺了那份心境。”
“如果不是因為愛你,我又何必一定要以自己最不齒的恃強淩弱手段娶你進門?”
“可,她不願意啊,你所謂的千般寵愛,無非榮華富貴,綾羅綢緞,金玉珍珠。她說過她想要那些的麽?你妄顧她的意願,給她一個她不屑的位子,還想她愛你如昔?你須知,你可強人所難,卻不能強心所難。”
他笑聲忽透沉痛,“……你說了恁多,無不過是在為自己的不貞找借口罷。”
失貞麽?如此重大的罪名,在以往,我一定是在乎的,勝過於在乎生命的在乎。此一刻聽來,亦刺耳,亦刺心,但不足以潰我意誌。
“我是想告訴你,即使不是楊愚兒,是那個東方凡心,她也是不愛你的。把她留在你身邊的,隻是婚姻與禮法。而一旦婚姻無效,她又不在乎了禮法,又有什麽理由可以讓她留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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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謙兒。”我自以為對這個男人已經說得夠了,轉向我生命裏的另一個男人,我的兒子。”“你仍以你的母親為恥麽?”
謙兒目光微閃,遊移開來。
“我明白了。”淡淡苦意浮起。上蒼待我,已然夠好,我不能苛求事事兩全。“我無法強求你改變觀感,就如你不能強求留在你們身邊一般。”
“……為什麽?”謙兒劍般的雙眉立著蹙起,兩目咄咄。“為了我,也不行麽?”
我稍怔,尚未答,他指尖對準月兒,“你為了她,可以沒有任何遲疑地跳下懸崖,為了我,隻是留在這裏,也不行?”
月兒怒形於色,“柳持謙……”
我把她攔住,回眸,望進謙兒眼底,道:“不行。”
謙兒臉色一變,氣息敗壞道:“就因為我曾認別人當‘娘’?”
我搖首,“那是有心人的有心為之,我不能怪年幼的你什麽。”
“那是為了什麽?”
我往前走,手放在了他的額上,他微微一僵,卻沒有躲開。
“謙兒,你寧可娘死了,也不願娘如眼下這般活著,是麽?”
他猝然向後一退,顫聲道:“我幾曾這樣說過?”
“可是,這個活下來的娘讓你感覺恥辱,讓你無顏麵對天下,對麽?”
“我……我……你若留下,我便不去計較!”
唉。我歎息,“對不起,謙兒,沒想到娘的存在會讓你如此不齒,那……”你就當娘死了罷。
話再說,便會讓我們再無退路。我頓住,他也沉默。
我和謙兒,已經失去了最佳的情感培養期。曾經,我想疼愛卻不能疼愛。如今,能夠疼愛他卻不要疼愛。
“皇上,這件事如此不能轉圜麽?”一道清清淡淡嗓音揚起。
謙兒一雙利眸倏然投向話者,“我們一家人說話,輪不到你來置喙!”
關峙淡哂,“我以為,你曾叫過我不止一聲的‘姐夫’。”
謙兒板顏,把頭掉向別處。
“當年,令尊強娶令堂,今時你要重蹈令尊的複轍麽?我們無力改變過去,難道不能著眼眼前?”
“好個冠冕堂皇,無非是為了她!”謙兒把手指著月兒。“最不想家母留在這裏的,是她!把家母帶走最大的獲益者,也是她!”
我突然想笑,謙兒還是我的謙兒呢。
“是我麽?”月兒開口,聲音平和許多。“如果娘在恢複記憶後,認為留在太上皇身邊方能感覺幸福,不管我會如何的不喜歡,也不會阻攔。對我來說,娘的幸福快樂,重於所有,包括您的皇家尊嚴。”
“你——”謙兒目眙如炬。“你說得恁是好聽!你對我,對父親,有過一句實話麽?你早已和娘團聚,早已知道娘……”他瞥向楊執及他臂上托著的繈褓。“你進府中來,也是別有用心的罷?你寧和和別人一起聯手蒙騙自己的家人,也要把娘帶走,無非是為了重創我與父親!”
月兒輕哂,“那你認為我該怎麽做?將娘懷孕的消息通報給你,讓你為了皇家尊嚴暗賜一碗墮胎藥,讓娘恨你恨到極點?娘的恨,你承受得起麽?”
謙兒氣結。
我歎氣,謙兒不是月兒的對手,但謙兒擁有的權勢又是天地間至高無上的。我不能讓他們交惡。
“謙兒,娘不和你的父親在一起,並不是離開你。隻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去看娘,娘也可以設法看你……”
“你以為我是江湖遊俠麽?想去哪裏就能拔腳去哪裏?”
“對,你是九五之尊,日理萬機,有你該負的責任,所以,就算娘住在這裏,你又來看了娘幾回?”
謙兒微窒,悶聲道:“總之,你就是疼她多一些,你一直都疼她……”
我抱住了他,“謙兒,你知道,當初眼睜睜看著你被抱走,娘有多難過麽?娘最疼月兒,卻最想你呐,你在娘的的思念裏,占踞得是全部。”
我臂中的身體,起初僵冷如同岩石。良久,他的臂緩緩抬起,抱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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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為我寫一封休書罷。”當謙兒走了出去,並下令撤走了伏於周圍的大內侍衛,我知道,事情已經算圓滿結束,我隻須拿回最後一樣東西。
這個男人坐在角落裏,無聲無動多時,我的話,隻讓他抬了抬眼角,兩眼俱是沉沉黑暗,唇角勾出一絲譏笑,“你居然曉得需要那樣東西麽?”
“我自然曉得的。如果我沒有失憶而遇上楊執愛上楊執,又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愛楊執的那顆心,我會向你討要那紙休書。如果我永遠不會恢複記憶,那紙休書也便無足輕重。現在,我恢複了記憶,這張休書對你、對我、對楊執,便格外重要。我需要清清淨淨做楊執的妻子,楊執需要一個清清淨淨的妻子,而你,更需要。”
“凡心,我以為你知道的,我以為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對你……”他扶牆立起。“沒想到,就算你經曆一場生死回來,記得的仍然是我虧欠你的。”
“……當你能夠給的,隻是你想給的,你想給的,又是別人不想要的,遠州,這樣的結果能怪得了誰呢?我不能說自己完全沒有錯,我最大的錯就是不能如那些那些千千萬萬和我相若處境的女子一般,逆來順受,咽淚裝歡,委屈求全……過完枯井般的一生,將所有希望交給最不知希望的來生。”
“和我在一起,會是枯井般的一生麽?”他低低喃語,目光茫無焦聚。“我能給你的,竟隻是枯井般的一生?凡心,你真正懂得如何傷我的心……”
他離開了,身影蹣跚。
我在心中和他作別,盡管早已離別。
忽然,楊執將繈褓塞進我懷裏,惡聲惡氣,“抱著這小子比練鐵砂掌還要累,你自己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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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啟程將走前,收到了那紙休書,其上措辭溫和,隻道男無心,女無情,特此放妻。
另附一張小箋:終歸,我還是給了你一樣想要的。
當日,我和相公返回楊家堡,住了半年後,又隨月兒前往那個家家有花處處有樹的村子,楊執和那此人竟是一見如故,由此定居。
我曾問楊執,如果皇家不放人,他會作何打算。
“哼哼。”我家相公傲然揚首,“我的人連皇宮裏的侍衛都給控製了,就等我一聲令下,搶妻大戰開始。你都不知道這麽平穩落幕,那些人有多失望。他們可都做好了要看一場兩皇大奪妻的大戰!”
兩皇大奪妻?
“可不是?他是天曆朝的太上皇,你相公我也是另一個太上皇呐。你忘了你家相公以前是頂著什麽名號隱退的麽?”
武皇。
我家相公的以前的名號,武皇,是武者中的皇帝,還是武林中的皇帝,我不得而知。以前是武皇,如今便是——
武太上皇?
“走罷,娘子,把臭小子撇給他的姐姐養,為夫帶你去逍遙江湖去,讓大家也見識見識的他們的武太後,哈哈哈……”
“……”可以想見,嫁給這樣一個相公,無語時刻必將多不勝數。
月兒娘的番外,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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