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思念

  麗妃跪在乾元殿的紋理分明的楠木地面上, 書房內靜悄悄的, 只有皇帝和她兩個人。


  堅硬的地面裹挾著春寒, 霸道地從麗妃的膝蓋處戳進去,涼意和痛意直直衝向她腦門頂, 使她的腦袋徹底清醒過來。


  「皇上,鍾秀錯了, 一時口不擇言, 把賢妃氣的狠了,實在不是故意的,清醒過來事情已經這樣了。」


  麗妃進來, 便將事情和盤托出,妥曜輕輕放下手邊奏摺,緩緩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你要與賢妃不死不休嗎?」


  這一發問,使得麗妃有些混亂。


  不死不休,好像也沒到這個程度。


  麗妃以頭扣地,「鍾秀沒有想過那麼多, 但她不在, 我也沒什麼趣子。」


  妥曜揚眉一笑,實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開口回答:「那便讓賢妃出一口氣,下去吧, 太后不會插手。」


  麗妃聞言面露喜意, 放下了心中大石, 連連扣頭,「謝謝皇上,謝謝皇上。」


  妥曜點點頭,麗妃解意,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沒想到,鍾秀這樣一鬧,倒讓自己有意外之喜。


  賢妃的心結竟然在早已玉消的顏家姑娘身上。


  真不知她跟一個過世之人較什麼勁。


  當初顏家被滅,是父皇纏綿病榻之際下的決定,顏家在那幾年內頻被彈劾,互通政信,培養黨羽,門客眾多……


  顏家幾年間風雨飄搖。


  聖旨傳來之際,竟給人一種終於來了的感覺。


  妥曜與顏家並無接觸,這一方面,父皇從未與自己這個監國太子商量,那道旨意突然,打的人措手不及,未經大理寺和刑部,乃是由皇帝親領樞密司和金吾衛立刻執行的。


  一時間京中噤若寒蟬,不知顏家如何得罪了皇上。


  十天內下獄抄家,一月內問斬……


  現在想想那些罪名可大可小,未免有不盡不實之處。


  當時身為宣明太子的他請求面聖,父皇避而不見,當時的他尚稱得上一句宅心仁厚,便為之四處奔走,最後被睏乏禁足。


  等到被放出來之後,一切塵埃落定,父皇病情加重,舉國哀痛,第二個春天便薨逝了。


  他登基后根基不穩,人手心腹不足,太后臨朝聽政,他初繼位,更不能有質疑推翻先皇決定的苗頭,有心無力。


  當他想派人暗中探查顏小姐的下落,卻遇上了重生的事情。


  現在想想,自己真不是個好皇帝。


  怪不得前世被人篡位滅國,乃亡國之君。


  溫潤如玉,端方有禮,聖人之行,不該是一個皇帝該有的美好的特質,想來父皇臨終時,也後悔將自己教成現在這副模樣了吧。


  否則怎麼會是如此恨意不甘的眼神?

  妥曜眉眼間浮現戾氣,人生難得一回,身為帝王,便要顧全大局,有多捨棄,以前的自己是有多天真?


  竟妄想周全所有。


  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守護朕想守護的,摒棄朕不想要的,誰不服便要打服為止,做事憑心,無需瞻前顧後。


  活著時候殺遍異已,必也沒人敢說什麼,至於死後……


  便千種前因,盡余後人說。


  冒天下之大不韙,又有什麼可怕的?


  「都安,進來。」


  在書房門口候命的公公推門而入,「老奴參見皇上,皇上有何吩咐?」


  「叫妙常來。」


  公公領命退下了。


  妙常此時正在房中休息,乾元宮裡的人便傳來了口諭。


  「公公可否等等?奴還沒有準備。」


  傳話的太監聞言打量了她一番,只見她不施粉黛,如素水芙蓉,清麗非常,「哎呦,妙姑娘,您就快跟我去吧,皇上還等著呢。」


  妙常本也不想為難他,可她自己這身月白長裙便覺處處不對,臉上更是清湯寡水,素麵朝天,很是不願意這樣去見皇上。


  「妙常保證,只要一柱香的時間。」


  小太監一錘手掌,嘆道:「小姐可定要守時,奴身上可擔著風險,晚了少不得就是十個大板。」


  妙常滿口答應。


  妙常粗略收拾了一下自己,準時出來,小太監見到她感恩戴德,反倒弄的妙常不好意思了。


  「妙姑娘,快進去吧,皇上等著你呢。」


  妙常心臟怦怦直跳,被宮女帶著,進入了乾元宮。


  「奴參見皇上,皇上萬安。」


  妙常行完禮后,元懷帝幽幽轉身,「你來了,坐吧。」


  妙常隱隱覺得皇上有點不對勁。


  妙常言語間搭上幾分小心,「皇上想聽什麼曲兒嗎?」


  不知為何,妙常覺得他不想說話。


  以往幾次見面,皇上都是與她談天說地,很少讓她做什麼。


  妥曜沉默片刻道:「昭君怨,會嗎?」


  妙常訝異,皇上怎麼會點這首曲子?


  這昭君怨她的確是會的。


  緣由還是因為陳娘。


  陳娘背井離鄉,與昭君身份雖天差地別,可在思家之情上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曲子,她和清菡都會唱。


  妙常上前兩步,獨自一人在皇上面前演唱很不自在,嗓子發緊,聲音也抖,但皇上沒有任何不耐,心情肉眼可見地變好,柔和地笑看著她。


  皇上真的是位溫潤如玉的人。


  一曲昭君怨唱完,皇上對她抬抬手,妙常屏住呼吸,裊裊走了過去。


  妙常站定之後等著吩咐。


  可皇上仍是抬手。


  妙常便又上前幾步。


  妥曜笑意更濃,依舊抬手。


  妙常低頭看看自己腳邊的台階,深吸口氣,一股作氣地踏了上去。


  妥曜失笑,這一幕若是被旁人看見,妙常可沒什麼好果子吃。


  後宮中人早想找她錯處,若見她如此逾矩,小題大做一番,起碼能去了她半條命。


  妙常此時走到了妥曜身側。


  妙常只顧低頭,慢慢吐氣,緩解緊張的心跳和燒紅的臉頰。


  焉知妥曜也是如此。


  不過妥曜早就煉就一身沉靜如水的本事。


  他面上看不出什麼,心中也有點發慌。


  妥曜低咳兩聲,眼神掃過妙常,忙開口道:「今天新帶的玉蟬釵很好看,做工也巧,哪裡得來的?」


  誰知妙常抬起頭來,古井無波地掃了他一眼。


  妥曜無端從中看出幾分責怪來。


  他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妙常很快恢復如常,開口答道:「這是皇上一個月前送我的。」


  妥曜:……


  一個月前送的,時間人物都答全了,完美地回答了妥曜的問話。


  可為什麼哪裡不對的樣子?


  妥曜尷尬笑笑,「留下吃晚膳吧,朕吩咐司膳的人做些蘇州美食。」


  妥曜高大的身軀一下站起,妙常一下被他籠罩在身下的陰影里,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妥曜見她後退,卻是趨身向前,正巧將她圍在了身體和旁邊水漾波紋的白玉欄之間。


  她不由抬頭,卻剛好對著妥曜精壯的胸膛。


  龍涎香的味道一下從鼻子里衝進心裡。


  糟糕,妙常暗叫,她好像又心慌了。


  妥曜低頭看她,妙常腦袋一片空白,倏地低下頭,沒料想正正好好地砸在皇上的胸膛上方。


  妥曜臉色一變,偷偷吸了口氣。


  果然是自作自受……


  這腦袋雖小,但很有幾分硬度。


  妙常這廂也不好受,猛地一下砸上去,華服上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便咯了她幾下。


  更悲慘的是……天哪,咬到舌頭了。


  妙常從小怕疼,這一下痛到眼淚要飈出來了。


  妥曜見她半晌沒抬頭,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俯身看去。


  妙常被他突然湊近的腦袋嚇了一跳,雙手一張,身子不穩,向後倒去。


  妥曜眼疾手快,長臂一撈,便讓她站穩了身子。


  甫一站立,妙常便與妥曜大眼瞪小眼。


  可憐妙常,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嚇得失了應對能力。


  妥曜怕逗得狠了,趕忙說道:「餓了吧,走,傳膳去。」


  說罷,他伸出手來,不由分說地圈住妙常的手腕,便帶著她往前走去。


  他也很想牽手,可那樣真的會嚇壞了人吧,妥曜暗酌。


  妙常暈暈乎乎地吃完了這一頓膳食。


  剛才兩人的經歷似是不曾存在過,妙常站在妥曜身邊研磨,看他沉穩認真的側臉和緊鎖的眉頭,恍若夢中。


  妥曜此時開口,「你去旁邊坐會兒,陪陪朕,一會朕叫人送你回去。」


  妙常應是。


  妙常坐在旁邊的美人榻上,桌上的鎏金白玉四足香爐徐徐吐煙,紫煙氤氳繚繞,煙霧瀰漫,模糊了後方妥曜的臉。


  妙常聞著熟悉的香氣,浮現了些許困意。


  她漸漸闔上了眼睛。


  等到妥曜抬起頭來,妙常早已睡熟。


  妥曜輕聲起身,走到跟前,看著妙常酣睡的臉龐。


  在這一片寂靜下,妥曜緩緩開口,「多年未見,真是叫朕思卿若狂啊。」


  「你未出現的時候,朕有時會害怕,害怕那放棄一切,不必堅持一切的念頭,所以,請你就留在朕身邊,成為朕所向披靡的勇氣。」


  妥曜湊近妙常身邊,感受她溫熱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臉頰上。


  他低頭微笑,繼續開口說道:「無論世事如何轉變,你仍然到了我的身邊,這不奇怪,因為你從的骨子裡,便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人。」


  妥曜慢慢低下頭,輕輕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感受唇下細膩的肌膚,「現在這樣沒關係,朕可以等,但別讓朕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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