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急診大廳里燈光通明,熙熙攘攘的,不少人在排隊等號。


  項暖從診室出來,交了費拿了藥水,先去了趟洗手間才去打點滴。不然她一個人,吊水的時候想上廁所都不方便。


  紮好針,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吊瓶,一共要掛兩瓶,每瓶500ml,滴得又慢,沒有兩三個小時掛不完。


  扎針的手不敢動,用一隻手拉開包包拉鏈,拿出手機。撥了一通電話給陶卉卉。


  得知她還在加班,項暖便沒有說自己在醫院吊水的事,隨便聊了兩句便掛了電話。


  頭疼地厲害,她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旁邊吊水的大媽看她臉色不好,便問道:「小姑娘,沒事吧,需要幫你叫護士嗎?」


  項暖笑了笑,搖頭道:「不用了,謝謝阿姨。」


  大媽看了看她說道:「身體這麼虛弱,怎麼自己一個人來,外面還下著雨,多不安全啊。」


  項暖笑了笑,沒說話。


  大媽的水掛好之後,被一直陪著她的丈夫攙著走了。


  旁邊座位很快有新的人坐上去,這一對是兩個小年輕,看起來像大學生的樣子,女孩嬌嬌弱弱地撒嬌喊疼,男孩蹲在她面前,溫聲安慰她。


  項暖閉上眼睛,思緒被這一幕帶到了三年前的某一天。


  她發著燒躺在床上,他為了給她降溫,將自己的手泡在冰水裡,等手冰涼,再把手敷在她的額頭和頸動脈上。床到洗手間,不過兩三米的距離,他都要攙著她過去,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會摔倒。


  會一天三頓地熬營養健康的雜糧粥,一勺一勺餵給她吃。


  那時她被他寵壞了,一點疼都受不住了,生病的時候覺得哪哪都疼,哪哪都需要他疼,矯情地要死。


  遇上溫韓以前,她也曾是個堅強獨立的女子。覺得發燒嘛,沒什麼的。小時候生病都是自己吃點葯,誰也不告訴,默默咬牙挨過去,挺著挺著就習慣了。


  一個人,她若一直沒有嘗過蜜糖的味道,倒也沒什麼。怕的是,嘗過之後又失去。


  項暖看了一眼吊瓶,冰冷的液體順著導管滴進血管里,感覺整個胳膊都是麻的。嘴巴因為高燒而乾裂,她只好舔了舔唇,讓那份乾涸不再那麼難受。


  病毒令她感到睏倦,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冰涼的觸感令她感到渾身舒爽。


  她半眯著眼睛,唇角微微上揚,做了個美夢呢。


  護士過來給她換吊瓶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登時坐直了身體。


  眼前的男人個子高,她又是坐在椅子上的,看著他的時候,彷彿仰望著一尊天神。


  本來沒覺得多難受,挺挺就過去了,卻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疼都像是被放大了一萬倍,疼地她有點想哭。


  溫韓蹲下來,抬手在她額頭上探了□□溫,燙人。


  39.8度果然牛逼。


  她臉色蒼白,眼神不似平日里的光彩,扎了一個低馬尾,耷拉著腦袋,焉焉地斜靠在椅背上,臉頰旁有幾根碎發垂下來,溜進了嘴唇里,牙齒輕輕咬著乾裂的下唇。


  溫韓轉身倒了杯溫水,到項暖面前蹲下來,將杯沿遞到她嘴邊。


  她看來是渴極了,一口氣全喝光了。


  他聲音極輕地說道:「我過來看一個朋友。」他是在她發的那張照片里看見了這家醫院的標誌,才找過來的。


  溫韓說完從口袋裡拿出來一張退熱貼,撩開項暖的頭髮,幫她貼上。


  晚些的時候,輸液的人越來越少,旁邊一連好些座椅空了下來,溫韓坐在項暖旁邊的位子上,靜靜陪著她,並未多說什麼。


  掛好水,他開車將她送到她家樓下,此時已經晚上十一點鐘了。


  項暖坐在後排座位上,輕聲說道:「今天謝謝你了,開車回去的時候注意安全。」


  駕駛座的男人點了下頭,「嗯。」


  他的聲音沉穩而充滿磁性,在並不大的車內想起,縈繞在她耳邊。


  項暖拎著包和葯打開車門出去,走進了樓道。她燒退了不少,頭暈和頭疼都已經有所緩解。


  回到家,放下手裡的東西,直接去了陽台。雨已經停了很久了,夜空深而靜,灑滿繁星,與人間霓虹煙火交相輝映,畫卷一般橫在天邊。


  項暖站在欄杆旁邊,往下看,他人沒走,此時正依靠在車門旁邊,微微偏頭,點燃了一根煙。


  隔著五層樓的距離,隱隱能看見煙頭上一點一點的亮光。路燈燈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地長長的,生生映出了幾分孤獨來。


  她從沒見過他抽煙的樣子,跟他談戀愛的那段時間,日日夜夜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都沒見他碰過煙。


  溫韓摁滅煙頭,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在車裡坐了一會。


  是什麼時候學會的抽煙,他已經忘了,只記得是在她走後。


  直到他的車子慢慢駛出小區,項暖才去洗澡。


  她書房的燈很亮,當初裝修的時候,特意模擬白天的自然光。光線對一個插畫師而言很重要,尤其是調色上色階段。


  手上除了溫韓的畫,另外還有三個單子。今天白天因為身體不舒服,耽誤了不少時間。明天還要去趟醫院幫奶奶拿葯,再回趟家。趁現在燒退了,可以再畫一會。


  打開瀏覽器的時候,首頁跳出來一則關於某女星的娛樂新聞。


  看到那張和自己七八分像臉,項暖有點煩躁地關掉,換了一個瀏覽器。三年前,這位女星還是個藝校大學生,長得也和現在不太一樣。


  很快將那則新聞帶來的不愉快拋到腦後,項暖打開繪圖軟體開始工作。沒敢多熬,凌晨一點鐘就睡下了。


  第二天去醫院幫奶奶拿好葯,乘公交車回了趟家。


  項暖家在市中心一個非常好的地段,就是地方破,都是些老樓,一直聽說這片要拆遷,說了十幾年了也沒見拆。


  她一手拎著奶奶的葯袋,一手拎著一大包營養品,高跟鞋踩在長滿青苔的青石板上,鞋跟不時陷在石板裂紋里,中間很長一段路都是坑坑窪窪的。


  上面拉扯著橫七豎八的晾衣繩,稀稀拉拉地掛著晾曬的衣服,不時有水滴滴落下來。小巷子里常年照不到太陽,地上濕滑一片。


  她知,尖頭高跟鞋並不適合在這樣的路邊上行走,卻在每回回來的時候,特意跳了鞋跟最高的一雙來穿。


  她一步一步走地都很穩,鞋跟拍打在地板上,發出鏗鏘有力的「噔噔噔」的聲音。挺拔堅韌的紅色的身影與周圍暗灰發霉的牆壁形成強烈的反差,宛如荒野里的一株罌粟花,美得突兀又驚心動魄。


  項暖到家門口,敲了敲門。她早沒這個家的鑰匙了,她原來那套鑰匙在她弟妹那。


  奶奶過來開的門,笑著讓孫女進來。


  王舒蘭正在廚房燒菜,轉頭喊了聲:「小暖,今天燒了你愛吃的魚。」


  項暖嗯了聲叫了人,拎著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去了奶奶的房間,將葯放在藥箱里,仔細叮囑了服用方法和用量。營養品放在柜子里,又偷偷塞了一小疊錢在奶奶慣常放貴重物品的床頭櫃里。


  奶奶拉著先暖的手:「別亂花錢,有那個錢,多買點肉吃,你看你瘦的。」


  項暖陪奶奶說了幾句話,便去廚房幫忙。


  她不是廚藝不好,是根本就沒有廚藝。在一旁給王舒蘭打下手。


  王舒蘭將紅燒魚從鍋里盛出來,一邊跟女兒說話:「小暖,最近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項暖答道:「剛夠花,交了房租就沒剩了。」


  王舒蘭絮絮叨叨道:「房價又漲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給你弟弟買上房子,一家五口人擠在一起,什麼都不方便。」


  一家五口,爸爸、媽媽、奶奶、弟弟、弟妹。


  她這還沒出嫁呢。項暖眼神黯了一下,沒說什麼,也沒什麼好說的,在王舒蘭的觀念里,女兒遲早都是要出嫁的,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洗碗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個,被王舒蘭逮著一頓說:「你看你,怎麼這麼沒用,洗個碗都能摔,這個碗,三塊錢一個呢。」


  「你爸一個計程車司機,一個月才能賺幾個錢,交了房租水電網費,再扣掉買菜錢,就什麼都不剩了。」


  項暖面無表情地將碎片收好包好,扔進了垃圾桶里。


  她是典型的被窮養長大的女孩。讀高中以前就沒買過新衣服,穿的多是表姐穿剩的。還有些是在垃圾站工作的二姨撿回來的舊衣服。王舒蘭說的,能省一分是一分。


  讀大學之前,所有的衣服里,她最喜歡穿的就是校服。因為只有穿校服的時候才不會顯得自己與別的同齡女孩子格格不入。鞋底破了一個洞,一下雨就進水,但王舒蘭說不要緊,鞋面沒破就行,能省一分是一分。


  從小到大,她都是班級里最後一個交學費的,每回老師在班裡念沒交學費人的名字,從七八個三五個,到最後只剩下她一個。少女十四五歲,正是自尊心最強的時候,她在座位下面,低頭紅著臉,窘迫地捏緊校服下擺。


  骨子裡的自卑和不自信便是在這樣的一點一滴中形成的。


  讀大學之前,學美術需要的費用是奶奶給的,讀了大學之後,她開始自己賺錢,在美術培訓班教人畫畫,自己也會畫畫拿去畫廊賣。每個周末和寒暑假都被安排地滿滿的。她認識了更多的人,被更多的人欣賞,才開始一步一步重新建立自信。


  王舒蘭給項暖夾了塊魚肉,踢掉骨頭:「你最愛吃魚了。」


  項暖:「謝謝。」她沒說,她喜歡吃的是糖醋魚,她不愛吃紅燒魚。


  媽媽下意識地燒了紅燒魚,全是因為弟弟愛吃,雖然弟弟今天並不在家。


  飯後,項暖幫著收拾了餐桌,洗了碗。陪奶奶聊了會天就走了。臨走的時候給王舒蘭留了一千塊錢。不管怎樣,始終是這個家把她養大的,她在這個家裡沒挨過打,沒受過虐待。


  父母是要贍養的,自己的小金庫也是要捏好的。


  出門的時候,王舒蘭在門口對項暖說:「一會到巷口那邊乘2路車,2路只要一塊錢,其他車都是兩塊錢。能省一分是一分。」


  項暖從巷子里走過,黑色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她一身紅衣,步伐邁地極穩,一陣穿堂風吹過,裙擺飄動。


  她穿過巷子,在路邊攔了輛計程車。


  車窗玻璃上映出一張精緻的臉。


  溫韓說她的眼睛好看,像鑽石灑落在夏日蔚藍夜空。溫韓說她的唇好看,像五月清晨沾著露水的紅櫻桃。溫韓說她的身材好,像身披薄紗於妖嬈山霧中出浴的妖精。


  溫韓說她的畫好。


  而他,從不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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