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轉正

  早晨七點三十分。


  李秀冉準時踏進遂安第二紡織廠的大門。


  八十年代末,國營企業其實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但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起碼對於第二紡織廠的工們來說,即使每月能拿到的工資只有那麼一點,卻也比那些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們強,畢竟他們是在為祖國在做貢獻嘛!內心深處的這種無形的自豪感,讓此時和李秀冉一樣,潮水般向著廠門走去的男男女女們臉上都帶著一抹笑容,人們相互打著招呼,幾百個人卻相互面熟,可見這個時候廠子對於這些工人們來說,真的就如同自己家一樣。


  李秀冉順著人流走到了自己上班的地方,她現在是三車間的一名女工,不過她是臨時工,說不定哪天就會走人的那種。


  這裡的工人們在上班前都會換上工作服,帶上工作手套,穿上專門的工作鞋子,李秀冉也是如此,她如同往常一樣,把自己的衣物換下來,仔細地放在屬於她的那隻衣櫃里,等都換好了后,李秀冉又想起什麼似的,從箱子里取出一個蛤喇樣的東西,打開那東西的蓋子,裡面就露出白色的膏體。


  李秀冉摳出了些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雙手繁複塗抹了一遍。


  因為常年的勞作,李秀冉的兩隻手足可以用傷痕纍纍來形容,隔手一摸,都覺得糙的很,王天一發現后,就給她買了這種潤膚治乾裂的手油,沒辦法,現在商場里也只有這種東西,護手霜啥的,還不知道多少年後才能出現呢!


  「抹什麼呢,好香啊!」一道聲音驟然響起,李秀冉抬起頭望去,出現在視線中的是個四十多歲女人,她留著齊耳的短髮,帶著厚厚的眼鏡,藍色的工服,個子不高,不高看上去挺精神的樣子。


  李秀冉對著她抿了抿嘴,叫了聲:「師傅。」


  這個女人叫做朱梅,從年輕的時候就在紡織廠上班,到現在也快二十年了,她是廠子里的老人,像她們這樣的工人,廠里每年都會讓她們以老帶新,也就是俗稱的帶徒弟。


  李秀冉就是朱梅這批帶的徒弟之一。


  「是你男人給你買的吧!」對於李秀冉最近的變化,朱梅可是再清楚不過了的。


  果然,李秀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捂那這麼多年的石頭,終於熱乎了,你呀,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朱梅取笑地說道。


  李秀冉的眼角越加柔和了些。


  朱梅打趣了一會兒后,便說起了正事:「怎麼樣,對於今天的技能大賽,你有沒有信心?」


  國營廠子,為了提高工人們工作的積極性,以及督促提高工人們的業務能力,常常會舉行這種「大練兵」活動,能拔得頭名的人除了能夠獲得一張廠委頒發的獎狀,以及工友們熱情的掌聲外,往往也能被領導看進眼裡,所以工人們一般都很重視這種活動。朱梅對著李秀冉繼續說道:「你的本事,沒有比我這個做師傅的更清楚了。只要放鬆心態,保持平常的水準,不說別的,這前三名指定是跑不了的。有了這次的打底,你在領導那裡就算記了號,這次的轉正名額,才能佔一個啊!」


  【轉正】這才是最要緊的。


  只有轉正了,才算是真正吃上國家公糧的人。


  「你要知道,現在咱們廠員工基本上算是飽和了,再加上每年分下來的那些中專生,大專生們,像你們這樣的臨時工能夠獲得的名額就更小了,這次難得有這麼個機會,你無論如何,可一定要抓住啊!」


  李秀冉聞言也露出一臉嚴肅的表情,定聲道:「師傅你放心吧!我一定竭盡全力。」


  「師傅又在給師姐開小灶了,真偏心,人家也想聽嘛!」  嬌滴滴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驟然插了進來,就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換衣室里又多了個女人,她二十多歲的年齡,明明是個地地道道的北方高個女人,卻非要做出一副嬌嬌之態,看上去特別的不倫不類。「什麼開小灶,我只是在囑咐你師姐幾句而已。倒是你!平時總是偷懶耍滑,紡織的各項技能也不熟系,卻偏偏硬是要報名參賽,到時候被刷下來,丟的還不是我這個師傅的臉!」朱梅看著她,沒好氣的哼了一聲。


  這個女人叫做趙麗麗,也是朱梅的徒弟之一,而且她和李秀冉一樣,也是個走關係進來的臨時工。


  朱梅是那種性子守舊的女人,欣賞的是勤勞肯干,能吃大苦的人。像趙麗麗這種每天都不把心眼放在工作上的人,她是一萬個看不上的,要不是這個趙麗麗和廠辦的趙副主任有點親戚關係,朱梅早就不要她了。「瞧師傅說的,好像師姐一定會贏,我就一定會輸一樣。」趙麗麗眯著眼睛,看著站在旁邊不言不語地李秀冉,臉上露出個陰陽怪氣地表情:「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唄!」


  砰——地一聲,趙麗麗當著兩人的面狠狠甩上自己的衣櫃門,仰著脖子,趾高氣昂地走了。


  「你看看,你看看!!!」朱梅氣的使勁兒搖著頭。


  李秀冉默默地看著趙麗麗揚長而去的背影,微微抿了下自己的唇角。


  這次的技能大賽,以年輕人們報名的居多,總共有一百二十四人參加。大賽分為三場,初賽、複賽、和決賽。


  其中初賽考的是緯編,複賽考的是經編,決賽則是對打版和製圖。


  所謂的緯編指的是:一根或數根紗線由緯向喂入針織機的工作針上,使紗線順序地彎曲成圈,且加以串套而形成緯編針織物,這種織物用途很廣,製作也比較簡單,可以說是一線紡織女工們的基礎技能。是以,這關取勝的關鍵自然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織好一件成品出來。


  針織機的踏板在腳下有條不紊的晃動著,李秀冉心無旁鷺。


  僅僅只用了三分零幾秒,李秀冉便站起了身子,她的手裡已經織好了大賽指定的針織品,而其他人還在伏案趕織。


  「這麼快的速度,幾乎趕上去年的XX了吧!」坐在評委席上的一位領導,對著身邊的人笑著說道。


  那個人也點了點頭,不過像是這種以基本速速度取勝的比賽,每年都會冒出一兩個特別亮眼的,倒也不怎麼稀奇。


  不過是一次初賽,一百二十四人里,就有三分之二被淘汰了下去。


  初賽結束后,很快地,複賽又開始了,而為了增加比賽的趣味性,評委們居然採取了抽籤,兩兩捉對的比賽方式。


  李秀冉從抽籤箱里拿出了屬於自己的一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了個【17】的數字。


  箱子里的數字都是雙號的,那麼也就是說,她要與另外一個同樣抽到【17】的人進行比賽。


  李秀冉靜靜的等著,等到整個抽籤都結束了,她也終於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了。


  「這麼巧啊,師姐,你可要手下留情啊!」趙麗麗似乎也沒想到自己的對手居然是李秀冉,她的臉上露出嘲諷中夾雜著心虛的神色。李秀冉其實也覺得挺意外的,她沒想到,趙麗麗居然能夠進到複賽。


  然而事實上,她也只能到此為止了。頭揚的再高,話撂的再狠,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


  在複賽上,李秀冉織出了一種十分與眾不同的輕紗。眾所周知,相比於緯編,經編更具有散脫性和延伸性,像是蚊帳,窗帘,醫用紗布等多是經編而成。李秀冉的這種織物織法,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跟廠里採用的大多數的經編方法不同,但毫無疑問,她呈現出來的織物,重量更加輕,上面的花紋更漂亮,摸起來也更加的華順。


  她織出的輕紗,不禁圍觀的工友們為之讚歎,就連廠領導也走上前來很是圍觀了一會兒。


  甚至還有一位領導親自問了李秀冉的名字,並且對她的這種願意琢磨,敢於創新的精神,提出了正式的表揚。


  所以這場複賽的結果,根本是毫無懸念的,趙麗麗甚至都沒有完成規定的尺碼數,便一臉陰沉地下了機器。


  她狠狠地看了一眼站在眾人中間,微微低著腦袋,看起來很不好意思的李秀冉,面色扭曲的咬了咬牙。


  最後進入決賽的,包括李秀冉在內一共有十二位工人。


  決賽是在下午舉行的。


  「秀冉!做得好!真給你師傅爭氣!」朱梅笑呵呵地攬住了李秀冉的肩頭,臉上毫不掩飾的露出高興的笑容。


  帶的徒弟有出息,她這個做師傅的自然覺得面上光彩。


  「今天師傅給你打兩個肉菜,吃飽喝足了,下午得繼續努力哦!」朱梅笑著說道。


  紡織廠是有自己的食堂的,工人們一般都會從家帶個飯盒,時間一到,就去食堂打菜吃飯。


  朱梅和李秀冉自然也是如此。


  然而,兩人愉悅的心情持續到李秀冉打開自己衣物櫃后便戛然而止了。


  「這!這究竟是誰做的!!」朱梅臉色發紫,顯然氣的不行。


  只見李秀冉的柜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別剪子剪的稀碎稀碎。


  她的衣服……


  她帶來的布兜子……


  以及——


  李秀冉看著那雙被鉸成幾段,亂七八糟的散在那裡的白色涼鞋。


  一雙眼睛,驟然赤紅起來。


  就像是一條蟄伏已久的毒蛇,被人一腳踩中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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