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秋水市的冬天凜冽而蕭條。
下午五六點的光景, 天空已經昏暗得不像樣。
濕而冷的風吹過,是多厚的衣料都抵擋不了的寒意。
陳安梨和同事們簇擁著從遍是空調的寫字樓里出來,立刻被風倒灌了一領口的冷氣。
她下意識地全身顫抖了一下, 牙關無意識地咬緊, 抬手把領口攏了攏, 試圖抵擋這寒意。
幾個人邊帶著顫音大聲抱怨著主管沒有人性,這種點拉著整個部門的人臨時改方案, 晚上還要加班, 邊往星巴克的方向走去。
部門裡唯一的男性推開門, 讓女士們挨個進入, 陳安梨走在最後,小聲道了謝, 在迎面籠罩過來的溫熱氣息中聞到了咖啡的微苦和濃香。
七八個人浩浩湯湯地佔了一整個小長桌。
點好的咖啡陸陸續續上來,陳安梨安靜的低著頭啜一口,微苦的口感過後, 濃郁而渾厚的醇香在四肢百骸瀰漫開來。
熱飲下肚,幾個加班加點趕工的人滿足地喟嘆一聲, 拿著手機就開始三三兩兩地八卦在一起。
陳安梨照舊安靜地聽著。
來這個部門已經一年有餘,陳安梨是出了名的安靜性子, 做事踏實靠譜,鮮少和人八卦,別人找過來也只是淡淡笑著聽, 是那種讓人無從攻破, 卻也找不到借口指責的棉花性格。
周圍歡快的交談聲入耳, 很快被她屏蔽。陳安梨握著咖啡杯,冰涼的指尖的寒意被漸漸驅散,霧氣隱隱升騰,繚繞過她的眼睛。
陳安梨的視線眯了眯,垂眸的瞬間,恍然想起了那個隔著雨幕走來的少年。
距離最後一次見到陸嶼修也已經隔了一年有餘。
陳安梨到現在都無法抹去,腦海里關於最後見他那一晚的每一絲記憶。
陸嶼修驀地低頭穩住她時溫熱的呼吸和薄而軟的唇,還有他輕輕在她耳邊叮嚀說:睡吧,他不走了。
——這個騙子。
以為不過是階段性的告別,最起碼……起碼以後還可以作為認識的人,偶爾聯繫,讓她知道他過得好,僅此而已。
可陸嶼修比她要決絕得多。
明明陳安梨從別墅出來,還是陸嶼修送的,他溫柔的眼神和眼底的熾熱讓她以為這裡是她的家,自己不過是出門買個東西,很快就回來。
可是很快就有媒體爆出來陸嶼修出國的消息,甚至說他在學校申請了休學。
臨大那邊一直沒有回應。
陳安梨不信,起初撥通他電話,還能聽到他堅定地否定和安慰。
再往後,電話能接通的次數越來越少,陸嶼修聽起來很忙,也很冷淡,陳安梨覺得自己是多心了,又怕煩到他,也不敢多說。
後來,竟然就不知不覺斷了聯繫了。
陳安梨深深呼吸一下,眼底跟著起了霧氣。像是怕驚擾了回憶,只得小心更小心。
她收回思緒,不知道第幾次地想到,也許就是她太貪婪了,中途走神了,才會遭到這樣的懲罰。
不管是學長還是陸嶼修,一個是她年少時的愛戀,一個是她無意間的驚擾。
到底都不會屬於她。
陳安梨心裡的挫敗無數次的襲上來。陸嶼修這個小她五歲的男生,居然就真的不聲不響地奪走了她的初吻,臨走前還要留下一個讓她心神大亂的吻,讓她困擾至今。
簡直……太失敗了。
耳朵里自設的屏障分崩離析,周圍歡樂的討論聲很快湧入耳中。
同事小張是一個熱衷八卦的奇女子,不管是公司里的還是娛樂圈的,她總能掌握第一手的資料。
八卦起來描述得繪聲繪色的,彷彿她就在現場似的。
這會兒拿著手機刷微博,很快跟旁邊的人八卦開來。
「哎哎哎,我說什麼來的?之前就看季風跟他經紀人不對勁,現在爆出來了,果真有一腿吧。」
旁邊的孫琦很快湊了過去:「真的嗎?開房被拍了還是怎麼?」
小張張茉同學一臉深沉地搖了搖頭:「不是,被拍了我還欣賞他是娛樂圈人。嘖,」張茉一臉失望道,「有記者拍到季風陪他經紀人試婚紗,問他,結果季風本人直接發微博承認了。並且說要求婚的人是他。」
孫琦驚了一下,搶過張茉的手機一字一字的看:「靠!玩兒真的啊!」
「婚紗店壁咚親吻照啊。」張茉撐著下巴搖頭,話鋒一轉,「太酷了,不愧是我前男神。」
那邊孫琦不停地震驚到「我靠」。
「之前不是還說他事業心重嗎?正當紅時要結婚了?」
「也不一定。」張茉癟癟嘴,抬起眼皮看她,「現在的情況是,據說這女的不答應了。」
「哈?」一旁的劉美施一臉震驚,湊過來低頭看一眼瞿清的照片,「靠!憑什麼!她瘋了吧,這可是季風!」
「我記得我們當時粉絲後援會強烈要求公司給季風換個經紀人來著,長一張網紅臉一看就是圖謀不軌想勾引人啊。結果鬧到最後季風出來直接懟的粉絲,也就不了了之了。沒想到啊。」
明星八卦一直是部門裡茶餘飯後經久不衰的話題。
陳安梨處在這樣正常又熱烈的氛圍里,忽然有些恍惚,好像直接深入娛樂圈,和這些貼得無比近的日子,只是她的一場幻覺而已。
坐在陳安梨旁邊的女人也坐不住了,在微博里順著把瞿清的照片翻了個遍,下了定論:「這女的眼睛鼻子肯定是整過了,臉也肯定削了,你們看這個比例啊……胸也是假的吧。一般人瘦肯定瘦胸啊。這擺明是蓄意勾引。」
她嫌棄地嘖嘖兩聲,忽然聽到陳安梨在一旁淡淡地開了口:「是真的。」
百年難得一見悶葫蘆主動發言,一桌人的目光唰地看了過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劉美施一臉難以理解地問她:「你見過?」
陳安梨有些頭疼。暗暗腹誹:不僅見過,她還被拉著摸過。
略微後悔替瞿清說話。下意識地就開了口。這要是告訴瞿清,她肯定又是高興得不得了:「說我整的就整的唄。這說明我膚白貌美腰細大長腿啊。誇我呢。」
張茉敲了敲桌子,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臉晃悟地看著陳安梨:「哦!我記得安梨上一份工作也是明星經紀人吧?你知道什麼內幕分享一下?」
其他人一聽也想起這麼回事。
陳安梨一開始進公司的時候被八卦過幾次,後來看她總是笑笑的話不多,什麼也問不出來,實在無趣,大家也就不再和她提這事。
以前當明星經紀人,公司生怕她們搶女藝人風頭或者和男藝人傳緋聞,幾乎要求她們素顏常服,換言之,就是怎麼丑怎麼平庸利落怎麼來。
辭職以後,陳安梨決心改變。剛好新公司對著裝有要求,所以她頭髮燙卷了一些,總穿一身OL套裝,黑色高跟鞋,化一點淡妝,不笑的時候就是生人勿近的模樣。
「哎,」旁邊另一個人看著向來高冷的陳安梨難得加入話題,插嘴道,「安梨以前是帶的哪個藝人來的?怎麼沒跟這女的一樣啊,你條件可比她好多了,努努力也能嫁給大明星啊。」
揶揄略帶發酸的語氣。陳安梨不動聲色的聽,內心的後悔尤甚。
還沒想好怎麼不得罪人的把這件事含混過去,放在桌上的手機就剛好響了起來。
陳安梨瞥一眼亮起來的屏幕上顯示「清清」二字,如釋重負地站起來,說句抱歉,去一旁的窗邊接電話。
瞿清的電話打來的及時,陳安梨幾乎是帶著感激之情接起來的。她剛「喂」了一聲,那邊噼里啪啦的抱怨聲就起來了。
「我要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瞿清連說三下,「你說這人是不是有病?明明只是說拍個照而已,怎麼就能突然求婚了?還發微博。這讓我怎麼回國去?不被他粉絲踩成肉醬才怪。」
末了,怕脫離圈子已久的陳安梨不了解情況,瞿清試探著問:「安安,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吧?」
陸嶼修突然離開以及失去聯繫的事他們都知道。陳安梨有意避開他的一切消息,瞿清他們也就不敢輕易提起來戳她心。
陳安梨笑著點頭,很快愣住。
從她這個角度望出去,能看到外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燈已經全部亮起來,照的整條街與白晝無異。
陳安梨仰頭,望著面前窸窸窣窣猶如羽毛般輕柔的白色落下,貼在整面的玻璃牆上,很快被店內的暖氣蒸得融化,變成極其細小的水滴。
下雪了。
陳安梨有些恍惚地想。
陸嶼修走後的一年半。她在異鄉的第二個冬天。不知道第幾場雪。
很冷。孤獨而壯美。
電話那邊的瞿清帶了些驚奇的聲音問她:「下雪了嗎?」
陳安梨陡然回神,才意識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把腦海中纏繞的話喃喃出口。
她「嗯」了一聲,很快把話題繞回去:「你的光輝事迹都已經傳開了,連我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公司都在傳,大影帝季風跟他的小經紀人試婚紗,現場求婚了。」
「嘖,」瞿清不滿道,「憑什麼他是大我是小啊?沒有我這個經紀人,能有他今天嗎?」
關注點完全錯。
陳安梨失笑,抬手落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雪花撞過來,沒有觸到她的指尖,卻率先像被她燙到一樣徹底融化,然後消失。
她倏的收回手,捻了捻指尖,錯覺帶了濕意。
瞿清在那邊癱在沙發上哼哼:「對了,你那些同事有沒有說我壞話?」
「肯定有啊。」陳安梨逗她。
「都說我什麼了?如實報告,下次我去秋水市看你,約出來挨個揍一頓。」瞿清警惕中帶著威脅地問。
「還能說什麼,說你眼睛鼻子臉都是整的,胸也是,」陳安梨長嘆一聲,「我下意識地反駁一句,這火就燒到了我身上。還得感謝你這通電話讓我脫身。」
果然。瞿清一聽這話就樂了,說話間也客氣了許多:「哎呀,你反駁她們做什麼?人家這分明是在誇我太過完美。你就應該滿口附和『是是是』,然後讓我作為成功人士給她們推薦幾家整形醫院嘛。我還能作為中間商賺差價。」
陳安梨無語,扶額笑了笑,拉回正題。
「不過,我怎麼聽說,你好像拒絕了季風?」
陳安梨以為,瞿清和季風之間,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不然我還答應他嗎!」瞿清振振有詞,「婚姻是要有儀式性,責任感的。我這性格,不適合踏入那種無趣的墳墓。重點是我還這麼好看。」
陳安梨被她逗笑,很快聽到瞿清在那邊尖叫,隨之響起了季風低沉穩重的聲音。
「你幹什麼?!」
「把鞋換了,你穿一天高跟鞋不累嗎?」
瞿清在那邊明顯氣焰囂張,乖乖受著季風半蹲下去給她換鞋:「我告訴你,我可沒答應要和你結婚。你不能強迫婦女,你單方面宣布是不作數的明白嗎?」
季風輕嘆:「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瞿清哽了一下,很快說,「反正不作數。那套婚紗我不要了,告訴他們不用做了。」
季風卻很堅定地搖頭:「留著,會用到。」
季風很少這樣違背她意思,瞿清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覺得他聽不懂自己的話一樣:「我都說了我不答應你!」
「我知道。」
「那你還……」
「你這次不答應,我下次繼續求。求到你答應為止。」
瞿清失聲,看著季風極其溫柔地把她穿好鞋的腳放在地上,目光中帶著淡淡的眷戀和執拗看她。
整個人一震。瞿清有些受不住他這目光,躲閃開來,猛地想起來電話還沒關,剛剛的話應該都被陳安梨聽到了。
她垂眸,看到電話已經掛斷。微信上,陳安梨傳來一條消息:「先回去啦,晚上要加班。」
附帶一張表情包,一如既往的開心果,看不出她別的心情。
一堆人放風完畢,出了星巴克,冷風很快裹挾著雪花襲來。
在秋水市感受下雪天其實不是一個多美好的場景,太過凜冽,讓人只想逃離。
旁邊商場的巨型LED大屏上正輪番播放著當紅明星們代言的廣告。
陳安梨走在人群里,把嘴巴縮進立起來的風衣領口裡,耳邊是簌簌的風聲,模糊了LED屏的聲音。
這條街走了無數遍,但她鮮少敢抬頭看。
不經意間就會同陸嶼修的臉相對。
陸嶼修離開一年後,在大家的猜測他是否一蹶不振從此退圈的爭論聲里,忽然又強勢回到眾人的眼中。
之前因為緋聞突發而無限延期的《你好,律先生》劇本大改,案件濃縮到一個,而且由國內轉向國外,在毫無宣傳的情況下拍完了。
聽說是背後有大佬投資。
電影一經上映,馬上刷爆了好評和票房,在國內引起了熱議。
季風也憑藉這部電影一舉拿下了國際權威電影獎的影帝稱號。
陸嶼修榮冠最具潛力新人獎,但他完全沒有出席頒獎禮,之後的相關採訪也完全聯繫不上。
這半年裡,陸嶼修微博依舊停更,人也沒有公開亮相,卻幾次出現在電影里,大熒幕上。
他消失於她的世界中,卻又無時不在她的生命里出現。
旁邊的張茉抬頭瞥了一眼,立刻尖叫:「天啦天啦,你看快看我新晉男神!」
孫琦嫌棄地瞥她:「你到底有幾個男神……」
「哎呀這次絕對是唯一!我愛他一輩子!」張茉難掩激動。
「陸嶼修?」一旁的劉美施抬頭看,也放慢了腳步,「不是吧你。我侄女也超喜歡他。人家現在可高中初中小女生的最愛,你已經是阿姨的年紀了還追人小男生啊。」
「還是因為我男神他優秀嘛。」張茉被嫌棄了也美滋滋,「你們不知道吧,人根本不在乎娛樂圈這些虛名。」
一旁的人瞥她:「你又知道了?」
「那是!」張茉一臉篤定,「拒可靠消息稱,我男神他可是G市首富大佬的兒子,將來那是要繼承億萬家產的。」
「G市首富?」唯一的男同事聽不下去,終於開了口,「陸遠征嗎……聽說今年陸氏評下來資產起碼是全國前三啊,他的兒子瘋了嗎,跑來娛樂圈演戲?人圖什麼啊。」
一堆人七嘴八舌地反駁或者鬨笑。
聲音難免進入陳安梨耳朵。
有雪花飄過,落在她眼皮上,陳安梨覺得自己一定是是凍壞了。
不然,為什麼她沒覺得冰涼,反而覺得眼眶發燙呢。
抬手揉了揉被凍得發紅的耳尖,陳安梨低頭加快腳步,手下用力,終於默默地捂住了耳朵。
隔絕了他的名字,以及一切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