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回首又見他(十二)
吳真坐在廳堂吃飯, 充耳不聞廚房傳來的嚶嚶哭泣。
「喵, 你還真忍得下去。」橘從廚房輕輕踱出來,顯然已經觀察好了裡面的情景, 「吳月那貨在跟外公外婆告狀呢。」
「這種嚶嚶怪, 理她作甚?」吳真叼了一口雞翅, 站起來把盤子里的菜一樣一樣分別趕進食盒裡。
因體育課傷了腿, 吳輕閑還在醫院住院,她沒工夫和吳月玩過家家。
反正到了明天,就算外公外婆不去學校,她也會拍了視頻, 給他們看吳月的所作所為。
到時候就看他們是繼續包庇吳月, 還是老老實實認清她與吳月不合的事實。
畢竟舅舅已經倒了, 以後吳月的生活費必定要有一個冤大頭來付,她吳真,恰恰不願意做這個冤大頭。
……
……
一年半以後……
在中考前兩個月,吳輕閑捧回了一個大大的驚喜。
「讓我們恭喜吳輕閑同學, 拿到了全國化學一等獎, 直接保送進省城一中!」班主任韓老師在講台上宣布。
參加化學競賽的一般都是高二的學生, 像吳輕閑這種初三參賽的少之又少, 關鍵是, 他居然還真拿到了獎。
這一年多來, 吳輕閑的進步有目共睹, 從年級下游, 一步一步爬到了年級中游, 最後超過吳真,達到了年級最頂端。
「喂,你家輕閑是不是很厲害?」一個女生用手肘頂了頂前排的清秀小佳人。
此舉,鬧得蘭嵐紅了臉。
這一年多以來,她情竇初開,喜歡上了同班的吳輕閑。
吳輕閑年齡比他們大兩歲,高挑個子,秀容楚楚,舉止文雅,洗掉了身上鄉下人的印記后,幾乎是全年級女生的夢中情人。
蘭嵐也不例外,兩人都參加過化學比賽培訓,有時會補習到很晚,吳輕閑就順路把她送回家。
一來二去,蘭嵐的一顆心也就這麼撲了上去。
她喜歡了他快一年,知道他拒絕過很多人,默默揣測著對方的心思,悄悄地在想……
在想對方是不是……是不是在等她的那句話。
懷著這樣的心思,蘭嵐的少女心思緩緩地發酵著,逐漸擴大、膨脹、輾轉、反側,充盈了一整顆心。
下課鈴聲響起,一群同學圍上了吳輕閑,紛紛祝賀他。
吳輕閑被省城一中報送了,不佔學校的任何一個升學名額,這是無論老師和學生都樂見其成的結果。
哐當哐當……走廊響起大箱子拖動的聲音。
「就是這裡,搬進去搬進去!」入耳的是少女風風火火的聲音。
「喲,阿真同學,又拿了什麼好東西啊?」一個男生開玩笑問。
「新的運動飲料,剛剛發售的,聽說集齊三個瓶蓋就能抽一次獎,最高獎是出國游哦~」馬尾少女頭一揚,露出剛剝出來的水煮蛋一般嫩得出水的肌膚。
十六歲的吳真,美得足以讓任何人的心肝發顫。
」請你們喝,我買了整整十箱。」吳真驕傲地道。
「真的是你買的?」韓老師還站在講台上整理教材,見少女風風火火趕回來,揶揄道。
遇上那道犀利的目光,吳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嘿,代言送的。」
這一年半來,吳真主持的《您好,時光機》逐漸成了臨州市的王牌節目,她也成了臨州市家喻戶曉的人物。
臨州市,乃至全省的企業許多都找她代言。
她時不時賣個好,把自己代言的產品大方地分給班級,乃至年級的同學,贏得了慷慨大方的好名聲。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就算她的名氣日漸上升,也再沒遇到過最開始的排擠事件。
相反,她不拉幫結派,也不因自己勢大而耍大牌欺辱他人,對誰都尊敬有禮,狠狠拉了一把上至校長,下至全體學生的好感。
見到運動飲料來了,同學們也不客氣,三三兩兩一人抱了幾瓶下去。
全班上下,可能也只有吳月沒有動了。
這一年多來,她日子很不好過,前有當著全校學生的面跟吳真道歉,後面又被爆出家裡經營灰色產業,父親坐牢、母親逃債,同學也越發不待見她了。
」喏,拿著吧。」蘭嵐走過來,遞給吳月一瓶飲料。
全年級上下,也只有蘭嵐接納她。
吳月囁嚅了下,「我不要她的東西。」
「怎麼也要做做樣子。」蘭嵐嘆了口氣。
……
「恭喜你呀,輕閑同學。」吳真跳過去,捧了一瓶運動飲料,笑眯眯地瞧著吳輕閑。
吳輕閑輕輕彈了一下吳真額頭,把自己的作業本拖了過去,「別說話,直接抄就行了。」
吳真嘿嘿乾笑兩聲,果真坐下來抄起了作業。
臨近考試,課業越來越重了,可是有幾個代言吳真捨不得放手,只有請假去拍。
幸好自己的成績夠好,老師也不說什麼,只要她按時完成作業就成。
吳真沒發現,她抄作業的時候,吳輕閑一直怔怔盯著她。
一絲碎發從緊繃的頭皮上落下來,遮住了她半隻眼睛。
溫柔的手拂過,靜靜替她撈了上來,別在耳後。
這個動作吳輕閑做過千百遍了,吳真沒當回事,繼續奮筆疾書。
」阿真,今天是……」耳畔,少年開口。
「今天放學後有重要的事,電視台的蘇大哥有約。」吳真打斷他,隨手配了一個化學公式,筆頭一轉,繼續下一題,「今天沒法給你慶祝了,和外公外婆好好吃一頓就是。」
吳輕閑微垂了腦袋,掩去眉間的失落。
「等過兩天,就咱們倆,好好去吃一頓。」吳真抬起頭。
吳輕閑失意的眼底瀰漫星光,快活地點了點頭,「好,一言為定。」
放學過後,蘇行開車來接吳真,吳真話別了吳輕閑,坐上車。
車開了一段距離,她看了眼後視鏡,發現少年還站在原地,望著車開走的方向。
吳真心底有股莫名的情緒,說不清楚,她心底知道是什麼,全力去拒絕它。
……
「聽歌嗎?」蘇行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
吳真點了點頭。
蘇行調出車載廣播,一陣磁性女聲緩緩流瀉而出:
「也許在某個時空某一個隕落的夢 幾世暗暗留在了心中……」
「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
吳真在歌聲中,緩緩閉了眼。
她無法再迴避了,無法再迴避一個少年的感情。
以前是她遲鈍,過了這幾世,日日夜夜的相處,她再不懂就是裝傻了。
「怎麼,學習太累了?」蘇行吹了一下口哨。
吳真撇過頭,搖了搖。
認識蘇行快兩年了,他的變化比上輩子還大。
整個人越發地隨性不羈,亂蓬蓬的頭毛,下巴扎青的胡茬,還有隨便套的衛衣,與卡其色的休閑褲。
「又到哪裡去採訪了?」吳真突然問。
「一個煤礦,那邊很多塵肺病人得不到救治。去暗訪了兩個月,整個人跟個煤球似的。」蘇行睇了一眼車上的盒子,示意她,「阿真,幫我點根煙吧。」
吳真從盒子里找出了一盒雲煙,極便宜的那種,一點不符合蘇行三代的身份,看來是在煤礦里抽慣了的。
吳真抽出煙,又找到了打火機。
「給我叼上。」蘇行吩咐。
吳真執了那根煙,遞了過去,正正紅燈,車猛然停了。
蘇行轉過腦袋,兩個人的距離近極了。
男人的睫毛很長,薄荷味兒的氣息噴薄到吳真粉絨絨的臉畔,他看著她,用一種男人獨特的眼神。
熾熱地,毫不掩蓋地,意有所指地……凝視著她。
吳真也直視著他,眼神出乎意料地倔強,手顫也不顫,打火點煙。
蘇行彎了彎唇,沒有說什麼,紅燈過去,他吐了一口煙圈。
少女的意思很明確了,他不會不懂。
兩個人去了市裡唯一的花園餐廳就餐,那是全省最高樓層的頂樓,頭頂星空爛漫,花園香氣宜人。
「這次新聞得了大獎,我會回京城就職。」蘇行舉止優雅地用著餐,無論外表如何邋遢,他的教養永遠印刻在了他的行為中。
「那真是恭喜蘇大哥了。」吳真舉起紅酒杯,裡面裝的是果汁兒。
「所以你有考慮過么……」蘇行直視她。
「考慮什麼?」吳真反問。
「跟著我。」
蘇行此話一出,少女一陣失笑,「我跟著你做什麼,蘇大哥,我把你當親人,並不是……」
話語被蘇行的眼神打斷了,「你一直知道我對你的想法。」
「但這是不對的……」吳真喃喃。
「愛上一個比自己小九歲的女孩,就是罪惡?」男人輕笑,眼睛亮亮地,看著她,「阿真,我可以等到你十八歲,甚至……等到你接受我為止。」
空氣突然沉默下去,吳真揪緊了自己的裙子。
「臨州市這地方太小了,發揮不出你全部的天賦,只有到京城……只有到京城,那才是天高任你飛的地方。」誘惑的話語徐徐而來。
吳真何嘗不知道,這輩子的機會便是上一次夢寐以求的,她的命運完全變了,那樣遙不可及的夢想如今唾手可得。
「半個月過後,京城藝校招生,會有代表團來臨州市考察。」
「我不讀藝校,我想上正常高中。」吳真急忙道。
蘇行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不,我的意思是,代表團里有一名老師,名叫林彥。」
吳真渾身震了一震,她當然知道林彥,站在世界電影界頂端的大師級導演。
「我希望你拜他為師,而且,他正在籌備一個經濟公司,如果你能進去,將會得到最大程度的優待。」蘇行侃侃而談,他給出的條件,不可謂不誘人,「你可以繼續讀書,你知道兩邊兼顧也不影響,等到三年以後再上電影學院……」
那一刻,吳真覺得,蘇行就是一個魔鬼。
他打開了她的欲|望之門。
或許……她的欲|望本身……就是魔鬼。
……
吳真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她獨自倚在門口找鑰匙。
「咔擦——」門鎖打開的聲音。
少年的臉出現在了半明半暗的燈光里,他的臉龐瘦削,眼睛宛若明星,照得吳真無地自容。
她本來回到這個時間點,就是為了眼前的少年。
她曾經許諾過,自己這一次完完全全要為了他而活,為了完成他的夢想而為之付出。
然而,她忘了,只要是一個人,就會有自己的欲|望。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她主持生涯的順風順水,她心中關於夢想的種子生根發芽。當她發現,自己能活出跟上一世兩個天地的時候,她此行的目的,便不再單純了。
為此,她羞愧了。
「都快一點了,你怎麼還不睡?」吳真小小聲問到。
少年開了門,轉身過去,踱到了飯桌旁。
吳真抬眼望過去,那裡有盈盈的火光,幾支蠟燭插在一個小小的蛋糕上。
「今天是我的生日。」少年輕道。
不對呀,吳輕閑的生日不是今天。
吳真進門,放了包,一臉疑惑地走到少年面前。
「今天……是我原本的生日……」少年一字一句道。
吳真:「!!!」
燭火悠悠,映著少年清秀的臉龐,他苦笑著說,「我找到我的家人了,他們主動聯繫了我。」
「他們說要接我去歐洲,到瑞士去讀書。」
吳真腦袋轟鳴,手扶住椅子。
半晌,她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很好啊,瑞士的雪,阿爾卑斯山脈,很適合你這樣乾淨的人。」
少年拿出塑料刀,開始切蛋糕。
兩個人默默地吃完蛋糕。
吳真恍恍惚惚聽到對方說了一句,「以後,不用你再照顧我了。」
「哦……」她這麼回答道。
……
吳真睡覺的時候,已經夜裡三點了。
客廳的燈還沒有滅,少年坐在小陽台的躺椅上,瞧著那枚孤獨的月亮,他的周圍開滿了春天的花朵,山茶、繡球、海棠、風信子……
」一年以前,你就知道你父母的行蹤了吧??」熟悉的嘲諷從背後響起。
「關你什麼事?」少年冷冷道。
「虧你還想陪在她身邊,對方早就嫌你礙事了吧……不然那個姓蘇的也不會單獨來家裡找你,叫你別耽誤她前程。」吳月陰陽怪氣地火上澆油。
吳輕閑站起身來,「說夠了就去睡覺,中考還想不想考了……」
他還沒有下一步動作,就被一個青澀的懷抱緊緊地擁住了。
「求求你……求求你……別推開……」吳月乞求著,她抱了平生最大的勇氣,她怕她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輕閑,你可不可以看一眼,就看我一眼……」眼淚簌簌而下,所有的嫉妒、中傷、憤怒……在這一刻通通化為了最原始的那種她無法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情感。
她喜歡著他,從小到大地喜歡。
即使爸爸媽媽總說,他是個孤兒、廢物、野孩子……
即使,所有人的遠離他貶低他……
即使,連她自己也不曾看得起他……
可是,她從小,或許是懂事的那一刻,或許是他牽著她的手帶她玩的那一刻,或許是她發現他是那樣清癯而溫柔的那一刻……
或許,是她撞見少年渴求一般吻著她熟睡的表妹的那一刻……
嫉妒……衝天的嫉妒,燃燒著她,衝破了一切的理智。
「不要把目光都投到她身上,她根本從來都看不到你,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呀!」吳月情急出口。
少年聽了這句話,只感頭暈目眩,他深深地呼吸著,然後拂開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