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 116 章

  「這條過, 可以繼續了。」


  導演滿意地看著監控器里兩人的表現,揮手讓場務重新布景, 開始準備下一場戲。


  唐湖扶了扶假髮套:「一條就行?」


  雖然她拍電影的時候也有一條就能過的好狀態, 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NG再NG, 有時候一天也拍不了一場戲。


  不過電視劇的標準沒有那麼高, 儘管動輒大幾十集, 製作周期通常也只有三個月左右,和一部兩個小時的電影拍攝時間差不多。


  只要這場戲的表現不會給觀眾帶來太大違和感,那就算過,幾個片場同時開工, 有時候一兩天就能拍完一集。


  導演難以置信地指著監控器:「其實我覺得剛才那條可以了……」


  平心而論,之前試演過幾場后, 兩人的對手戲堪稱一氣呵成,拿出去吊打同年齡段的小花不成問題,他也相當滿意。


  電視劇的製作時間本來就不長,明星們忙著上通告, 忙著機場街拍, 留給片場的時間短得不能再短,恨不得不露臉的劇情都找替身解決。


  哪怕拍得時間長一點都有明星抱怨,居然還有主動要求重新拍的?


  唐湖想了想, 含糊解釋:「我很久以前倒是演過電視劇,但剛才用的表現技巧偏重電影一些, 可以多給點面部特寫, 我再調整一下方式。」


  尤雅雅趕緊跟著表態:「那我也再來一條吧, 剛才情緒不到位,演到一半就有點齣戲了。」


  這部戲說不定就是她的翻身作品,隨著拍攝時間加長,對角色的共鳴也越來越深,當然更想把『老闆娘』演好。


  「行,那就重新開始!唐湖你的肢體動作再大一些,不然鏡頭不好捕捉角度,雅雅剛才質問的聲音還是有點弱,所以對方一發力,你就完全被壓戲了,哭的時候也要放得更開。」導演一五一十地指出剛才表演的不足,笑得帶出了臉上的褶子。


  真是太久沒有跟正經的演員合作,都快讓一個導演忘記拍一部真正的電視劇是什麼感覺了。


  他畢業時也是個心心念念要拍華夏最有質量的電視劇的導演,但在圈子裡混的久了,才學會對現實妥協。


  「action!」


  唐湖拎著繁複的裙擺返回初始位置,斜倚在簡榻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刺客。


  「就是你在本宮的菜里下了毒?」她垂下眼睫,唇角噙著一抹不屑一顧的冷笑,「你並不是寺中人,寺內做素齋的小師傅前兩日下雨跌了一跤,現在還在床上躺著,所以才找了你來頂替一日,我遣人查過,他出事也和你脫不開干係吧。」


  這場戲是在一間禪房裡拍的,不過是人工布景,出了這個門也不是哪家寺廟,只能看見隔壁片場在殺鬼子。


  禪房處處透著素雅,入口處還供了一尊彌勒佛,據說武則天稱帝以前就自稱為彌勒佛轉世,所以這尊佛像出現在這裡,不算巧合。


  相較而言,『武則天』卻沒有半分修習佛法的樣子,打扮得依舊華麗貴氣,滿頭珠翠在室內熠熠生輝。


  這副打扮符合盛唐的奢靡風氣,再說,哪怕她與寺院清修氣氛格格不入,也無人敢說。


  尤雅雅被兩個侍衛壓著肩膀按在地上,拚命掙扎著直起身體:「你這個妖婦!既然已經派人將我抓來,想必是有了打算,那還問什麼?直接發落吧!」


  「殺不殺你全在我的一念之間,但我今天突然不想殺無名鬼了。」唐湖笑意更深,慢悠悠的轉著手腕上的佛珠,像波斯貓在看一隻奮力掙扎的倉鼠。


  彰顯氣場並不需要歇斯底里地吼叫,笑吟吟的刀子才最讓人膽戰心驚,譬如老版《紅樓夢》的王熙鳳,同樣是訓斥下人的一場戲,演得不怒自威,比新版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不過唐湖的『武則天』乃是當今皇后,還野心勃勃的瞄準了龍椅,談笑之間更多了殺伐決斷的意味。


  尤雅雅脊背筆直的跪在地上,字字擲地有聲:「太原王氏。」


  在前半段劇情里,她一直是個帶著濃濃市井氣息的摳門老闆,剋扣打雜的薪水,男主角每次來吃飯還不許他賒賬,卻在此刻答出了錚錚鐵骨。


  「王氏……不是早就沒了嗎?」唐湖拈著佛珠的動作暫停,「現在留存的,唯有蟒氏而已。」


  「——都是你!都是你!」


  尤雅雅被這句話激怒得差點失去理智,拚命撲到她面前。


  『武則天』宮斗干贏了王皇后和蕭淑妃,改王氏為蟒氏,蕭氏為梟氏,足以見其斬草除根的決心。


  而這項做法,在鍵盤史學家的口中成了「女人家就是小心眼,還特別心狠手辣」的證據。


  唐湖在這裡必須為飾演的角色辯解一句:誰讓武則天的第一個老公連親兄弟也殺呢,本來好好的一朵白蓮花,都是跟男人學壞了。


  不過尤雅雅的『老闆娘』在戲內跟『武則天』立場相對,總不能讓人家全家被殺還好聲好氣的講道理,所以有充分的憤怒理由。


  唐湖連躲都不躲,端坐在原處:「聖上親旨,蟒氏一族罪臣悉數嶺南,我並不記得有你這個年紀的女眷。」


  「我是旁系,你當然不知道,只不過沾了個王氏的名頭,便要和宗族本家一起受牽連。」尤雅雅眼角噙著一顆淚珠,「……當年陛下明明已經下旨流放,你為何還要滅我滿門?」


  唐湖的眼眸向左斜了斜,明顯回憶起什麼:「原來是你……」


  『老闆娘』接近身為大理寺丞的男主角,在已死官員的家宅中找到了一本手記,知道滅族慘案是皇後下令讓他去做的,所以恨毒了這個仇人。


  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對勁。


  連本家多半只是流放嶺南,『老闆娘』家作為旁支,為什麼卻要承受滅族的災禍?


  這段劇情在正史中不存在,而是合理演繹,不過劇情在這裡也不會交代清楚,賣個關子好讓觀眾看下去。


  「……為何?」


  尤雅雅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聲聲如泣血一般質問,卻沒有得到結果。


  唐湖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若那件事不是本宮下令,而是陛下的意思呢?」


  「……什麼?」


  「包括最初的流放也是陛下旨意,為何你來找我,而不是去問問陛下?」


  尤雅雅被她問住,怔了怔才開口:「一定是你這妖婦蠱惑陛下!」


  「大膽!」


  唐湖猛地拍了下茶案,疾言厲聲地呵斥:「當今九五之尊,豈是我一個深宮婦人說魅惑就魅惑的?你到底將陛下置於何地!」


  自古以來,每一個成功的昏君背後總有一個紅顏禍水在默默支撐。


  不管是烽火戲諸侯,還是酒池肉林,或者修建露台,都是美人禍患,所以人民起義總要將這些鍋推在女人身上,彷彿殺掉禍水,昏君就能變成好皇帝。


  為什麼就是沒人說一句「陛下啊,你不要瞎幾把開後宮了,一個妹子都能把國家領導人迷成這樣,你也太沒出息了吧」。


  尤雅雅沒想到她能這麼不要臉地反咬一口,扛不過『武則天』這種後宮老油條,所以被辯駁得體無完膚。


  「哪怕你說我族全亡的事與你無關,我也不信你!」


  唐湖見她如此執拗,笑得不以為然:「你信不信本宮,與本宮何干?」


  無論這個王氏的漏網之魚心緒如何憤懣難平,都與她沒有關係。


  尤雅雅臉上覆著凌亂的髮絲,額頭青筋暴起:「哪怕你也有千萬般不情願,哪怕是陛下旨意……那你是讓我算了嗎?就這麼算了嗎!」


  她涕淚俱下的樣子不算好看,卻足夠有感染力,哪怕環境嘈雜,也能讓片場外的工作人員感受到委屈。


  兩人之間沒有對錯,只是立場不同,可那些人命就能算了嗎?


  「——自古成事之人,不拘小節。」


  唐湖直視她的眼睛,一片漠然。


  『武則天』死了一個女兒,在後宮起起落落數年終於登上后位,最有資格說出這句話:「後宮之人,朝堂之人,沒什麼所謂的狠不狠毒,只有甘不甘心而已。」


  朝堂紛爭的犧牲品。


  「……我出家歸來,修習佛法,卻沒有學到豁達,只有不甘。」


  這段是『武則天』展露野心最重要的一段台詞,唐湖比之前說台詞的聲音更加低沉,所以顯得像蘊含了鐵與血一般沉重。


  至於為什麼要在一個小小的罪臣女主角面前說出來,只能理解為對方身上有主角光環了。


  不過深入分析一下,說不定是被『老闆娘』身上那股執拗而稚氣的精神感染,讓她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


  尤雅雅仍然在祈禱她的良心發現,難以接受現實地連連搖頭:「……你就沒有後悔過嗎?」


  唐湖撥開她臉上的亂髮,四目相對了幾秒,眼角突然泛起濕意,卻無比篤定地說出三個字:


  「……不後悔。」


  ……


  「卡!」


  導演在場外及時叫停。


  這兩位的表現真是哪兒哪兒都有戲,直接用原聲都沒問題,可惜現場環境太嘈雜,不知道後期配音還能不能達成這樣的效果?

  尤雅雅聽見導演的聲音,仍然沒有齣戲,絕望的伏在地上痛哭不止,過了幾秒才帶著眼淚爬起來:「呼……這一場演得累死我了,但狀態比剛才好。」


  唐湖讚揚的連連點頭:「不錯,入戲時有我當年切手的一半風韻了。」


  「去你的。」


  尤雅雅單手擦乾眼淚,罵她一句。


  兩人拍對手戲的狀態還算不錯,連帶其他劇情的進度都快了不少。


  『老闆娘』依舊是『武則天』,沒有接著下手,甚至在不經意間幫助她提前發現『上官儀』攛掇皇帝擬廢后詔令,間接讓她保住了后位。


  這部戲里牽扯到了歷史人物,但歸根結底還是一部面向年輕觀眾的古裝劇,所以朝堂部分沒有深入。


  ——最重要的是,再挖掘下去就不好過審了。


  對影視劇發展打擊最為致命的不是爛片,而是審查制度。


  比如要拍一部醫療劇,劇本寫出來以後先要拿給醫院裡那些坐辦公室而不是治病的老教授看一下,看的並非戲里有什麼職業bug,而是有沒有醜化醫生形象。


  要求出場人物必須光偉正,不能涉及黑幕,就連反映一下醫鬧這種社會現實屬於引發恐慌,更加無法通過審查。


  所以比起難過審的職業劇,投資人更偏向言情劇,內容安全,只要拍拍談戀愛就夠了。


  不過言情劇就沒有審查標準嗎?


  當然也有,而且最根本的思想指導是女主角必須從一而終,至於男主角……不好意思,沒有關於這方面的規定。


  至於描寫一下現代婚姻制度下的兩.性現實,拍個國內版的《晝顏》也萬萬不可,女人一旦出軌,社會風氣還怎麼正過來呢?


  又不是《人民的x義》《x狼》那樣有最高檢或者軍區背書,所以編劇寧可把劇情寫的一集比一集浮誇,也不願意貼近現實,萬一過不了審,今年就一分錢都拿不到。


  所以業內形容想要認真做項目的編劇導演,都會帶著憐憫的叫他們「戴著鐐銬的舞者」。


  《長安食肆》的擦邊球點到即止,拍攝周期還算寬裕,圖的就是慢工出細活。


  五十集的劇情給了足足四個月拍攝時間,而且熬過了最燒錢的前期布景,又把之前虛報的每集幾萬塊追了回來,後續的支出還算控制得住。


  雖然還有一個特殊場景沒有搭建完成,但一邊拍一邊做,應該能按時完工。


  唐湖在劇組裡待了七八天,拍完自己所有的戲份,回學校接著上課。


  ……


  返回B市的客機。


  唐湖蓋著毯子吹空調,在起飛前還在看手機。


  她和尤雅雅幾場對手戲的現場照放出來以後,網上的討論度還算不錯,如果整部戲保持這樣的關注度,等拍完以後首輪播放就能賣個好價錢。


  旁邊的座位上,白至理剛掛了電話,那張黑.社.會大佬一般的臉上露出宛如剛擺脫警察拘捕一般的爽朗笑容,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


  「葫蘆,有個不錯的電影打算請你試鏡,我都打聽齊全了,是風導的作品,雖然可能明年才開機,但據說投資將近兩億呢。」


  「什麼片子?」唐湖攏了攏毯子,聽著導演的姓氏有點耳熟。


  「《龍門飛鯉》,有個角色我覺得特別適合你,雖然是配角,但人設很有新意……」


  龍門飛鯉?


  唐湖聽見片名立刻來了精神,撐著扶手坐直身體:「你不用說了,我知道。」


  「你知道?」白至理怔了一下,迅速想到答案,「李總先跟你說過?也對,項目投資不低,好幾家公司都參與了。」


  唐湖心不在焉地點著頭,慢慢揚起嘴角:「嗯,算是吧……」


  江湖,武俠,玄幻,仙俠……這類電影在華夏亦有固定市場,觀眾幻想自己能飛檐走壁,凌駕雲端,持仙劍蕩平九州。


  這種中二病叫做浪漫,和國外對超級英雄的崇拜差不多,都是刻在骨子裡的嚮往。


  《龍門飛鯉》就是一部玄幻大片,是內地專攻此類型的一線導演風聲聲的作品,他是最熱衷做特效電影的,當年也拉來了近兩億的投資,才鼓搗出一部拿了金烏獎最佳特效的神片。


  白至理看到她這副樣子有點憋氣:「什麼叫算是吧,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給你談的是哪個角色……總之特別有挑戰度,如果不是覺得你的外形能撐得住,人家根本不會來找咱們。」


  唐湖鎮定地回答:「『容歌』,戲里是個妖里妖氣的男人,愛穿紅衣,跟男主角相愛相殺了一個多小時直到片尾才慘烈死去,風導偏偏突發奇想打算找個女演員來演,所以找上我了。」


  「……」


  白至理沉默片刻:「你怎麼知道的比我還詳細呢……」


  唐湖壞笑著套上頸枕:「當然是因為有後台了,其實我也就聽別人說了這麼一點,你繼續說。」


  《龍門飛鯉》的這個『容歌』,是上輩子讓她大紅大紫的角色,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不過經紀人絕對想不到原因。


  她在劇里演出了一個男人的妖嬈狠辣,反串得相當成功,正好趕上女明星中性化的人設流行,所以穩住了二線藝人的位置,只等幾年後磨練出一部能拿獎的作品就可衝擊一線。


  只可惜在那之後,唐湖等來的不是優質作品,而是貧血性溶血症,忙著吃藥治療,以前積攢的人氣也迅速流失。


  「不知道角色設定能不能火,不過這麼大的項目跑個龍套也誰都想上,盯上它的可不止一個……薪月、陽光幾家有資歷的投資公司都決定出資了,咱們公司肯定力保你去,不過薪月尤其想拿下主要出品方的資格,因為前陣子那事兒搞得不太好看,所以急於挽回口碑,砸了不少錢。」


  白至理皺著眉頭,說一句就停下來斟酌片刻。


  他還不知道『容歌』這個反串角色會不會受市場歡迎,所以只能從最謹慎的角度考慮,演好了一定能有關注度,但演員的戲路肯定也會受到局限。


  譬如一部戲中的「反派」,劇情中不可或缺卻不討人喜歡,早些年,演員演了一個反派就會給觀眾留下刻板印象,繼而成為反派專業戶,最後再也接不到什麼正面角色,所以有點顧忌的演員都會避免接反派。


  誰知道這些年風水輪流轉,觀眾們個個愛反派愛得不行,稍微有點時髦值的,人氣比主角還高,這類角色也變成了搶手貨。


  『容歌』身上的時髦值尚夠,所以有話語權的幾家大佬都會盡量爭取給自家派系的藝人,白鯨傳媒沒有固定派系,只是跟幾家公司都有合作關係,所以這次還是搭了明遠影業的線。


  「薪月……鄭山卿……」


  唐湖聽見這兩個名字就頭疼,揉著額頭問:「風導在籌備的時候說過最貼近原型的演員是誰嗎?」


  算算時間,《龍門飛鯉》是明年才開機拍攝,今年還在籌備,而她之前那次是開機前半年才拿到了試鏡的機會。


  而且風聲聲選她也沒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她當年還不出名,所以片酬便宜,這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角色會火得全網皆知而已。


  「現在劇本還不一定寫完了呢,都在初期籌備,而且這部戲投資佔比太大,選角方面他的發言空間很低。」白至理長嘆一聲,「萬一薪月力推他們那邊的演員就完了,我覺得哪怕是為了跟你置氣,鄭山卿在選角上就不肯鬆口。」


  通常來說,導演拿幾個大獎混到一線,在一部電影里的話語權是很大的,說用誰就用誰。


  像楚鶴這種,其作品講究有講究的拍法,不講究了就直接找現成場地,大不了多找幾家小公司聯合出品,反正想搭上他的影視公司多如牛毛,所以無所顧忌。


  但風聲聲做的是特效片,錢少了根本沒法拍,拿著好萊塢的技術做華夏玄幻,做一分鐘特效就是燒一分鐘的錢。


  燒錢不怕,但一兩個億砸下去還不一定能回本,小公司擔心賠本不敢接手,只有大公司願意做,如果不是經常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露臉,現在連拉投資都困難。


  而投資方聲音一大,選角方面就沒有導演什麼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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