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 157 章
「你們到底想說什麼！」
馮老闆啪的一聲將手串拍在桌上, 被這兩人一唱一和且陰陽怪氣的態度搞得有點上火。
唐湖端起青瓷杯盞, 撇開上面的茶沫子：「就是想跟您說清楚，我們不一定能站著掙錢, 可也不想跪著討生活, 所以不接受任何一個投資方因為個人喜好影響拍攝。」
馮老闆到底聽懂了這句話, 翻了翻眼皮：「你這是對待投資方的態度嗎？」
「有錢就是大爺啊……」
唐湖靠回皮質椅背，語帶感嘆的喃喃一句，話鋒一轉：「可我們是做電影的，不是裝兒子的，叫一句甲方爸爸只是開個玩笑, 就別到處耍當爹的威風了吧。」
把出錢的當成爺爺, 只能誕生一批熱衷裝孫子的電影人。
如果因為劇本質量不過關而賠本，可以怪原作團隊能力有限；如果是一群絲毫不懂創作的投資商，把還能看得過去的劇本改成垃圾, 這幫人估計也只會把責任算在主創頭上。
馮老闆面對她的指責, 還挺委屈：「我又不是那些不懂行的老闆，動不動就要求你植入廣告, 『民國江湖』這個系列我反反覆復看過好幾遍, 提幾個建議怎麼了？」
「……」
唐湖很想扯起他那件帶盤扣的衣領瘋狂搖晃，說不定能從腦子裡晃出個太平洋。
頓了頓才問：「這麼說, 您是資深觀眾？」
「是啊，按照我的思路去改, 肯定能大獲成功, 不然我花錢投這部戲幹什麼。」馮老闆頗為自得的拿起核桃串, 繼續一圈圈的在手裡盤。
喬樂儀言簡意賅地插話：「我們尊重觀眾，但是不需要觀眾意見。」
比不懂行更可怕的，是自以為懂行。
市面上爛片橫行，不是因為主創忽視市場需求，而是過於迎合市場。
陽春白雪註定沒有下里巴人的傳唱度廣，當成天鼓搗下里巴人就有觀眾的時候，創作者只會不斷打破最低界限，方便節約精力。
標準層層降低，跟溫水煮青蛙一樣，直到拿出來的作品低的讓人覺得侮辱智商，那市場就已經完蛋了。
唐湖沒有替客戶圓場的打算，直截了當道：「我就這麼說吧，哪怕全世界所有紅學家湊個團隊，也沒人有底氣說自己比曹雪芹更懂《紅樓夢》，真要按他們的意見修改結局，才會改出一部垃圾。」
也不想想主創團隊花了上萬個小時才鼓搗出一部作品，還不包括構思時間，所以哪怕再能預知未來，也不敢說自己比作者更了解電影。
她只信奉一句話，要做成績，先做自己。
金錢名氣都是依附在人身上的東西，人都沒立住呢，怎麼能撐起別的？
馮老闆左手捏住一枚油光水滑的核桃：「那你說我花了大筆錢，卻什麼都說不上話？」
「你還從中盈利了啊。」
他想了想，是這麼個道理。
唐湖卻有意拆自己的台，又說：「其實也不一定能賺錢，我都無法保證部部盈利，所以你這幾千萬投進去很有可能血本無歸。」
馮老闆：「……你還想讓我投資么，怎麼話里話外都在把客戶往外趕？」
「幹什麼沒有賠本的風險，你就算把錢全存餘額寶里一天收幾塊錢利息，也有利率下降的時候，我真要拿一份報喜不報憂的項目書，以您在商場縱橫這麼多年的眼力，真的相信？」
唐湖一邊忽悠，一邊自我譴責泡學技術運用的越來越熟練：「我們做業務得講誠信，不一定能再複製一個13億的神話，這是時刻提醒自己別太驕傲，可你看看市面上其他影視公司研究了這麼些年，天天跟著大數據讓導演改劇本，動不動就保證票房多少，有一個13億嗎？」
喬樂儀淡淡補充：「當然，我們也應該理解導演和出品方拍電影的初心，既想把握拿獎又想把握市場，但那麼多人都在琢磨，結果大獎沒拿了，市場也沒守住，還真以為自己是下一個希區柯克啊？」
懸疑大師希區柯克，明明知道該怎麼拍才能做出受奧斯卡歡迎的藝術片，作品卻偏重商業片，以此打破電影藝術化的門檻，將它變成平民的娛樂產物。
但無數後來人就光記得娛樂了，在「不拿大獎」這點上跟前輩學的挺好，卻沒拍出幾部成熟商業片。
機關算盡，反而賠的最狠。
馮老闆一想，是這個道理。
目前國內以低成本打下天價收益的僅此一家，還聽人說過《頭號爛片》是教科書都不知道怎麼寫的票房奇迹，雖然對自己作為一個有錢的資深讀者連作者一面都見不著這件事耿耿於懷，好歹願意耐下性子聽項目組做彙報。
唐湖看了負責人一眼，示意他趕緊接話。
影視劇的項目籌備往往多線并行，原作IP剛買到手，製片人就要開始尋找合適的導演，組建編劇團隊，將拍攝場景捋一捋計算成本，開拍時資金就要到位，如果非等到一樣做完了再做另一樣，那三五年也拍不完一部電影。
馮老闆將手串盤了幾百圈，終於聽完負責人的彙報：「……我以前投過兩部戲，這回也是長經驗了，那下回該怎麼判斷導演是真的想好好鼓搗一個劇本，而不是裝著樣子騙我的錢？」
唐湖認真沉思片刻：「那您就說要改他的劇本，提的要求越無理越好，對方罵的越難聽甚至當場打起來，或者直接表示這項目我不做了，那肯定是負責任的。」
馮老闆朗笑幾聲，抬起手腕上的天梭表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今天就是過來聽個項目報告的，等你們做完前期籌備再聯繫。」
涉及到上億成本，再靠譜也得多開會討論幾次，他也不是真的非要讓劇本按自己的心意來，只是湊巧看過「民國江湖」這套書，再加上金錢提供的自信，幹什麼都想指手畫腳。
「好，歡迎您下次過來。」唐湖起身，跟他握了下手。
待送走投資方，她臉上矜持端莊的笑意瞬間收斂，倒是滿屋子人先笑起來。
「哈哈哈！」
「求求喬哥下次開腔提醒一聲，剛才想笑又不敢，我們也憋得很痛苦啊。」
喬樂儀一本正經地擺擺手，壓下七嘴八舌的討論聲：「我突然忘了一件事，這個項目里圖南也出錢，那咱們照樣屬於甲方大爺啊，到時候可以順勢刁難一下導演，再潛規則幾個小藝人過去跑龍套。」
「潛你？」唐湖端起冷掉的茶一口氣喝光，「可以啊，現在裝逼都會引經據典了。」
他不是科班出身，入行前最多算個電影愛好者，現在卻能對上個世紀的導演侃侃而談，可見也是一邊偷吃一邊下功夫琢磨的。
喬樂儀十分狗腿地點頭：「我做夢都想演男主角，就看唐總願不願意捧了。」
他現在影帝加身，《夾縫人》又打破了華夏電影十年未能在戛納拿獎的魔咒，以後接戲就得重點考慮逼格了，不是大製作或者出手就能拿獎的藝術片絕對不行。
但並非每部文藝片都能趕上《骨與魂》的好運氣，電影雖然口碑超高，國內上映后票房反響平平，在國產保護月里也只有一億多點收益，迫切需要接到靠譜的商業片。
「行，今天晚上如家連鎖酒店等著，你讓我考慮考慮。」唐湖矜持地微微點頭。
「人家都去希爾頓，你給我來個如家，不覺得很貧窮嗎？」
「貧窮才是華夏民族的傳統美德。」
唐湖跟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扯淡到傍晚，才動身回家。
她今天沒回酒店，而是去了母親租住的房子吃晚飯。
央視最愛拍的公益新聞，就是孩子出門工作后老人可憐巴巴的守在家裡，一個人對著冷冷清清的牆壁吃飯，以此呼籲小輩常回家看看，大灌來自十年前的餿雞湯。
不出門工作，拍廣告的負責發工資嗎？
再說為什麼總有人以為父母上了年紀就只能把一顆心拴在孩子身上，沒有自己的事可干，其實只要給家裡接根網線，估計大部分爹媽連小崽子叫什麼都忘了，少了那份閑操心，說不定還能年輕十歲。
唐湖開車回了龍苑小區，興沖沖地推開房門：「媽，回來了，明天我們去看看房子吧？」
終於賺了錢，正好一步解決住房問題，一套自住一套給母親，再也不用干看著發賣房傳單的小廣告羨慕。
「都好，你先坐下吃飯，冰箱里有我中午熬的酸梅湯，我去拿出來。」唐母早就做了精緻小菜，走過來捏了捏她的手臂，「又瘦了。」
「哪兒有。」
唐湖不以為意，洗了手坐在餐桌前，吃了頓正經的家常菜。
次日一早，她就拉著母親在各大樓盤轉悠，果不其然，又被狗仔拍下來了，不過這種新聞也只要查不到大料的小記者才會發，「xx攜母買房」這種標題一點爆點都沒有，真正的大新聞還要看別的。
……
那廂，《民國江湖》原作者正式簽約，劇本的改編也提上日程，卻又出了岔子。
唐湖兜兜轉轉這麼多天，也就挑中了一套住戶多是中年人的精品樓盤，還在打聽物業如何，突然被一通電話召回公司。
時值八月，街道熱浪升騰而起，行人建築被包裹在海市蜃樓一般躍動的空氣里。
唐湖趕往圖南影視，進門時帶著一身差點缺氧的暑氣：「影視改編出了問題，到底怎麼了？」
再環視周圍，發現到場的都是顧問律師，桌上還堆著幾個裝資料的牛皮紙袋，充斥著山雨欲來的低氣壓。
李若川精緻的眉宇籠罩淡淡陰雲，推來一個拆開的郵政文件包：「不好說，你先了解一下情況，等會兒讓律師解釋。」
作為一個從小接受過總裁訓練的合格接班人，小李同志一向奉行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連發火都得壓著脾氣……主要是怕嚷嚷起來暴露小奶音。
能讓他這麼直白的把困擾寫在臉上，可見遇到了大♂麻煩。
唐湖按住滑過桌面的袋子，漫不經心抽出兩張蓋紅戳的紙，垂眸掃了一眼立刻嚴肅：「……律師函？」
這份快遞可夠特別的。
上面黑紙白字印得清楚，涉案事由是著作財產權糾紛，作者將「民國江湖」系列的改編版權轉讓給明遠影業屬於侵權行為，必須立刻停止或賠償巨額損失，否則起訴。
李若川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歇息，疲憊地喘了口氣：「IP購買出問題了，影視改編版權嚴格來說不在原作者那裡。」
作者寫的東西不在自己手上，那還能在哪兒？
唐湖重新看了一遍那封律師函，疑惑抬頭：「有人能詳細說明一下嗎？」
堂堂一個總裁怎麼可能把公司的大小事務一把抓，最多挑關鍵項目問一問，看他的視線就知道許多事情自己也沒搞清楚，還是找個懂行的吧。
有個看模樣最年輕的律師接過話，解釋來龍去脈：「原作者老牛和『金魚閱讀網』簽署了作者合同，發表在互聯網的所有5萬字以上的長篇文學作品都要在這個網站獨家發表，作者寫的『民國江湖』總共三個系列，第一個系列的改編版權也在網站那裡。」
唐湖有點沒聽明白：「不是代理權嗎？」
她跟過《頭號爛片》的改編項目，知道原作者鼓搗出一部作品拿來賣時有代理權和改編權的區別，分得還挺詳細。
代理權相當於她委託白鯨傳媒幫忙聯繫影視劇的角色，不會直接鼓搗出一部作品讓她演，作者和簽約網站的關係也差不多，普通作者不一定有人脈賣出IP，所以委託給第三方出售，但不會直接賣版權，畢竟文學網站又沒有影視資源。
「是影視改編權。」小律師再次強調，「原作涉及到過審踩線元素，再加上前幾年出台相關規定，影視公司擔心買了IP也不讓拍，而且那段時間原作者經濟困難，所以就讓『金魚閱讀』撿走了。」
金魚閱讀是網文男頻界的領頭羊，旗下年入百萬的大神一隻手都數不完，隱隱有壟斷男頻的趨勢。
作者將「民國江湖」系列一的兩本書影視改編權以二十萬的超低價買給網站，如此一來，『金魚』還能把版權轉賣給真正想拍的影視公司，等於成了賺差價的工作室，這兩年IP騰飛，有點知名度的原作改編權都是五百萬起跳，出手就是十幾倍利益。
明遠影業起初跟作者商談購買，得知第一部版權在金魚閱讀手裡，所以又折回去找網站，但網站開出一億的天價，價格方面實在談不攏。
這麼多錢都夠拍三遍《頭號爛片》了，把預算都花在購買IP上，還有多少錢能留給製作？
但這件事跟作者老牛沒關係，純粹是簽約網站獅子大開口，李若川雖然有錢，但很介意別人把他當肥羊，所以跳過第一部，只打算向老牛買了二三部的版權，反正「民國江湖」每個系列都能獨立成篇，又邀請作者參與劇本改編。
金魚閱讀對此提出異議，要求老牛的編劇費用也得給他們三成。
唐湖越聽越來氣，捶了下桌子：「我就想問問，作者的裸貸條子壓在網站手裡了嗎？」
要不然為什麼會被這麼壓著薅羊毛？
小律師早就知道她會如此發問，遞過來一頁合同書：「這是作者跟網站的簽約合同副本，你看劃線這行，金魚閱讀的簽約作品又包括《著作權法》第三條所列的所有作品種類，簡單來說，除了文字，音樂、舞蹈、電影作品，甚至寫的論文都有代理權，如果從中盈利，必須經過網站許可並給予分成。」
唐湖認真看了一眼，做出結論：「看來還真是裸貸條子。」
「而且老牛自身就是編劇，參與過幾個電影項目，對方打算從這點開始抓，要求作者從頭開始賠償網站的經濟損失。」
「作者簽合同的時候知道嗎？」
「一開始的合同里沒有這條，但是中途合約到期，續約的時候網站提出要提高續約作者待遇，多給一筆錢，但是新合同『順便』由作品約變成了人身約。」
從前簽書，現在簽人，能證明是你這個人寫的所有東西都歸我，這才是真正的霸道總裁。
老牛一邊當著作者，前些年又轉行做了編劇，以前沒出事，因為還是金魚閱讀的簽約作者，但今年打算解約，網站才開始翻舊賬，哪怕留不住人也得咬下一口肉。
「唉……」
唐湖問清楚始末，嘆了口氣。
原作者剛開始寫「民國江湖」系列時還是七八年前，當年有幾個普通人懂法律？大部分人的常識還停留在「殺人償命」和「出軌就能凈身出戶」，看穿資本家的伎倆太難了。
所以哪怕律師諮詢費再高，簽合同之前也得找專業人士諮詢一番，一千塊買個人身自由不算貴。
普通人和資本對抗，不能指望資本家有良心，他們吃人記得吐骨頭就不錯了。
小律師想了想，又補充一條專業知識：「嚴格來說，續約合同不屬於版權合同，而是經紀合同。」
「那甲方的經紀人當得怎麼樣，給乙方收入保底和五險一金嗎？」
「那當然是不給的。」
唐湖譏誚地笑了笑：「既然錢這麼好賺，我都想搭個檯子騙兩隻羊了。」
白鯨傳媒從前簽她的時候還是個小公司，也保證她每年能在一部上星劇或者同規格投資的電影里露個臉呢，而且唐湖甚少出席酒局，都是白至理過去喝酒貼人情，這才是經紀方該乾的。
她頓了頓，問到最關鍵的話題：「如果拒不賠償，會被網站起訴嗎？」
「網站發律師函就是打算不賠償就起訴，要求作者支付拖欠的編劇費用，但這種類似經紀合約的條款難以成立，我們也可以訴訟解約。」
唐湖聽律師如此保證才放心，突然覺得整件事有點不對勁：「網站方想要賺錢，何必咬死一億，跟影視公司達成長期合作不是更好嗎？把事情做得這麼死，以後不想往明遠賣IP了？」
小律師嚴肅地琢磨片刻，試圖分析資本家的心理：「嗯……網路文學能改編成電影的寥寥無幾，他們不一定能碰到下一個『民國江湖』，所以急著殺雞取卵？」
會議桌主位，李若川歇了片刻恢復精神，插話道：「前年年初，薪月傳媒收購了金魚閱讀50%的股權，用來運營網路IP改編計劃，現在已經做了好幾部網劇出來。」
唐湖恍然大悟：「懂了，對方開一億，明顯就是不想讓薪月傳媒以外的公司買走。」
石賽風的風趣科技公司因為涉嫌兒童色o情遭到嚴查之後涼了一大半，所幸被薪月收購，核心團隊就去給新公司開發視頻APP了。
鄭山卿亦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既然有金魚閱讀一半的股權，肯定要想辦法將盈利最大化，好IP當然得讓自己拍了賺錢，那些不適合翻拍成電影的劇本，也都拍成網劇上架APP，反正審核標準並不嚴格，還能用來捧一捧新演員，營銷直接在微博做，省錢省力。
雖然捧出來的這批人屬於流量明星，主要原因是演技不行，還因為約炮草粉粉絲互撕種種原因過氣了幾個，質量參差不齊，但好歹有爭氣的都開始演上星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