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五千名北府軍,一支訓練了三個月的嗩吶隊,以及一張「十萬大軍」的空頭支票,愣是把分兵到只剩一萬守軍的帕沙部生生給嚇出了歸寧。
堅固的大船從蒼江南岸連接到北岸,鐵鏈相連,舢板互搭,一座運兵橋自此建立,北府軍的正面大軍,浩浩蕩蕩,開入歸寧。
時停雲從浮舢上輕巧跳下,跺去腳底的黑泥。
他問一名親軍參軍:「戰況如何?」
「如少將軍所料!」參軍喜道,「帕沙棄城而走,往長陵去尋他的主軍去了。」
時停雲點頭,還不忘抬一抬於風眠:「有賴軍師獻策。」
黑泥覆船、以避火攻的正經戰策,的確是於風眠設計的。
至於王八和嗩吶,包括北府軍現在正在做的事情,都是池小池的主意。
……在北府軍佔了上風后,時停雲便示意己方士兵在南岸點燃狼糞。
收到訊號后,早早等在上游的二百名兵士放舟入江。
輕舟順流而下,二百人在江面上擂鼓喊叫:「歸寧敗矣!!帕沙亡矣!!」
開著全服喇叭嘲諷對手這種事情,池小池做得非常熟練。
至此,計成連環。
池小池託人告知褚子陵正確的軍情,是為將他拉入計劃之中。
先後經歷艾沙、吳宜春之事,以帕沙之疑心,不可能再對褚子陵的情報全盤信賴。
三城實力之優劣,帕沙心中有數,因此,他斷不會相信,北府軍會從正面強攻,最有可能的是佯攻歸寧,實則是讓主力部隊繞行上游,在仡卡率軍離開長陵后,再伺機攻打仡卡部。
帕沙性情如狼,一為謹慎,二為貪婪,得了情報,絕不肯分功於旁人,誓要佔了全部的便宜,既可彰顯仡卡之無能,又要一口氣吃掉妄圖「聲東擊西」的北府軍主力。
因此,他定會撥主力去長陵附近守株待兔,卻絲毫不覺,對壘的強弱雙方,在不知不覺中掉了個個兒。
三城當中最強悍的歸寧,反倒成了軟肋。
池小池叫驍騎營花費三月,收買、訓練馬匹,是為在計劃當夜,在長陵附近驅馬揚塵,製造大軍壓境的錯覺。
而他乘南風之勢,率軍渡江。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帶著兩萬五的主力軍「佯攻」而來。
情勢也正如帕沙預料的那般,長陵、歸寧與稻城形掎角之勢,一方遭襲,另兩方必然出兵。
現在,帕沙分出的主力軍也該覺出自己中了聲東擊西之策了,必然聯合長陵仡卡部,一同反撲,意圖奪回城池。
仡卡部人數不算多,有一萬五千軍馬,發現歸寧失陷,不說傾巢而出,也必率主力來救,到時,城中留守之人,怕是不會多於五千。
然而,北府軍此次調集到的總兵馬,足有三萬四千人。
兩萬五千人是渡江強攻的主力,而剩下的人,正在暗處虎視長陵,擎等著城中空虛之機。
所謂計謀,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若是帕沙堅決不棄城,或是有能力穩住被攪亂的軍心,死守歸寧,等人來援,那池小池也只能即刻下令北府軍主力繞行,避其鋒芒,抄了仡卡的老家,也能藉此重挫帕沙銳氣。
但可惜,帕沙是個謹慎又惜命的人。
他不敢賭時停雲是否真的帶來了十萬軍馬,亦不敢將希望寄托在南疆軍士的低迷士氣上,只好棄城,去找他的主力軍,好殺上一記回馬槍。
因此,他將一座門戶大開的歸寧城直接丟給了時停雲。
時停雲指揮道:「迅速佔領歸寧,鞏固城防,點出一萬兵馬,換上先前備好的衣服,準備應戰!」
那參軍道了聲是,疾步下了。
時停雲走出幾步,左右張望。
一名跟隨在時停雲身側的校尉抹一抹額頭亮晶晶的汗水:「少將軍,等長陵那邊也鬧將起來,這夾在歸寧與長陵正當間的幾萬南疆軍定然就廢了,頭尾不得兼顧,士氣必損,甚至會因先救援哪邊起內訌。可……稻城的兩萬人,又該如何應對?」
時停雲抬頭看了看月亮的位置,道:「放心。按時間推算,我那全服喇叭,也該開到稻城了。」
校尉:「……您的什麼?」
「稻城的索祥將軍,是有名的多疑之人。」時停雲收了不正經的腔調,「你覺得,他若是聽說長陵與歸寧已經折損,是會繼續率軍,不管不顧地往歸寧撲殺,還是回去自己蹲好自己的窩,看好自己的蛋?」
「您是說……?」
「我派了一千人,抄他後路,去稻城周邊敲鑼打鼓送溫暖了。」
他又在四下里看了一圈:「軍機轉瞬即逝。索部若是堅守稻城不出,在天亮前還未派援軍到來,那我便能讓長陵與歸寧都姓了嚴。」
話音落下時,他總算在穿梭的人堆里找見了他想找的人。
仁青,十三皇子的侍衛。
時停雲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十三皇子人呢?」
仁青臉色一片慘白:「回時少將軍,屬下不知……戰事起后,十三皇子便與屬下失散。方才屬下聽聞,十三皇子拿下了一名帕沙的親兵,問清了帕沙去向,便點了一百騎兵,追帕沙殘兵去了。」
「……什麼?!!」
時停雲心跳瞬時失序,不管池小池如何調控,四肢也是難以抑制地痙[鄉村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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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青:「時少將軍……」
時停雲不等他將話說完,大步奔至一匹高頭大馬前,一把扯過馬韁,正欲翻身上馬,便見嚴元衡一身是血,從西城門方向快馬躍入,身後約有五十餘騎跟隨。
他右手提著個柚子樣的東西,御馬至時停雲身前,他單手扯韁,讓馬原地踏步,旋即鬆開了手。
一顆人頭滾落在地。
帕沙的綠眼睛還睜著,眼中最後倒映著的情緒,看不出是驚懼,還是憤怒。
嚴元衡抹去臉上血污,溫聲道:「時將軍,我提了帕沙的人頭來,可領那一百金的賞錢嗎。」
時停雲嘴唇哆嗦兩下,一把拉住嚴元衡,把他摔下馬來,騎坐在他身上,照他肩膀就是劈頭蓋臉的兩下抽打,在仁青還未反應過來時,又猛地將嚴元衡抱緊在懷裡,頭抵在他肩頭處,一語不發,身體卻忍不住微微抖著。
兩個青年,滾了一頭一臉的血灰。
嚴元衡沒料到他會是這等反應,頗有些無措,又不想用滿手血污弄髒了時停雲,因而不敢下手抱他:「素常。我沒事。」
時停雲啞著嗓子嘶吼:「……胡鬧!!你簡直是胡鬧!!」
仁青在一邊瞧著,不知是不是該提醒時少將軍,私下裡如何暫且不論,他這樣當著眾軍斥責十三皇子,的確是大大的不敬。
然而嚴元衡是半分也不介意。
他近乎溫柔地解釋:「我給自己設了界限,只追二十里,若是不得其蹤,那便算了。好在我追上他了。他身邊只有八十餘人的親衛,不算難對付……我想為你做點什麼。這個,夠嗎。」
時停雲的精神總算漸漸鬆弛下來。
他說:「夠了。很夠。」
又緩了片刻,他狠狠抹一抹臉,站起身來,對那目瞪口呆的校尉道:「通令下去,叫將士們換口號!」
校尉道:「要將帕沙的死訊宣揚開來?」
「不。先不提帕沙的死活。」時停雲情緒的負面影響漸次退去,池小池聰明的智商總算又佔領了高地,「找不到帕沙,能叫他們始終保持不安;但若是把帕沙的頭掛出去,誰曉得他們會不會被激怒,同仇敵愾,前來奪城?」
「少將軍考慮的是。那將士們換些什麼口號呢?」
時停雲不假思索:「誅仡卡,送王八。」
校尉:「……」您能不能換個東西送。
但是令出既遂,向來是北府軍傳統,況且這個口號出乎意料地管用,喊著既順口又提氣,因此校尉拱一拱手,便退下傳令了。
時停雲快步走回嚴元衡身邊,拉著嚴元衡,徑直往城中而去:「嚴元衡,今夜怕是不眠之夜,守在此處,萬勿亂跑。若是再有下次,我再不認你這個朋友。」
嚴元衡摘下鐵盔,抱入懷中,言簡意賅地答:「是。」
……他抱我。
素常方才抱了我了。
被抱了約一盞茶的時間后,嚴元衡總算意識到了這個事實,興奮雀躍得不能自已。
仁青經了方才那一嚇,現在是無論如何不肯讓視線離開再嚴元衡。
嚴元衡倒是很溫馴,聽了時停雲的話,在歸寧城總府內等待,抱著鐵盔盤弄上面的紅纓穗,心情很不壞的樣子。
仁青無奈之餘,倒也理解他。
十三皇子雖是年逾二十,至今卻仍未成婚,因此偶爾做出些幼稚舉止,也不奇怪。
他親手誅殺了帕沙,著實是大功一件,消息傳回,皇上定會喜悅,贊他勇武。
然而他作為皇子的身邊人,也該勸著些。
於是仁青試探道:「皇子武藝絕倫,仁青知曉。只是這樣貿然行事、追敵而去,著實太過冒險,難怪時少將軍發怒至此。您沒有看見,時少將軍聽說您去追帕沙,臉和唇都煞白煞白的。」
嚴元衡不語。
他是看見了的,近距離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確想要時停雲的擁抱,又著實心疼那樣緊張惶恐的時停雲。
思及此,嚴元衡謹慎地點一點頭:「是,一生只得這一次,再不會有了。」
今夜,確是個不眠之夜。
兩月之後,蒼江兩岸三城,均飄揚起了北府軍的旗幟。
歸寧帕沙將軍,守江防不利,被北府軍攻入歸寧,帕沙意欲逃竄,卻被中原皇室,十三皇子嚴元衡一劍斬於馬下。
長陵仡卡弘將軍,帶兵出城援救歸寧,反致自身城池空虛,被八千北府軍抄了後路,仡卡弘欲撤兵回援,卻與帕沙部副將發生齟齬,爭執間,北府軍竟主動進攻,且其著南疆軍服,操一口南疆文,如同鯰魚,靈活機動,在萬軍眾中穿梭喊殺,一度引起南疆軍的踩踏和自相殘殺。
長陵不保,歸寧失陷,稻城索祥卻圖謀自保,延宕不前,以至於貽誤戰機,給了北府軍休養生息的時機。
在後期的正面交戰中,稻城兩萬兵士不敵源源不斷增兵而來的北府軍,索祥只好率眾棄城而逃,回到主將鐵木爾主營,被判為臨陣脫逃,施以腰斬之刑。
此戰過後,蒼江流域,盡歸中原。
這場戰役,池小池唯一不大滿意的是,褚子陵竟然全身而退,沒被他的「自己人」抓去砍死。
不過也夠了。
從頭至尾,池小池只用了三封去信,便斬斷了他的全部生路。
聽說他知道了帕沙的死訊,回到驍騎營后便大病了一場。
池小池生怕他病死,甚至親自前去探望了一番,確認他只是急火攻心,且死不了,就拍拍屁股又回來了。
接手三城后,軍務繁多,他成日忙得很,還要抽空去檢查李鄴書的功課,沒工夫去關心褚子陵的心理健康。
他只要別一口氣沒倒上來把自己憋死就行。
某日,他正在帳中忙碌,突聞通傳之聲:「少將軍,皇上的犒賞特使來了,馬上就到營外。香案已經擺好了,您速速更衣來見吧。」
池小池依言而行,與同在營中的嚴元衡恭敬地候於香案之後,垂手低頭,只待特使宣旨。
然而,在看見特使穿著的鑲嵌著夜明珠的軍靴后,池小池險些笑場。
他一抬頭,果真是嚴元昭那張弔兒郎當、似笑非笑的臉。
……但他卻笑不出來了。
——嚴元昭穿著的那套盔甲,像極了他死時所穿的那一身。
感受到時停雲指尖的抽動后,他體內的池小池嘆息一聲。
……時停雲的情緒病又犯了。
好在這一次,情況沒有那麼嚴重。
時停雲至少沒有失控,而是安安靜靜地跪下接旨。
嚴元昭宣讀完聖旨,分發完賞賜,便興沖沖地拉著時停雲入了營,拉著他打量一番:「不缺胳膊不少腿兒,挺好。」
嚴元衡看著嚴元昭拉著時停雲的手,不說話。
時停雲笑:「你就不盼我好。」
「是不是沒良心?」
近半年未見,二人只攀談兩句,便自動回歸了摯友的熟稔,嚴元昭扒開他的外甲,按住他的胸口:「來,我替你摸著你的良心啊,你說,六爺這半年來又是給你寫信,又是給你寄東西的,是不是待你好?」
時停云:「就那樣吧。」
嚴元昭:「得,就知道。喂狗我還能聽個汪。」
時停云:「敢問您寄塊女子用的手帕來,是打算給我們哪位用啊。」
嚴元昭:「這你就不懂了。我寄的哪是帕子?是上頭的香。那鴻雁香是錦柔自己制的,香味能七日不滅,我覺得有些趣味,便寄來給你賞一賞。」
時停云:「我哪有空聞這個,鼻子里成日都是血腥氣。」
嚴元昭:「那六爺豈不是雪中送炭,正好能叫你壓一壓那血腥氣?……喏。」
他抬起手臂,獻寶似的湊在時停雲鼻尖:「你聞,這便是鴻雁香。」
時停雲當真俯身去嗅了。
嚴元昭得意道:「好聞吧。」
身著盔甲,還不忘給自己塗香,這等作風,確是嚴元昭應有之態。
注意到他在打量自己身上鎧甲,嚴元昭站遠了些:「六爺這身是否玉樹臨風?」
時停雲笑道:「不如你往日的緇衣紫袍好看。」
眼見他們二人你來我往地敘著交情,嚴元衡心中酸澀得很。
他輕咳了一聲。
聽到咳嗽聲,嚴元昭彷彿才察覺嚴元衡在他們身側似的,睜大了眼睛,浮誇道:「啊呀,這不是十三皇弟嗎。久別了。」
嚴元衡:「……六皇兄。久別了。」
嚴元昭:「聽說你立下奇功,父皇很是喜悅。我也看了停雲來信,知曉你英姿颯爽,單騎斬將,果真是有出息。」
左右無人,嚴元昭又不是什麼顧忌天家顏面的人,信手搭上了時停雲的肩膀,親昵十足,由衷贊道:「不過還是我們雲弟更有出息,能指揮萬人作戰,真不負六爺對你的栽培賞識。」
嚴元衡抿唇不語。
……私下裡,素常會寫信給六皇兄。
素常從沒給他寫過信。
在另一間帳中卧床休息的婁影將一切盡收眼底,忍了又忍,終是一把將手中的書捏皺,坐直了身子,抬手扶上了自己的右耳。
下一秒,池小池腦子裡響起了061略隱忍的聲音:「……小池。」
池小池突然聽到婁影的聲音,微怔了怔:「先生,你能說話啦。」
婁影:「回來。」
池小池:「啊?」
婁影的聲音稍稍柔和了些:「……有些事,想跟你商量。」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