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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源

  柴東進打開鐵門,怒不可遏地衝進來,啪啪給了安道全兩耳光,大罵:」老不死的,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安道全嘴角淌血,一點兒也不慌張,徐徐不急地說:」金釵石斛是一味名貴的藥材,青竹鎮濟世大葯堂有售。如果將軍的馬快,天亮前應該可以趕個來回。幽蘭白葯需要它。」


  這句話又戳中了柴東進的心,他對幽蘭白葯充滿渴望,他咬咬牙,惡狠狠地罵道:」媽的,老子再信你一次。等我找來了石斛,你們要是做不出白葯,我就把牛三木的手腳剁碎剁爛。」他怒氣沖沖地剛想走,忽然想起咬舌自盡的事情,於是停下來又說,」如果我把你的下巴打碎,你還怎麼咬舌自盡?」他揚起手,惡狠狠地準備來一擊。


  就在手掌將落未落之際,他改變了主意。他想,安道全已經很虛弱了,這一掌打下去很可能要了他的命。在沒有得到幽蘭白葯之前,老東西還不能死。於是,他那雙碩大的手轉而捏在安道全的顳下頜關節上,用力一壓,安道全的下巴『咔嚓』耷拉下來,脫臼了。


  完成這個工作,他鎖上鐵門,笑吟吟地離開了。他並不擔心安道全和牧清之間會出現什麼誰死誰活的問題。安道全手廢腳殘下巴脫臼,再加上牧清關在鐵門之外的囚車裡,他實在想不出安道全還有什麼自殺或者他殺的可能性。


  牧清目睹了柴東進冷酷無情的全過程,他對他的恨更深了一層。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柴東進的恨意中還有一重無以名狀的感激。他感激柴東進把師父的下巴打脫臼,他感激柴東進把自己鎖籠子里,這樣他既不用看著師父咬舌自盡,也不用為了活命而對師父下毒手了。他不知道這些雜糅在一起的情緒哪個是對,哪個是錯的。他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問安道全:」您還好嗎,師父?」


  「不用擔心,我還好。」


  下巴脫臼以後,安道全說話時少了爆破音和唇齒音,發聲全靠聲帶振動,這讓他的吐字很不清晰。牧清想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這句話講的是什麼。


  「都是我害得您。」牧清自責地說,」我就是個災星,走到哪兒都會帶來災難。我寤生降世,家裡人認為這是不祥之兆,母親果然不久就死掉了;大一點時,丫鬟侍女被我折騰的不是上吊就是自殺;再大一點兒時,我天天混跡簋街和那些小混混攪合在一起,坑了不少人;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六歲成人,父親給我討了一個少將軍的虛名,他希望我能痛改前非,可我卻頑劣成性,盜用他的兵符去抓碧血獸撐門面,直接導致青山谷大敗。到了幽蘭谷以後,我認識了方子舟,方子舟死了;我結識了鄒正,鄒正也死了。還有您,本來好好的在幽蘭谷隱居,我的到來改變了一切,我……對不起。」


  「不要背上自責的枷鎖。」安道全強調說,」這也是你父親期望的。」


  「他的期望也許是錯的,我終究是難成大器的。」


  「你父親確實懷疑過他對你的信任,所以他才讓你來幽蘭谷找我。他讓我評判你,他在信中對我說,『清兒若是可塑之才,可將牧家保存六十年的秘密傳承給他;反之,就讓秘密沉入地獄吧。』」


  安道全說出這樣一大段話,不得不停下來緩口氣。一方面他口齒不清,牧清有很多未解之意,他需要給牧清反應的時間;另一方面,他體虛力乏需要休息。


  「那麼……我是……可塑……」牧清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了,他沒臉說出『之才』兩個字,更沒臉知道那個秘密。


  「你是可塑之才!」安道全說,」如果機緣得當,你的成就將無法估量。這就是我對你的觀察結語,用了三年時間得出的結語。」


  牧清露出了茫然表情。


  安道全解釋說:」當年你在簋街與小夥伴廝混行騙的時候,你父親對你不聞不問,我曾怒斥他的放縱會毀了你,但是,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麼嗎?」


  牧清搖頭。


  「他說,王城之內,簋街才是血淋淋的現實社會。它是清虛者的地獄,是梟雄者的搖籃。他自豪地對我說,在沒有藉助牧家勢力的情況下,你和幾個小夥伴僅憑一盆花就賺得缽滿盆滿,這需要智慧。當時,我對他的驕傲甚是不滿,我說那是詐騙不是智慧。他則指著一棵高聳入雲的大樹問我,『安兄,你說這棵樹為什麼能長得如此高大?』我說,『因為陽光。沒有光,樹是活不了的。』他搖頭說,『錯,因為它的根深深扎在黑暗裡,黑暗才是養分。身在陽光下,根在黑暗中,這是樹的秘密,也是人的秘密。』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你父親說的話,結論是——他是對的。」


  「可是我……」


  「還是讓我來說吧,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柴東進不久就會回來。」


  安道全說這話的時候,柴東進正在地牢外分配人手去採買各種製藥原料。他面前站著十幾名手牽快馬的士兵,他對他們急聲發布命令:」你去青竹鎮買石斛,你去綿竹鎮買首烏……」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從天字一號牢離開時的自信,他心裡很不踏實,鬼知道安道全師徒會密謀出什麼樣的火花。他原想派人去地牢里監聽,但轉念就放棄了監聽想法。幽蘭白葯太過重要,他擔心派去的人會演化成下一個鄒正或李琦。於是,他加快分配任務,以期儘快趕回地牢親自監視牧清和安道全。


  地牢內。


  安道全正在對牧清說:」你不想知道牧家守望六十年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嗎?」


  牧清沉默不語。他知道秘密一旦從師父口裡說出來,他必將為了活著而面臨一個非做不可的選擇,或者師父自殺,或者殺死師父。他在心中默默盤算有沒有第三種選擇,但他找不到答案。那個秘密——牧家守望了六十年的秘密——就像豬籠草里的蜜汁一樣吸引著他。他最終還是禁不住秘密的誘惑,他問:」為什麼是六十年的秘密?」


  「因為六十年前的一個國家。」安道全說。


  「天啟帝國?」牧清有些吃驚。


  「是的。」安道全說,」天啟帝國曾經無比強盛,波羅和巴德王朝都是它的附屬國。你知道的,六十年前的那個冬天,強盛了五百年的天啟帝國終於在各種內耗、各種鬥爭以及光明教廷策反分裂的合力下分崩離析,碎裂為大大小小二十餘個國家——」


  「秘密是關於天啟帝國如何滅亡的?」


  安道全搖頭。」——當反叛聯軍打開天啟帝國金庫時,裡面空空如也,一根金條都沒有。寶藏都去哪兒了呢?」


  「秘密是天啟帝國丟失的金庫寶藏?」牧清又說。


  安道全再次搖頭。」是你!你是天啟帝國最大的寶藏。」


  「我?!」牧清睜大了眼睛。


  「是的。你是天啟帝國王室後裔,你是天啟王位繼承人。」


  「開什麼玩笑。」牧清感覺自己幾乎要吼了出來,」天啟王室都姓沐,而我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尚且能用牛三木的化名,家族的姓氏為何不能改變?」——我真是天啟王氏後裔?」


  「你爺爺牧(沐)有雪是天啟帝國皇太子,排行六。」


  「這個故事有點假。誰都知道天啟帝國最後一任皇帝只有五個兒子?哪裡來的六皇子。」


  「不止六皇子,還有七皇子。」安道全補充說,」牧家族長牧有業——也就是你的二爺爺——就是七皇子。他是私生子,天啟帝國覆滅時,他只有五歲大。」


  牧清有點懵。六皇子,七皇子,親生子私生子,以及兩個爺爺的糾結,這裡面的邏輯有些亂,他一時無法釐清主次。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一點,他對牧有業恨到了極點,他罵:」牧有業終究是個私生子狗雜種,生他時就該弄死他。」


  「你恨他?」


  「恨之入骨!」


  「為什麼?」


  「我不想談這個。」牧清轉而問道,」六皇子也是私生子?呃,我說的是我親爺爺牧(沐)有雪。」


  「他不是。他是血統純正的皇太子。」


  「既然血統純正,為何世人不知?」


  「天啟皇室有個秘而不宣的規定,每一任皇帝都必須獻祭一名皇子給大地之靈——我說得獻祭並不是『血祭』,而是要以大地為師,隱修天地教化——期限為十年。只有完成獻祭的皇子才有資格繼承皇位。獻祭是一件十分隱秘的事情,地點保密,人選保密,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權力爭奪。只有完成獻祭以後,你們天啟王室才會對外公布某某成為皇太子。」


  「這麼說,六皇子當時正在獻祭隱修中?」


  「是的,他在倉頡山隱修。」安道全說,」也是天意弄人,當六皇子沐有雪歷經萬難終於完成隱修時,天啟帝國滅亡了。他手中的皇太子詔書,成了無用之詔。」


  「天啟帝國破敗時,他多大?」


  「二十歲大小。」


  「二十歲?」牧清皺眉凝思。根據牧家文獻介紹,牧有雪只在三十歲時回過牧家一次,他給族中託孤老人扔下一名叫做牧文遠的男嬰之後隨即離去,以後再無音訊。牧清與沐有雪雖為爺孫,卻無爺孫之情,所以他對沐有雪的稱呼並無情愫,他直呼其名:」沐有雪現在應該八十歲了,他還活著么?」


  「也許活著,也許死了。總之,他的生死是個迷。」


  牧清愣住了,他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他問:」既然沐有雪生死不明,那麼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我才是天啟帝國最大的寶藏?牧有業也是天啟王室後裔,他是皇子,我是皇孫,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應該是天啟帝國最大的寶藏。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沐有雪的嫡孫,他是皇太子。而牧有業是私生子,根據天啟王室規定,私生子是不能繼承大寶的。他沒資格繼承那個秘密。」


  「但是——」牧清猶豫是不是把下面的話說出來,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直言,他說,」——天啟帝國是一個敗亡國家,一個沒有國之根基的皇室後裔好比鏡花水月,都是虛幻。哪怕此刻沐有雪和我父親從陰間轉世來到我面前,頒一個天啟帝國國王的王冠戴在我頭上,我也不覺得那是一件炫耀的事情,我不認為天啟帝國能夠死灰復燃。打仗是要錢的,沒錢怎麼復辟?」


  「還記得天啟帝國消失的金庫嗎?」安道全說。


  「金……」牧清恍然大悟,」他們給我留下了金庫寶藏?!」他感覺自己說話時顫抖了,彷彿每一個從口中吐出的音節都被黃金裝飾著,這讓他惶惶然已經忘記自己還是階下之囚。他禁不住手舞足蹈,歡快的慶祝動作觸動了他手指和胸前的傷口,但是那種疼痛全部淹沒在金庫寶藏的巨大喜悅中,他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緊接著,他察覺到了恐懼,他從地牢昏暗的油燈光暈中彷彿看到了崢嶸狡詐的牧有業正帶著他的兒子、孫子一步步向他逼過來,他們大喊金庫寶藏是我們的……


  牧清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問:」牧有業既是雜種皇子,又是牧家族長,他真不知道有金庫寶藏的存在?」


  「全世界都知道天啟帝國有寶藏遺存,但沒人找到過。」


  「萬一牧有業知道呢。」牧清不無憂慮地說,」幽蘭谷大敗之後,牧有業舉族叛逃到巴德王朝,據說他現在幹得不錯。如果牧有業帶人去找金庫寶藏呢?」


  安道全說:」他們找不到的,縱然找到了也無濟於事。因為他打不開寶藏的門,因為寶藏是暮雪寒山留給你父親的,你是暮雪寒山的嫡孫。」


  「停!我是誰的嫡孫?哎呦——疼。」暮雪寒山這個名字太具有衝擊力,牧清一不小心再次扯動胸口上的傷,他忍痛驚問,」我不是沐有雪的嫡孫嗎?怎麼又變成暮雪寒山啦。」


  「暮雪寒山就是沐有雪。他們是同一個人。」


  轟!牧清險些瘋死過去。暮雪寒山這個人,在恩澤大陸可是上天入地智者無敵最終兵器的代名詞,他不但挫敗過南方教廷的所有高手,而且還把那些忠於天啟帝國的小國聯合起來組成了以波羅王朝為首的七國聯盟,他為七國總帥。他領導下的七國之兵橫掃北方諸國,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把七國聯盟打造成有如天啟帝國一般恢弘強大的帝制國家。可惜在三十年前,當第一場雪覆蓋北方大地的時候,暮雪寒山突然消失,這導致七國聯盟群龍無首,一個個相繼淪喪。直到三年前波羅王朝覆滅以後,七國聯盟徹底灰飛煙滅。牧清實在沒想到,如此偉大的一個人居然是自己親爺爺。


  牧清冷靜下來,他問:」暮雪寒山,不對,我爺爺沐有雪到底活著還是死了?」


  安道全搖頭。」沒人知道。」


  「我猜,」牧清說,」他若活著,七國聯盟應該已經統一天下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也許是死了吧。我父親怎麼看這件事?」


  安道全又搖頭。」他和你持相同看法。在你爺爺消失不見的前一個月,他們曾經見過一面。你爺爺送給你父親一樣東西……」說到這裡,安道全的語調陡然急迫起來,他問牧清,」你父親那把授劍呢?」


  「送人了。」牧清說。


  「送人啦?」安道全眼睛瞪得有銅鈴大,哆哆嗦嗦地想不出合適的辭彙,他說,」你可真……」


  「敗家?」


  「是的。」安道全深吸了一口氣,他穩了穩自己幾近暴怒得情緒,」送給誰了?」


  「柴東進。」


  安道全本就毫無血色的臉龐此刻陰森森地更加難看,他冷冰冰說:」把授劍搶回來!」


  「為什麼?」


  「因為它是打開天啟帝國寶藏的鑰匙。」


  「寶藏的……鑰匙?!」牧清慌了。他實在沒想到青山谷訣別時父親送他的寶劍居然是打開天啟帝國寶藏的鑰匙。」寶藏藏在哪兒?」牧清追問。


  「具體不詳。」安道全說,」或許是你爺爺走得太匆忙,或許是你爺爺另有考量,他並沒有把藏寶位置告訴你父親。在你爺爺消失不見的日子裡,你父親根據一些瑣碎的線索猜測,藏寶地點大致應該是在你爺爺獻祭隱修的倉頡山脈內,具體點說有可能是三棲洞。你父親曾多次率領千人搜索隊去尋找,但是倉頡山無邊廣大,尋找一座山洞談何容易,他空耗十年之功也找不到具體位置。你父親在給我的信里寫道,『望安兄助吾子尋得寶藏。』可惜為師無力助你尋寶,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


  牧清恢復了理智,他問:」父親是不是想讓我找到寶藏,然後去復辟天啟帝國?」


  「是的。」安道全說,」這是你的使命。」


  「我的使命?」牧清忽然想笑,身在囚籠之中,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問題,還談什麼復國使命。


  安道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死不了的。我死,你就能活!」


  牧清最不想聽到這句話,但是他又必須聽到這句話,這是一種折磨。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選擇了沉默。


  安道全又說:」好了,是時候告訴你幽蘭白葯的事情了。」他深吸一口氣,說,」能夠創製幽蘭白葯,是我一生的榮耀。但我不敢把它公布天下,它太霸道,一旦問世,人間必將兵戈不斷。為了挽救波羅頹敗的東線戰場,你父親與我懇談了很多次,希望我能用幽蘭白葯挽救敗局,但是……我真不敢把這麼貴重的藥品交給昏聵的波羅皇帝,所以……唉,沒有所以了。」他嘆了一口氣,接著說,」【葯經十典】第一典第八章第九行,第二典第三章第六行……第七典第五章第八行……第十典第九章第七行,把這些章節串起來就是『幽蘭白葯』的配置方法。」


  牧清腦子裡就像打開了一部放映機,那些密密麻麻的藥名串成了串兒在眼前飛……神奇!幽蘭白葯太神奇了。他驚嘆不已。


  就在此時,天字一號牢外面響起鐵鏈攪動的嘩嘩聲,那是開門的聲音。柴東進的腳步聲尾隨鐵門開啟的聲音傳入牢房內。


  安道全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淡淡地對牧清說:」好徒兒,我的使命完成了,我該走了。我的這條命就算是獻給天啟國王陛下您的禮物,請收下吧。」他要在柴東進到來之前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牧清心頭驚顫,整個人如墜深淵。他知道,他最恐懼的時刻正在向他走來,他的師父馬上開始屠殺他那僅存的一點生命了……柴東進以為打斷了安道全的手和腳,摘掉了安道全的下巴,安道全就徹底失去了死亡的能力,但是他錯了。安道全還有一種死亡方式,他正在用這種方式踐踏屬於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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