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欒欒

  兩個時辰後。


  五鹿渾同宋又穀已是一前一後出得洞來。


  此一時,山上天氣突變,雪如點點楊花,又似片片鵝毛,一寸一寸再將這山巒粉填個密密實實。


  五鹿老緊裹玄狐領披風,大喇喇倚在步輦座上假寐。在其一匝,分立四名祥金衛,雙臂平支,一動不動,將各自卸下的外袍搭成個簡陋轎簾,莫敢教一片雪花飄在五鹿老跟前。


  五鹿渾甫一出洞,得見此狀,抿了抿唇,抬眉便衝一側祥金衛遞個眼風。


  那祥金衛立時解意,恭聲奏道:“大皇子,您可算出來了!”


  步輦上的五鹿老一聽,登時啟瞼,衝正前的祥金衛低喝一聲“去,去”,待身前遮蔽開了,這方瞧見出洞的二人,正要巧笑,卻耐不住先打了個嗬欠,伸個懶腰,下輦輕道:“兄長,你可算是回來了。”


  五鹿渾輕應了一聲,衝五鹿老詢道:“自我們進洞,你等在外可有聽聞什麽怪音?”


  五鹿老一怔,搔首思量著,再瞧瞧身邊幾名祥金衛,見其皆無異狀,旋即應道:“反正欒欒未聽得一聲半句。”一言方落,又再低低嘟囔道:“若有得聞,哪裏還能這般心平氣和在外候著,早得令他們將這怪洞扒開,立時入內解兄長急困不可!”


  五鹿渾見五鹿老麵上神色,便知其曲解了自己意思,頰上硬擠個笑,搖眉苦道:“小王爺,我哪敢怪罪。”


  五鹿老聽得這話,方又解頤,疾步上前,沉聲緊道:“兄長,你們在那洞內,可有發現?這洞裏,是藏著珠玉百箱黃金萬兩?還是盤著山妖豔鬼畫皮嬌娘?”


  宋又穀輕嗤一聲,兩手抱臂,不屑道:“我說五鹿老,你那腦袋裏除了女人跟錢,還有沒丁點兒旁的物什?”


  “有啊,怎能沒有?”五鹿老效宋又穀模樣,也將那兩臂攏在膺前,眉尾一飛,抬聲便道:“丁家的酒,王家的肉,琵琶女的小曲兒,還有我養在東山圍場的血馬、金豹、白獅獸……”不待接應,五鹿老上下打量衣著單薄的宋又穀兩回,緊了緊衣領,朗聲譏誚,“然則,現下本王腦子裏,閃來閃去的,也隻有那紅爐暖閣、羊羔溫酒了。”


  一言方落,果不其然,宋又穀肩頭抖個兩抖,連連打了五六個噴嚏仍是不住。


  “你……你……”


  五鹿渾稍一拂袖,睬也不睬身邊二人,隻是冷眼瞧瞧兩麵恭立的祥金衛,緩聲懾道:“選個機靈的,速往最近的鎮上,尋上三五個製鎖開鎖的能工巧匠,帶來這處,入洞將那人困縛解了。若是不成,便再去尋些個揣著‘百事和合’的散偷兒看看。”


  “人?這洞內果是有人?”五鹿老一聽,不由暗暗摩拳,再往五鹿渾目前一靠,低聲再道:“兄長,美麽?”


  “美!美得不得了!迷得我都挪不開眼!”宋又穀冷哼一聲,唇角一勾,定定瞧著五鹿老,嘲道:“小王爺,你可要立時入內一探,飽飽眼福?”


  不待五鹿老應對,五鹿渾已是探掌一扯廣袖,抬聲喝道:“無論洞內得見何人,你等都莫要驚惶。那一人,早是忘了武功路數,隻剩些個蠻力,傷不得你們。至於那鐵索鏈子,刀槍不入,內力無用,非同一般,你等也莫空費時辰。”


  “再有,牢記本王一句——‘舌長命就短’。事畢之時,依照你們的法子,也將我這說話仔仔細細傳與那些鎖匠!”


  話音方落,五鹿渾長歎口氣,負手獨往山頂而去。


  五鹿老見狀,心下頗疑,全不知五鹿渾這怫然神色是因誰而起,緊趕著追在五鹿渾後頭,腳下趑趄,口上囁嚅,再衝宋又穀示個意,賣個風流情態,輕聲道:“兄……兄長,你可莫嚇欒欒……”


  三人帶著隨行八九個侍衛,耗了將近一個時辰,方頂著大雪回返天下門。

  五鹿兄弟同宋又穀一刻不欲耽誤,進了內堂,掩了門,這便圍坐桌邊,議論琢磨起來。


  “兄長,你是說,那洞內囚著的,或是葡山祖師?”五鹿老支肘托腮,目珠一轉,輕聲自道:“如此,想來很快便可再見小戰了。”念及於此,五鹿老已是不管不顧的,膺內沾沾自喜起來。


  宋又穀側目瞧了五鹿老一眼,將一盞熱茗於兩掌內倒來換去,一邊就唇吹散那蒙蒙熱氣,一邊哼道:“怎得每次跟女人沾了邊兒的事兒,小王爺你總如有神助,一猜一個準兒?那洞內究竟是不是鳳池師太,我同鹿兄尚無實證;然則,隋老爺子豢養的,確確實實不是啥鸚哥家雀,還真就是個女人!”


  五鹿老自能品出宋又穀這話是褒是貶,輕咳一聲,也不應他,反是挑眉直麵五鹿渾,緩道:“兄長,那人到底何方神聖,你們在洞內也沒問個明白?”


  “如何問?”宋又穀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後則刷的一聲開了折扇,搖晃兩回,徑自接道:“饒是個鐵骨錚錚的真漢子,若被囚於那處密洞,天日難見,涸髓枯脂,欲要發作也無敵手,時日一長,怕也得同樣落個耗神喪智、瘋瘋癲癲的下場。那人能掙命至此,已是造化。”


  “想當年,鳳池師太初建葡山派,江湖中人多是心悅誠服,感佩的緊。緣何?隻因她雖為女兒身,卻是像極了男兒漢,身上從無那些個脂粉俗氣,也從不現些個哭哭啼啼的忸怩做派,嫉惡如仇,身正影不斜。憑著那家傳四絕掌,蕩了多少武林敗類、賊寇宵小?”宋又穀長納口氣,搖眉歎道:“隻不過,初時那四絕掌,掌風淩厲決絕,勁道剛猛,卻還未臻化境,總歸欠些個火候。”


  五鹿兄弟一聽,俱是攢了眉眼,不經意往宋又穀身前一靠,立耳細聽。


  “說來也巧,廿多年前那首一回三經宗掌門大會上,葡山派亦受邀參加。也正是那時,鳳池師太於人前再露一手四絕掌,掌力已可摧金斷鐵,破牆碎石,威力著實歎為觀止。然則,之後不久,其便失了行蹤;那一手四絕掌雖作為葡山至寶流傳至今,卻再無一任掌門能將之發揚光大。偶有一兩回巧合般使了出來,反把那出招的掌門人自己驚得不行。想是因為葡山弟子皆是女流之輩,百年難得鳳池師太那般筋骨,白白糟蹋了絕世之功,可歎可歎。”


  “那日少揚客棧查驗屍首之時,怎未聽得宋兄這般高論?”


  宋又穀一掃五鹿渾,訕訕抿了抿唇,聲若細蠅,“還不是礙於……胥家小姐的麵子,不敢實言。”稍頓,宋又穀又再眯了眼,竊笑道:“倒是那大明孔雀摧,據說連魚悟座下四大弟子都能使得似模似樣;爆體斷骨,不在話下。”


  五鹿渾心憶舊事,自感於此一時尋得那洞內所囚,倒似又將少揚、擐曇聯係一處,腦內那關係異教、魚悟、暗殺、遁匿的訊息,猶如一條條相互勾連的麻繩,混成一團,愈理愈亂,再也解不開頭緒。


  五鹿老沉吟片刻,口內咂摸兩回,喃喃自道:“廿多年前,又是廿多年前,怎得最近所遇奇人怪事,都跟廿歲這個詞撇不開幹係?”


  一言既落,三人麵麵相覷,前後鼓了腮,齊齊歎口氣。


  默然一時,五鹿老往桌上一仆,輕聲衝五鹿渾詢道:“兄長,既然那洞內之人失了智,即便將她帶往葡山,如何證其身份?”


  五鹿渾膺內憋悶,抬掌輕撫兩回,一邊順氣,一邊應道:“隻盼葡山草木能喚回那人些許神智,再或葡山弟子知曉鳳池師太身上有何標識。其既為葡山開山之祖,後人總歸要留下些物件當個念想,以便凸顯尊師重道之誠心。”


  五鹿老一聽,立時解意,低聲自道:“若那人真是鳳池,受困二十年,形貌恐也大有改變了。”頓了一頓,仰麵向天,又再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那隋老爺子怎麽想的……怎就……”

  一言未落,五鹿渾已是猛咳一聲,驚得五鹿老身子一顫,立時止了說話。


  三人心下皆是沉鬱,不間不界靜坐半刻後,五鹿渾方清清嗓子,卻尋不得言語,唯不過長長一籲,暗道:我所念的,是隋掌門為何要將其囚困至此;心知是惡,卻又行之;痛悔前非,卻不改之。不殺,不放,這般瞧著,斷不是私怨。


  幾人正自愁苦,又聽得門外一陣吱吱怪叫。


  宋又穀頭一個跳將起來,四下探看著,兩步退往堂內,顫聲道:“母猴子,是那母猴子!”


  五鹿老一聽,噗嗤笑出聲來,故意上前,咣當落了門閂,果見那白猴立在身前,兩臂微微晃悠著,毛臉左右搖擺不停。


  “去,去,且去尋你的心上人去。”


  那白猴似是明白五鹿老說話,順著其所指,四體並用,大步向內,待到宋又穀足邊,便將那毛臉一揚,吱吱輕喚兩聲,定定瞧著宋又穀看。


  這一看,直教宋又穀喉頭發幹,心裏發毛,正欲跳腳,卻被那白猴一把扯住袍尾,動彈不得。


  宋又穀肩頭打顫,輕聲衝五鹿渾哀道:“鹿……鹿兄,且來助我一臂……”


  話音未落,卻見那白猴右臂高抬,左爪往另邊腋下一湊,似是抓摸出個物什,幾根粗大的指頭合在一處,探爪便往宋又穀眼目下伸。


  宋又穀一怔,心下不明所以,急急掃一眼五鹿渾,見其稍一頷首;宋又穀沒得奈何,唇角一耷,苦著臉,隻好將一掌平攤在那白猴爪前。


  那白猴見狀,麵現歡愉神色,目珠滴流亂轉,眨眉便將爪上之物放在宋又穀掌心。


  宋又穀一瞧,見手上乃是一粒紅果,大小仿若葡萄,色澤如火,晶瑩剔透,端的是惹人喜愛。


  宋又穀再怔,一麵逃目躲著那白猴灼灼眼神,一麵直衝五鹿渾努嘴。


  “宋兄,這白猴腋下所藏的果子,定是它覺得最鮮美最可口的寶貝。”五鹿渾搖了搖眉,徑自斟了半盞茶水,邊飲邊道:“既已予了你,你便莫要推辭。拳拳厚意,你且領受了吧。”


  此言一出,宋又穀耳郭一抖,立時聽見五鹿老吃吃輕笑。宋又穀自覺啼笑皆非,心一橫脖一仰,真將那果子塞進了嘴裏。


  咯吱一聲,齒頰生香;咕嘟一聲,胃腸回暖。


  “好果子!好猴子!”宋又穀衝五鹿老挑了挑眉,極感熨帖,由衷讚道。


  待得第二日午膳時分,幾人方得了祥金衛呈報,說是鎮上幾名鎖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眠不休,終將那洞內鎖鏈解開。


  五鹿渾一聽,頷首讚了那金衛兩句,後則止了飲食,專候著那洞內之人。


  半柱香後,那人裹著條被褥,口內絮絮叨念著有的沒的,被兩名金衛一左一右架了上來。


  五鹿老一瞧,登時駭得兩目大開,細細端詳來人一刻,五鹿老皺著眉撇著嘴,輕聲怨道:“兄長,這一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話音未落,又抬掌掩鼻,似是閉氣般哼唧道:“一身臭氣,熏得我頭暈目眩。”


  恰於此時,堂下那人稍一抬眉,似是正瞧見了五鹿老。其兩目陡然生了神采,口唇開張,膺前起伏可見,猛地撇開左右金衛,兩足點地,立時飛撲上來;兩掌緊捏五鹿老肩胛,似要將那寸長的指甲生生摳進肉裏;黃牙一呲,腫舌往上頜一抵,恨恨喚道:“欒……藍……欒欒……”


  五鹿老腦內轟的一聲,見那人渾若修羅餓鬼,麵頰幾要貼在自己眼皮上,唯剩的幾粒齒牙相互磨蹭,腥臭的涎液噴麵迸濺,怕是須臾便要將自己粘皮帶骨囫圇吞下,咯吱咯吱嚼成渣渣。


  “救苦慈尊!”


  五鹿老長呼一聲,目前一黑,登時昏死過去,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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