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山匪

  蘇城外五十裏,八音山。


  此一處,乃是自西北往蘇城的一條捷徑,亦是蘇城附近僅有的兩山之一。


  這八音山,山雖不高,林樹卻多;蒼鬆插漢,秀木幹雲。時逢盛夏,山內卻是正晝如春、深夜如秋,全無凡俗燥熱之感。


  山雖是佳處,往來流連之輩卻是寥寥。論及因由,全不過因著這山上有個悍匪窩,窩裏有尊“八大王”。


  這位“八大王”,占山雖有多載,興雲起雨卻是近幾年的事兒。尋常裏帶著一幫山匪打家掃舍、刦剞剽掠,不講道義,不論正邪,凡事隻求隨心所欲;興起之際,連那佛頭澆糞、神麵刮金的下流事兒也毫無避諱,真真成了升鬥小民談之色變的地方一霸。


  此一刻,已入寅時。而那八音山匪窩,卻仍是燭火通明。


  一條長桌,左右各廿張木椅;桌上飛禽入盤、走獸落碗,山珍不惜、海味不吝,杯盤狼藉、觥籌交錯,好一派熱火朝天的酣宴光景。長桌頂頭,約莫半箭之地,方是高台,其上正置一張虎皮太師椅。椅上所坐,乃是一爛臉漢子:烏發一攏,綁個朝天辮;右眼似是有傷,以一赭色麂子皮眼罩遮了,左眼上吊,頗不協調;鍋灰麵色,絡腮胡須;左頰正中生一腫瘡,膿頭頗多,少許已見發潰。身形雖不甚魁梧,然則那個麵相,一瞧便令人皮燥骨輕、坐立難安。


  此一位,自非常人,正是遠近聞名的山匪頭子——八大王。


  席間座下,有一人,兩手托碗,起身直衝八大王敬了一敬。


  “八王,聽聞蘇城近郊那寶繼庵上,方得了個坐化的姑子,形容如生,端坐而頭頸不歪。後日,庵內十數比丘尼便要行那活佛升天大典;先令遠近鎮人叩拜瞻仰,後則便要投火焚化,以其身作匙,廣開方便之門,接引菩提之路。”


  餘人一聽,無不咋舌,酒碗對碰,先後言道。


  “到時候,那信眾怕得將那寶繼庵門踏破。”


  “如此,那香油錢,怕得將你我麻兜撐破。”


  “油錢倒是其次,卻也不知,那庵內可有些個姿色過人的姑子?三惑五空之輩,平日間也尋摸不到肉腥。真若有些個渾似毛嬙、貌賽西子的投在空門裏,爺們便舍得一身精壯,也來行一行舍身喂虎的善,積一積渡人極樂的德。”


  一番汙言穢語方落,便見八大王將掌內酒碗一撇,身子略微一弓,撿了散在座下的靴履往那極眷女色的猢猻頭殼上一擲,挑眉嗔怒,“你個沒肝沒肺的小殺材!老子不是早說了,劫富濟貧也好,欺善遠惡也罷,咱們山上,沒甚黑白,無甚好壞,圖的就是一個痛快!單單隻一樣——女人,老子不碰,你們這群小忘八也碰不得。一群打脊的玩意兒!記不得爺爺的話,可不就是忘了八?”


  八大王罵罵咧咧不住,脖頸初時往那蓮花托首上一抵,躊躇片刻,抬掌便往後腦搔了一搔,待將後背順帶著往椅上磨蹭兩回,這方稱意,大喇喇再將單腳往椅上一落,兩指隔著足袋緩緩摳索腳末丫子。搔了半盞茶功夫,似是不甚得力,正待將足袋除了搔個痛快,卻又陡地一怔,咂咂口唇,反是兩手往足踝一攏,將那足袋匝個結實。


  “那尼姑廟有甚好?老子這八音山可是短了你吃食?一個個窮斷了脊梁筋的,還惦念上庵堂裏的幾吊油錢了……”八大王單目再開,口內出粗不住,“老子問一句,你這忘八羔子是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是小娘養的還是狗娘養的?”


  方才口出穢言那人,自是知曉八大王脾性,任其好一頓詈詞劈頭蓋臉澆下來,卻是抿唇斂瞼,再不敢多言一字。

  長桌一頭近八大王那處,另一人長衫廣袖,鬢發星星,瞧著似是讀過幾年書的模樣。其見此情狀,徐徐落盞,直衝八大王拱了拱手,緩聲自道:“八王所言,甚是在理。你等可知,數月前三彩山那夥子人,因何為官軍所剿?”


  八大王聽得此言,頭頸一偏,懶散轉個話頭,“軍師,三彩山跟老子的八音山,東西相望。蘇城四圍,也就僅有我們這兩座山頭。雖說老子跟他們井水犯不著河水,但瞧著戰後骨積高原那慘烈勁兒……”八大王搖了搖眉,冷聲哀道:“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老子見那三彩山被一窩兒端,心底下哪兒能歡喜得起來?”話音方落,八大王目瞼一抬,正見身前軍師雙眉輕挑,眼放精光。八大王心下一緊,抬掌攥了座邊小半條羊腿,直往軍師處一擲,吧嗒一聲,不偏不倚,正落碟中。


  “軍師,賞了給你。老子近日無事,掃了幾眼你進的書,撿了幾句識得的念了又念。這一瞧一念不打緊,老子說話是愈見文縐縐,唾沫嗅著也是愈加酸溜溜了。”


  軍師聞聲,頷首以應,瞧瞧身前羊腿,再瞥瞥八大王自顧自搔撓足袋的手,唇角一顫,顧睞四下,忙慌接言,“八王,那三彩山上下八十七口,一夜之間,無一幸免,齊齊折在了官軍刀下。”軍師一頓,冷哼接道:“若論因由,怕是同三彩山一眾北上靈和寺有些個幹係。”


  “靈和寺?”八大王目珠一轉,低聲詢道:“爺爺我可是聞所未聞。”


  軍師見狀,眨眉兩回,訕笑應道:“三彩山上,也有一二我八音山弟兄。所謂知己知己,方可先聲奪人。”


  八大王單腳一翹,下頜一送,示意軍師細細道來。


  “據說,早前三彩山接了單大買賣——金百兩,買那垂象南邊一僻遠小廟滿寺性命。三彩山接了定錢,指派卅人,立時北上,趁夜將靈和寺僧十八名屠盡,就地埋掩;又再仔細打掃,未留半分害命蟲跡;臨行之時,卅人尚將那寺內匾額蒲團燭蠟造像洗劫一空,真真是雷霆聲勢、霹靂手段。”


  “買命者何人?”


  “說是個來曆不明的女子。輕紗掩麵,瞧不真切;然則體態風流,頗是嫋娜。”軍師納口長氣,吞唾接道:“得聞此信,我便好奇,遣人暗往那靈和寺打探過。附近百姓,不明因由,見整寺上下如若蒸露,未見心憂,反倒歡喜,口口相傳那靈和寺全寺得道,一夕成佛。後日裏,便有些個行腳僧人專揀靈和寺門口打坐歇息,白享了一眾百姓的香油供奉。靈和寺之事方成,三彩山不日便為官兵所剿,全軍覆沒。怕是個中,必當有些個說不得道不破的關節才是。”老軍師頓了一頓,脖頸一仰,愁聲又起,“前有垂象靈和寺僧人明作龕上佛、暗成刀下鬼;後又聽聞五鹿金台寺老住持肉身不爛,想是隔個三年五載,開缸便能作了萬人供養的金身菩薩;而今,終是輪到了咱們钜燕,這坐化成佛的名頭,按在了寶繼庵那女姑子身上。老夫思量著,怕是佛門之事,既為三國國主所重,亦為三國國主所諱。那三彩山,便是你我前車之鑒。所謂牽一發而頭動,拔一毛而身變,一著行錯亂滿盤。八王自是瞧不上那庵中小財,何必令那小事兒亂了八音山上下陣腳?但求八王聽老夫一句勸,寶繼庵,我等斷不可去。”


  八大王聞聽此言,也不細想,唯感心下憋屈,頗見不忿,吐納一輪,悶氣未息,反是引得喉間嘶嘶痰響,薨薨如雷。候得片刻,這便將單目一豎,猛咳一聲,眨眉便將一口濃痰噴在前頭;好巧不巧,那汙髒物倒似生了眼目,啪的一聲,倏瞬落於軍師座前那羊腿之上。

  “老子這輩子最聽不得的,便是個‘不’字!”稍頓,八大王咬牙切齒,單掌一抬,隔空往軍師腦袋上招呼,“你個害天災的老殺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裏就會拿些個虛辭唬我!最在行的就是驢唇一開,崩出個唾沫星子當暗器使!說甚‘多植花,少栽刺’,老子幹的就是打家劫舍的活計,被官府盯上,也是意料中事,豈會因著老子不劫香油錢便有所改?老子占山稱王,做了多少年的漏網之魚,非但未見禍事臨頭,反倒快要修成條頭上長角的金鱗祥瑞;指不定哪一日一飛衝天,老子操著家夥直直殺到衙門去,來個反客為主!你這打脊的老混賬若是不喜,便給我連滾帶爬下了八音山,扒了鱗粘了毛,夾緊了尾巴做條喪家之犬去!”


  八大王指尖輕往麵上那瘡頭一點,齜牙咧嘴倒口涼氣,徑自笑道:“瞧瞧,爺爺這生的,哪裏是甚疽瘡,擺明是那龍頭肉角!老子這般金貴,也不多跟你這老忘八多加計較。反正後日,爺爺是非得往那寶繼庵上湊個熱鬧沾個喜氣不可的。”


  這番說辭,直惹得軍師麵上青白難定,眉目一低,正又瞧見那濃痰羊腿,這便急開口唇,生生欲嘔。然不過須臾,其又立時抬掌拊膺,將那胃反強壓下去,淺咬下唇,低低自道:“言不妄發,身不妄動;言不妄發,身不妄動……”


  堂內諸匪聞聲見狀,心下皆是蠢蠢,麵上得意之色藏也難藏。


  “你們這群屎尿屁的毛崽子,也甭跟老子遮掩。”八大王單掌一揮,挑眉再道:“錢能搶,佛也能奪。隻是女子,一個也不許給老子招惹!至於三彩山同那勞什子靈和寺,你等誰敢再提半字,老子徒手把他口條摘了,鹽漬熏幹了下酒!”


  言罷,八大王兩臂一鬆,身子直直朝後一仰,抬眉望天,悠悠歎道:“老子倒要瞧瞧,這肉身女菩薩到底是怎生坐化成佛的。一幫子髡徒賤刀,就會整些虛張聲勢狐假虎威的幺蛾子!想唬弄你八爺爺我,怕不是五髒廟空了、七衝門毀了,人皮內隻囤了個膽!”


  而此一時,正有一頂青絹幔四人抬小轎,火急火燎往那蘇城寶繼庵方向趕。轎輦正前,得一人,雖著布衣,麵上卻見倨傲,身前打一氣死風,燈籠甚大,明光可達數丈,燈罩所書,乃是“延久”二字。


  行不過一刻,素手一挑,轎簾半開,籍著隱約燈光,正見轎內端坐一女:麵若桃花含笑,眉如柳葉喚春。打眼虛瞧,這般玲瓏玉人,恰若一幅工筆活佛,渾似一尊潑墨觀音。


  女子唇角雖抬,似生笑意,然則玉齒一扣,聲卻見惱,“眼見天便亮了,你個沒眼力的殃人貨,還不好生將那燈籠滅了?如此招搖,生恐旁人家不知老子來處?”


  打燈的仆役一聽,立時止步,暗暗舒口長氣,目瞼一低,眉頭一搖,卻似見怪不怪,小心翼翼將燈收了,又再緊步隨在轎輦一側。捱了袋煙功夫,仆役膺內仍是不平,沉吟一歎,暗暗心道: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芯兒裏卻是個動輒出粗的女潑皮、喊打喊殺的母凶神。還好收了燈,若為旁人查知,豈非辱了門楣?

  思及此處,仆役一頓,神思一轉,腳下一個趔趄,踉踉蹌蹌悶頭前趕。


  花開兩朵,話分兩頭。


  五鹿渾一行五人,自得了宋樓奶奶所傳消息,這便奮馬揚鞭,莫敢耽擱,然則趁夜行路,終歸有所不便。行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已入卯時,眼見日耀桃都山,天雞啼鳴,諸人並轡,漸緩腳步;現下,其已然遠了鹹朋山莊百十裏。


  五鹿渾因著一樁樁遝至惡事,心下本就忡忡,加之久為夢行症所擾,既不能睡,亦不敢睡,連番跋涉之下,終是打熬不住,睡眼開開闔闔,竟是於馬背上顛簸著假寐過去。

  恍惚之間,五鹿渾脊骨一軟,脖頸一寒,肩頭抖個兩抖,目瞼乍開。


  凝神細觀,其心下由不得一緊:隻見得幽房曲室,互為連屬;朱閣遊廊,回環四合。手邊是金虯玉獸,壁砌生光;身外是桃蹊柳徑,園接天闕。五鹿渾口唇微開,自知入夢,心下無法,反是兩臂一抱,優遊閑晃。雖說是信馬由韁,然則五鹿渾卻似早識門徑,行了約莫半柱香,七拐八彎,鬼使神差到得一扇門前。


  兩掌輕推,放腳入得一室。


  初一入內,五鹿渾鼻頭一抖,已然嗅得些古怪香氣。再往裏去,便見一木質機巧,高約九尺,寬出兩肩;四角皆見鐵鐐銬,八麵俱有金扶手;上墜彩垂繩,下掛玉蹬板;機關精妙,咬合開連。


  五鹿渾不消細瞧,已然心驚,急急退個兩步,以背相對。一麵抬掌,左右開弓,使力扇了自己七八個耳刮子;一麵暗暗焦道:此一回,如何轉醒才好?


  偌大殿內,隻聽得啪啪掌嘴聲不絕於耳。


  五鹿渾頰上又辣又燙,手上動作卻是不見歇止,正自磨折之時,恰聽得身後隱隱一聲長喟,緊跟著反變了糯糯嬌笑。


  “遇景但需行樂,當場且共銜杯。”


  五鹿渾霎時止了動作,挑眉傾耳,呆得片刻,徑自打個激靈,隻覺得毫毛倒豎,額頂汗出,顫巍巍半側了麵頰,隱約見那機巧之上,半懸一人,烏發如瀑,披散而下;雪肌如玉,不見寸縷。


  五鹿渾暗暗吞口濃唾,口唇初開,卻感上下牙互相磕碰不住,耳郭一抖,又聞得那人淒淒慘慘似哭似笑道:“你可曉得,這機巧,喚作何物,可作何用?”


  五鹿渾兩掌緊攢,縮肩塌背,搖眉怒道:“不知,不曉!”


  “你這兒郎,何必使性兒?既然不知,還不好生過來,聽我仔細說上一說?”


  此言雖出,五鹿渾卻是腳下生根,進退不得,膺前起伏不定,氣卻是入的比不上出的多。


  身後那人似是早查五鹿渾窘態,吃吃輕笑半刻,後則婉轉低吟,嬌聲媚道:“此一物,說是刑具,卻也不是刑具。是苦是樂,是佛是魔,全看這巧器之上的人,如何自判。想我這般容貌,未作個耕牧漁樵婦,偏成了鴛鷺鳳鸞儔。如此,方不算暴殄天物不是?”


  五鹿渾眉頭一蹙,鼻息彌重,不待那人接言,已是兩掌一對,啪嗒一聲,立時扭過身來。


  “古有禦女任意車,今有漁色秋千架。王爺,你倒是瞧瞧,看我美是不美?”一語未落,尾音嫋嫋,連麵都不消細看,已能推知這秋千架上之人是何等的嬌憨多態、引人遐思。


  五鹿渾喉結一滾,隻覺得為那人言辭形色攝了魂魄,不及招架,人已是從風而靡,潰敗千裏;身子前後搖晃不定,兩目大開,眶內盡是銀朱之色。


  細細瞧來,身前這漁色架上吊著的,雖是女子,卻是高鼻深目,倒見英武;金形玉質,風姿夙成。


  “欒……欒欒……”


  五鹿渾一言未盡,眨眉兩回,定睛再看,目前那人卻是烏發盡除,僧衣半露,頭頂之上,整整燙了一十六個戒疤!

  這一位,哪裏是那風流皇子五鹿老,分明是那靈和寺出家、寶象寺獻珠的同括和尚!

  “吾命休矣!”


  頃刻之間,銅壺水冷,寶鴨香消。殿內再無一絲聲響,亦也再無一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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