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和貪念
接著春天就到了,傅敬堯指著竹屋外說:“我在竹林外種了好多東西,有果樹,有野菜,還種了紅薯,心想,如果到了春分大仙你還是不醒,我就每六個時辰給你喂一次藥,再不行就四個時辰,再不行就兩個時辰,反正我種了那麽多東西,一定會活上幾樣,這就不用滿山找東西吃,一定會可以空出很多時間。”
看著傅敬堯憨憨的笑,蓮起覺得胸口下充塞著什麽,讓他覺得整個胸口滿脹,曾經被他嫌棄的笑容,如今卻比陽光還要耀眼。
終於,傅敬堯說起昨天的事,提到他疑心山神廟裏何以肉不會腐?提到他用樹果汁在山神廟門上寫的字,笑著說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上山,笑著,笑著,又尖叫,“昨天村長沒關山神廟”,“昨天村長沒關山神廟”。
“沒關門又怎麽,難不成你怕有偷兒?”
“不是啊,山神廟沒鎖門,我就能幫哥哥撿骨收屍了。”
話還沒完,傅敬堯已經跑到屋外。
話完,傅敬堯已經抱著甕跑到竹林裏。
蓮起看著傅敬堯遠去的背影心想,莫不是凡人都是這樣,心思多變,情也多變,看向桌上的心經,以指尖描著封麵上的幾個大字,傅敬堯說這一年來他日日晨昏兩次,都捧著經書唸上三回,可,現在早膳時辰已經過了,傅敬堯卻隻惦記著為他哥哥拾骨,看來今天他是喝不上那碗持過咒的藥了。
“糟,急著幫哥哥撿骨入甕,都忘了要唸經喂藥,大仙,你坐一會,我很快的,天天唸我不用看我都會唸了,唸完你快喝藥,喝完我去采蘋果叫猴子送回來,我就直接去幫哥哥撿骨,大仙,蘋果你記得吃啊。”
不待蓮起回答,傅敬堯已經捧著經書唸起來,蓮起靜靜聽著傅敬堯的聲音,這才發現傅敬堯的聲音已經不像初來時那種老母雞似的聲嗓,而是轉為一種低沈帶有磁性的聲音,聽起來讓人覺得很安心,仔細一看,傅敬堯的外表也已經大不相同,臉上已經脫了稚氣,輪廓多了稜角,手臂上那鼓鼓的二頭肌看起來很有力。
“大仙,喝藥。”
蓮起沒伸手接過,反而以口就碗讓傅敬堯喂,傅敬堯看到蓮起那微紅中帶著蒼白的唇,不禁想起昨晚喂藥的事,他可以指天立誓,喂藥的當下他可是一點雜念都沒有,一心隻想著要救蓮起,一定要讓蓮起喝下藥,可現下明明沒有碰著蓮起,他卻是滿心的雜念,尤其他去春色滿園那妓院做零工時見到的畫麵總是不停的在他腦海裏閃。
傅敬堯覺得他下腹那處有些難受。
蓮起並不知道傅敬堯的情況,隻是認真的把碗內東西喝完,其實喝了第一口蓮起更知道那不是藥,那是蓮花所練製的蓮花露,隻是那香味卻是非比尋常的濃鬱,倒也讓蓮起起了疑心,以往他隻道那老和尚修道有成,可喝了這蓮花露後,他卻不得不懷疑老和尚的身份,老和尚會不會如傅敬堯所言來自仙界?凡間是不可能有那麽純粹濃鬱、充滿靈氣的蓮花露。
“好了,大仙你歇一會,我去采蘋果,采了我讓猴子送回來,我就直接去山神廟了。”
腹下的狀況讓傅敬堯有些心虛,他匆忙著收拾,沒注意到蓮起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知道他前腳一走,蓮起也跟著出門。
抹掉額角的汗,看著濕濡的手掌,蓮起的震驚不比當年看見自己流淚小,他從來都沒有流過汗,他隻有感覺過虛弱,感覺過累,卻從來不曾流汗,今兒個才走幾哩路卻流下汗來,陽光也讓他覺得炙熱難耐,這種種反應,像極了人類,他這是怎麽了?
難道妖精靈氣透支會變人?
不,不對,如果妖精靈氣透盡會變人,那麽凡間就不會有那麽多妖精為求變人而鑄下大錯的故事。
一邊想,一邊走,終究還是讓蓮起走到老和尚的小廟。
老和尚並不在大殿中,蓮起走向通往後院的側門,果然在樹下石桌前找到老和尚的身影,老和尚已經泡好茶,見他踱步而來,執壼傾倒茶水到杯裏。
“渴了吧?”老和尚一邊放下茶壼,一邊笑著說。
“渴,還流了汗,我從來不曾流汗。”蓮起坐下,呆望著茶杯裏那碧綠的茶水。
“渴了就喝茶,流汗就擦幹。”
蓮起聞言,舉起茶杯一飲而盡,杯子落下,老和尚又將之盈滿,這次蓮起沒喝的那麽急,倒是品出一些味道,“這是雨前龍井?”
“雖不中,不遠矣。”
“明前龍井。”
“好喝嗎?”
“好喝。”
“那便是好。”
在老和尚這裏從來也沒得過一個正麵的解答,蓮起也習慣了,隻是看著老和尚不再開口。
“聽故事?”
蓮起點頭。
“蜂鳥精化魔後便變了一個性,再也不是天真浪漫的那一個,他幻化成阿朱的樣子,四處遊走,隻要見人有意淫之意便上前勾引,就生挖其心。”
說到這裏,老和尚又望向遠方山間,蓮起跟著看過去,看了一會,發現這個方向居然可以看到吞人山。
“候爺四處追尋蜂鳥精,卻總是差了一步,每次見到的都是那獨獨被生挖離體的心髒,過不了多久,事情就傳到當時皇帝的耳裏,皇帝震怒,欲集天下好手滅殺蜂鳥精,可惜,蜂鳥精卻似有天助,總是能夠逃脫,後來,蜂鳥精不隻挖人心,還吃人心,不隻幻化成阿朱的樣子,而是幻化成各種美豔女子的樣子,殘忍殺虐無數。”
這一段並不是蓮起第一次聽老和尚說過,但蓮起卻覺得特別有感覺,曾有那麽一刻,他也差一點,就差了那麽一點,殺了一個人。
“有日,候爺終於在蜂鳥精離去前趕到,候爺細聲規勸蜂鳥精,蜂鳥精卻狂放的大笑,候爺恨他執迷不悟,蜂鳥精恨道“執迷不悟好過負心,誰一邊說要跟我一生一世,回頭又娶了王妃?”,候爺自幼受寵,長大後又受朝庭所信賴,權勢一時,人人見其麵隻有稱許,那有受過這種難堪,加上心腹侍女之死,一時怒極攻心,手一揮,劍光閃,蜂鳥精手臂應聲而落地。
老和尚停下,又抬起頭看向山間好一會,蓮起跟著望去,突然有種感覺,老和尚看的是吞人山,他降世的那個山。
“蜂鳥精的手便是他的羽,蜂鳥精從此再也無法振翅飛翔。”
蓮起想到他落了三瓣花瓣的事,想起段雲生樣貌年輕了十歲的樣子,那模樣甚至與蓮起初見段雲生那時相去無多,蓮起知道,光靠他的靈氣是不可能讓人返老還童。好一陣子蓮起常常臥床不起,昏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還要多,他甚至還夢見自己變回了蓮花,可是卻回不去山頂上那個水潭子裏,他時常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但那個下午,那個氣味,那鍋裏的東西,他卻不會弄錯,那是人,一個已經成形的嬰兒在鍋裏,隨著人蔘當歸各式補藥一起在滾水裏浮浮沈沈。
“為什麽妖害人就要入魔?人害人卻不用?”
“天道自有它的道理。”
“道理?是什麽道理呢?又是誰去論定的?”
“喝茶?”老和尚為他注滿一杯,也幫自己倒了一杯,接著開口卻是繼續說起故事,“蜂鳥精看著地上的斷肢不敢置信,他瞪著候爺,他瞪著候爺,他瞪著瞪著突然大笑了起來,整個世界風雲變色,狂風亂作,蜂鳥精笑聲淒厲,由候爺率領而來追捕的眾人接連倒下,候爺舉著劍厲聲要蜂鳥精停下,否則再出劍就不隻是斷其手臂,蜂鳥精笑道:“有本事就把我的頭拿去。”,候爺並沒有再出手,適才出劍隻是一時激憤,其實心中後悔不已,將兵與前來相助的道士高僧接連倒下,似無人能傷蜂鳥精分毫,除了候爺手中的劍。”
“候爺殺了蜂鳥精?”也許是同為妖精,蓮起的心是向著蜂鳥精一點。
“沒有。”
這是老和尚第一次正麵回答蓮起的問題,沒有用另一段故事解答,也沒有叫他再想想,蓮起有點驚喜,亦有些疑心。
“那麽事以至此,如何能解?”
老和尚收回放在蓮起身上的目光,轉向吞人山道:“蜂鳥精已經瘋狂,隻想殺盡眾人包括他自己,卻不知那候爺卻是天上神仙應劫而來,蜂鳥精抓出候爺的心,候爺便過了這千年一次的大劫,但那蜂鳥精卻墜無邊地獄,受永世千刀割刮之苦。”
蓮起抬頭看向老和尚,老和尚望著吞人山,山間刮起了風,一片枯黃的落葉飄落在蓮起的杯裏,杯中的茶水因而起了陣陣漣漪。
“故事結束了嗎?”蓮起此行本是為了輸靈氣於段雲生後的種種變化而來,但此刻他卻更想知道那蜂鳥精的結果。
“不。”老和尚開口,但眼睛還是望著吞人山,“那候爺此次曆劫實則不完全,他沒有看破世間情事,總是不忘與蜂鳥精的種種,也忘不掉身為候爺曾享的種種繁華,候爺的仙友見狀暗道不妙,怕候爺被天帝查覺,故而私下想辦法取出候爺心中“餘情與貪念”,想以仙藥練化純淨再放回候爺身上,誰知道,那“情和貪念”卻跑了。”